作为军委会新生代的中坚力量,和政委会掰手腕的头号人物,护卫人类防线的统帅,简松所思考的也不只是战事,而是在这样与外星系种族胜负未卜前途渺茫之时,他作为战争暂时的被动方主导者应当将人类带向何处?
这样漫长又混乱的战争状态、将所有生产力都压缩到军力之上,人类社会到底还能坚持多久,社会恐慌是否会随着战事焦灼愈发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如果对方有技术上的颠覆性突破,势如破竹,人类陷入存亡之际时,是死战到底抑或是让极少数的精英团队携带现有技术以及基因库出逃其他星系,保留人类最后的火种,在不考虑人类自己内战或者……出卖核心战术四分五裂的情况下。
对于很大一部分比例的人来说,死亡面前无种族,无大义,无信念,哪怕与虎谋皮,无论职位为何。
那么如果己方终于占据了些许战争的上风呢?是穷寇莫追还是斩草除根?
如果是前者,猛虎在侧,毒蛇觊觎,可能放心酣眠半分?如果是后者,已经将社会的神经拖得紧绷如斯,也已经将人类的生产力消耗得困顿不堪,而宇宙浩瀚无垠,这根到底是否能除。就算能,这斩草除根的漫长时光焉知是否会把本来能够休养生息的社会拖得穷途末路。
苏凌在追溯人物逻辑,模拟着将剧本没写但他梳理中简松多年以来穿梭眺望星空以及直面战火中所思索的一些精要说出来的时候,导演组除了钱莱和另一个年轻的导演助理都没什么反应,还怪漠然的。
而跟组编剧有两个,其中一个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另一个则是苏凌在没红之前经常能感受到的轻蔑目光——此处反驳一下总是叨叨他无知无觉的温和明与梅筠枫,他真的能感知到,毕竟他也不傻,毕竟他也为了角色练就了细致一些的观察力。
不过现在当然含蓄了许多,当然也没有当时那样直白的不屑,苏凌还挺心平气和的。
成人世界里总有各种各样需要低头的妥协的时候,为了角色,他从前能忍得了很多人的白眼,这其实没什么,很虚无,毕竟别人的嘲讽与鄙夷又无法左右他的能力与作品。
那么现在,他心知肚明,只要自己的咖位一日不掉,这些并没有那么高权势的人无论如何都会避他三分,也得供他三分。
那往常他为角色争取到的很多精彩,现在当然要争取更多,让这个角色更加完整立体。
这一回发问的变成了钱莱:“你觉得这是形成他初期冷漠无情、完全作为规则的严苛捍卫者、泯灭人性、对外全然是暴力独裁者形象的原因?”
她本子上这句是苏凌给她的简松在剧中初期人物定位,但她拍摄了几天,总是会感觉苏凌演绎出来的细节中藏了很多这句话之外的东西,并非只是一丝不苟的属于只顾大局上位者的决断与冷漠,甚至有一丝潜藏得极深的悲悯。尽管简松在下令时说“为了区区几千人,你要被他们绑架葬送掉整个防线吗”。
既真实又冷酷,无可奈何却又令人愤慨。
苏凌点点头:“慈不掌兵,危急存亡之际,战时高压无可避免。每个角色都不是生来就长成剧本中出场时的模样的,这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因果有逻辑的人。”
“那按照你对简松的这个逻辑框架,他的行为准则一定根深蒂固,这是无数生命的消逝以及整个人类族群的存亡多年来共同压在他肩上逼迫他做出的唯一一个选择。
你说他自己也在权衡,权衡这个对于人类身心压抑到极致的高压政策到底还能撑多久,是否会导致人类社会崩溃,但权衡完毕依旧坚定不移地依旧践行着现有制度,就是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苏凌点头:“的确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困于宇宙之中,无破局之法。”
钱莱目光灼灼:“那为什么女主会成为这个意外,我不认为这样坚定的简松,仅仅是因为看到女主的‘美好’,就重新觉得人性与精神对于人类格外重要。
所谓的人性美好不能当做武器,也破不了人类依旧在被外星系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尸骨无存的局。人要先活着,才能谈其他。”
这还确实是个问题,苏凌想了想:“其实可以丰富一些内容,比如在经历过惨烈的战役全员低迷麻木的时候,青璃用诗歌与音乐抚慰人心的创伤,用她的感染力唤醒信念。
或者她用事实证明,适度地向民众进行战事说明以及政府出面进行一些安抚,民众的怨气会少许多,也能更加理解与包容长时间的重赋税与社会不稳,也爆发出更加纯粹的潜力。
而在规则铁律和事关人格的抉择之中,人性依旧可以相信,规则也不该一成不变。”
“那这可要给女主加不少的戏份。”
苏凌知道钱莱看女主这个演员不顺眼,浅淡地笑了下,安抚道:“都是为了剧,我觉得加上之后这个剧会丰满很多。”
可钱莱却突然向后一靠,神色是一派了然,格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道,但我不认为她能演得出来,你比我更懂,这样的剧情需要什么。”
苏凌一时哑然,观众已经受够了那种无脑的圣父圣母,对于假大空的“意念式主角光环”有抵触情绪,怎样让这种挖掘人性美好调整现行规则的走向能够真正引起观众共鸣,而非空洞地让整个人类命运变成男女主的play一环,成为真正展现冲突值得探讨的剧情?
