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么呢?
往宏阔上说,在人类迄今为止能够理解和研究的可观宇宙中,唯有地球有条件孕育出了生命体,从单细胞生物到缤纷多样的动植物,而宇宙中也很可能有以人类现有技术无法勘测到的生命,或许也拥有意志与科技,或许还处于早期的生物进化演变,又或者早已超越人类的科技进化水平。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太瑰丽宏大而神奇的东西。
往微末上说,所谓沧海一粟都无法形容当人类将自己置于宇宙的时空中时的那种渺小,这同样适用于地球上的任何存在。
“这样想一想,个人的喜怒哀乐于自己而言似乎浓墨重彩,可当思维外化至整个宇宙时,比微不足道还要短暂。”
在下戏后,对着剧本思考第二天应该怎么拍的钱莱在请示过苏凌后得到了这样一个不知所谓云山雾罩的回答,乍一听仿佛是立足于宏观宇宙之上对于人类命运的思索,仔细一想,那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不过钱莱并没太有当代网友们多种多样的胡思乱想和淬了毒的小嘴,因着对于各种段子的梗和共情都接触不良,于是也被层出不穷的梗抛到了身后,并没有从自己的词里找到能够替代这十个字来表达这种无语心情的。
因此她遵循了苏凌跟她说过的“有话直说”,果然十分直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应该忽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因为个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苏凌听出来她只是单纯地在询问,并没有觉得他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认为她过往经历过的伤害不值一提,或许在她心里现在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从小被囚禁虐待的这些经历给她的整个人生带来的苦难与伤害,只有生存的本能替她封闭了这些感知。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苏凌摇了摇头:“不是我觉得,而是简松如何想,而你这个导演作为简松的行为记录者,作为与观众沟通的桥梁,要如何感受并把他呈现出来。”
钱莱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些,我不明白,简松是你饰演的,我拍就好了,构图配乐置景我还是会的,但为什么我是和观众沟通的桥梁?我和他们没有接触,我做不到。”
“但事实上你已经做到过了,你发出的一切作品在不经意间已经向观众传递了信息,他们会通过你的镜头感受到独属于你的痕迹与表达。
你说你没有感觉,但实际上同一个场景,哪怕只是一个最细小的差别,都是你区分于其他人的表达。因为你不是机器人,拥有意识,那么平静乃至无机质就也是情绪,也代表着你的表达输出。”
论起一脸平静温和地与人沟通,苏凌在这半年以来基本能畅所欲言之后,确实更得到了长足锻炼,顺利地把原本就能让人不自觉听从他建议的技能点精进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
钱莱的技能点没打在冷暴力与固执己见上,于是想了想,感觉苏凌说得好像有道理,可又隔着一层纱,让她感觉无法理解又无法反驳。
她和梅筠枫相见的机会寥寥,她能了解到也知道梅筠枫从前日日走在刀尖上。她能力不够也不稳定,没办法跟在他身边当助手,于是没奢望过能够因为自己喜欢待在他身边就获得他多少关注。
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每一次梅筠枫都像修理工一样修理着她和这个社会不兼容的部分,让她不至于因为这一部分头破血流,哪里有时间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曾经也有过家庭想要收养她,可每次多不过五天就还是原模原样地把她送回来,她能够看得出来,这些人对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最多的就是局里教过的叫做恐惧的情绪,她其实不理解自己有什么恐怖的地方,但她知道这对于人类是不好的情绪,于是也不强求。
也是在这之后梅筠枫开始给她制定行为准则,等到她能够把自己塞进社会,里做一个有点不大合适但已经不会一路火花带闪电的零件时,她已经不想再进入家庭了。
大学期间她将透明人贯彻得很彻底,没有想去交任何一个能聊一些深层话题的朋友,她对于这个概念都很陌生,哪怕完成作业进行经典影视解析时,对于友情爱情这一类都是完全按照模板一笔带过,只在拍摄比例节奏手法上着重展开,倒是也就这么混到了毕业,没有人感觉到过异常。
所以苏凌这几天和她交流的话题,每一个都几乎远超她从前与人交流的边界。而苏凌让可以说真话,自己也没客气,格外直白冒进,她第一次似乎切实知道了什么叫做“咄咄逼人”。
她只好费解又动摇地左右脑互搏着,自己都快把自己绕晕了,只是迷茫到几乎有些烦躁了的地步。
苏凌塞给她一颗话梅糖,继续打乱着她的思索:“你从事这个专业是怎么一个过程?”