前期简松的铁令之下以女主视角展开的剧情其实就是小人物在这种高压之下被剥夺了所有的自我思想与人格意志,压抑冰冷地成为这个社会没有温度的螺丝钉,所有的痛苦绝望都轻飘飘地无人理会,不允许有任何反对释放的情绪,带给人们感同身受的愤怒。
这一阶段简松其实相对处于抑,后面才一步步在剧情发展中揭示从掌控全局的角度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艰难抉择。
对于苏凌来说,这样复杂细腻的塑造,是挑战,但也往往总能用他独特的逻辑梳理与细节塑造让人理解、信服并走入人物的内心,仿佛跟着他们走完了剧中的这一段旅程。
但女主呢?那种顽强的生命力,犹如在死气沉沉、无机冰冷的世界中注入一团微弱但永不熄灭的属于人类情感的火焰的那种惊鸿一瞥,她能演出几分?
钱莱并不客气:“就像你对我说,人和机器是截然不同的,有着人文与情感的温度,无穷的潜力与鲜活,但你认为她除了聒噪浅薄和矫揉造作还有什么?要将角色的魅力倒扣到多少?”
苏凌:“……”他确实感觉旁边一圈人脸都绿了,尤其是出品方立场的那两位,不过想也知道钱莱丝毫不care这个,或许还惋惜女主演员不在,没骑脸输出呢。
他按了下眉心,习惯且熟练地圆场:“倒也不至于,虽然她稍微有些青涩,也是可以慢慢进步的,带一带就好了。”
钱莱耷拉着脸看苏凌:“苏老师你好有时间好慷慨啊,她要是把你的戏也带跑了呢?你能保证原本你还能撑住的戏不被她也变成奇怪的模样吗?”
虽然咄咄逼人,但也确实是一个导演应该考虑的事情,苏凌对于自己被质疑演戏的质量保证倒没什么,想了想,也琢磨出了个说法让她安个心:“这样吧,我保证无论她有什么表现我的脑海中都有一个预想的青璃,足以保证我能够不被带跑,保证演出来的质量。”
他话音刚落,就见钱莱狡黠地一笑,胜券在握的模样:“终于说出来了,所以无论对方演成什么模样,你对其做出的反应都是对你心里的对手角色应该给出的情感对吗?
你心里的青璃就是你说的这样,点燃人类的火炬对吗?可惜这不是她能演出的女主,也不是他们能写出的女主,你给她赋了多少魅?”
苏凌一时哑口无言,钱莱乘胜追击:“过往也是这样吧,那么多人包藏私心,又浮夸潦草,你只有按照自己角色对应对方角色关系的应有逻辑来‘创造’一个合理的对手角色形象,根据这个虚拟的想象照应,反哺给自己的角色作为照应物,才能保证你的角色行为连贯,有前因后果。甚至某些时候,对方演得太离谱了,你为了保证自己的人物不那么奇怪还要去帮对方圆场。”
其他人越听越有点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俩人之间什么官司,反正虽然一知半解,就是感觉苏凌有点命苦的模样。
差不多是这个理,不过这对于在圈内的一些人来说应该都是常态吧,也不只是他这样。而且,他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好的对手,寄予了他当场十分灵感迸发的往来拉扯,他们演得酣畅淋漓。
经历过很多剧组,很多对手演员,就会明白对手无论如何,自己抓住自己角色的核心逻辑就会稳,而一旦有能够旗鼓相当的对手演员,那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意外之喜。
“钱导,现在说这些多少有些跑题了,我们还是再来谈论一下本剧这些应当适当做出的改动吧。”
钱莱将剧本随手甩在桌面上,并未被岔开:“一直以来,都只有你自己在救赎你的角色。我不会允许一颗老鼠屎毁了这一个剧,剧本当然要改,但不是按照你说的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