特殊人群也是在社会中长大的,报什么专业都不稀奇,但钱莱从小被隔绝社会十几年,通常来说在由梅筠枫他们局里进行社会教学培训之后变成他们局里的一分子才是正常走向,走导演这个方向实在是小众。
这样突兀的打断施法,钱莱在这几天已经饱受其害,已经由最初的烦躁到现在熟练得让人心疼了。
说也说不过,打也不能打,梅筠枫跟她制定的一个准则就是必须跟着苏凌的步调来,不许任性,不许逃避,不许打人。
之前她还觉得按照梅筠枫此人好得天花乱坠的描述,这个准则其实十分多余,但这会儿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准则对于她行动熟悉的束缚感,遗憾地收回了跃跃欲试的拳头。
她终于久违难得地极重体验了传说中的“糟心”是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记起来苏凌问的什么。
“我一开始被收养的时候,那户人家有一个小孩,翻出她的百宝库,送了我一个相机,后来我走的时候她也没要,那个相机就一直跟着我了。
后来梅筠枫看过我拍的一些人物山水照片和录像,就让局里押着我开始补课,出现场让我记录,然后就考上了。”
“局里当时给你们的待遇好吗,会给你们发零花钱吗?”
钱莱托着下巴,显然对于待遇这俩字产生了一种纠结:“你对待遇定下的标准是什么?我不知道,如果说和之前被关着的时候比,那肯定是好到天上了,但出一次任务给到的报酬也不算很多,不然有一个组员牺牲了,给到的抚恤金连供给孩子的生活教育费用都不够,他们家里来闹了好几次。”
苏凌从中感觉出了有点出入:“你那会儿十五六岁吧,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应该由局里提供教育,他们提供给你必需的开销,等到成年完成教育工作之后再进行一定的回报?”
钱莱摇摇头:“我们是按照出任务拿报酬,教育由局里提供,测我的骨龄我确实是从十六岁正式在局里任职,但上大学后就辞职了。”
苏凌:“……”这难道不是雇佣童工吗?梅筠枫,你这局它正经吗?算了,对于这种特殊单位,倒也不算很过分。
“那你有了工资,应该能接触到很多娱乐消遣方式吧,比如说游戏旅游美食看剧等等,但你应该是没少把时间用在拍摄上吧。”
钱莱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有想过,你为什么会把时间用在拍摄上而不是其他上面吗?”
为什么?钱莱一向直捣结果,冷不丁被苏凌稳了一下,当场懵了:“这个有为什么吗?就是做了。”
“每一个选择都是有原因的,你没有觉得为什么那就是在你的潜意识中,这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那么它就反应了你的内心。
你就是喜爱着拍摄,所以它同样说明你所说的没有情绪只是你自我不清晰的封闭认知,但你的‘下意识’已经为你指向了你的选择。
你一直在用镜头语言和外界交流,尽管它们传递了你对这个世界抗拒与封闭的态度,但这也依旧是你想要被外界听到的一种方式。”
这种斩钉截铁本能地让钱莱有些惊恐,像是自己的什么遮蔽保护壳被硬生生地撕了开来,当即就想离开。
苏凌却先一步按住了她,并且把她带到了窗边:“别跑,梅筠枫也没教过你遇到事情就跑吧,况且我也没有说别的什么。
明天就是这场戏,需要我的角色诠释与你的镜头表达,问了你这么多不是在天马行空,而是你需要理解简松,这就需要你意识到你在设计分镜拍摄镜头时是有表达的。”
他指了指外面的星河:“简松他一直驻守在这里,既是作战也是守护,他的手中有敌军的血迹斑斑,也曾有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他失去过所有能失去的伙伴,同样也救过不少同伴与平民。
当他在星球间作战穿梭时,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会成为真实可见的天体,有可能代表着生机也有可能代表着毁灭,而宇宙的无极限代表着越是探索越是认知,就越是孤寂与浩瀚。
当目光放得宏阔久远,日常的决策关系到的也不再是区区一国一洲,而是关系到人类这个整体种族的命运,经过最惨烈的鲜血洗礼,他对生命的认知又将是什么模样?”
苏凌捻起花盆中的一根杂草:“他对人命是什么态度,对于这种随处可见的生物又会是什么样的感知?这些你不必听我的答案,只要你去想,去体会,只要你有一瞬间被触动,哪怕你还懵懂不知,那么明天的戏也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