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苏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成片，欲言又止，话在嘴里来来回回滚了几次才问道：“筠枫有没有说，你这个导演功力强在什么方面？”
顾黎不假思索：“杀伤力极强、讽刺感拉满，入木三分。”
苏凌：“……”行了，果真是梅筠枫的一贯操作，的确是一针见血。
他算是看明白了，顾黎的镜头语言，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就带着游离于人类社会的视角，带着一个有些无机质的冰冷质感。
而在某些本就带有赛博朋克风格的幻想题材中，如果本就涉及到人性的冰冷或者文明的陨灭与外星的碰撞，这种游离的无机质会瞬间成为讽刺荒诞的最佳利器，反而成为一种极强的能够放大人内心情绪的冲突，调动观众的感官，碰撞出一种强烈鲜明的风格主旨。
难怪顾黎受好评的执导电影是科幻类的，那确实是很直击人心了。
不过《银河星不灭》可不算完全是荒诞讽刺俯瞰类的主题，它直击的是未来星际的残酷与苍凉，最终落点是在于残酷绝境之中依旧尊重生命，在高效军事化的冰冷规则之中维系作为人的人性、怀着一丝希望活出个人样。
苏凌算是知道了，梅筠枫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货色看的是一清二楚，把顾黎扔过来就是让他调教的，难怪他说顾黎不亏，这可真是不亏，作为一个导演最致命的镜头语言，来源于她本身对这个世界的感悟与对人性的感知展现，和个人经历共情能力相关度极高，这是轻易就能调教出来的吗？
可真是会给他找活干，苏凌只觉得眼前一黑，凭空落下来一座大山似的重任，愁死个人。
在这部剧里，男主简松一开始是坚守在防守线时刻坚守捍卫规则的将领，时刻直面着最恐怖最残忍的牺牲，因此只能以冰冷无情化作对生命最忠诚最坚固的守护。
而女主则是作为代表人性与美好的一粒小火种，在这已经被惨烈的战事与颠沛流离的人类社会中萌发，因此前期她会与代表铁面无私的简松产生矛盾、对抗与碰撞，由于视角经历与性格差异，双方都对彼此有一定的误解。
直到随着女主成长、简松也在一系列的变故中显露出内心对于生命的根本尊重与对未来的坚持，他们共同直面过战事的惨烈、将后背托付给彼此，也一点点洗去对对方的偏见与误解。
简松会见识到一个在战火中以鲜血历练、肩负起责任却依旧乐观希望的女主，女主也会发现在看似不近人情的外表下，简松扛起的是无数条生命的安危，发现在冷酷外表下他的柔软与美好。
因此画面给到男女主时，是一定要在最初呈现出鲜明的风格对比的。
简松虽然给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不近人情，但也同时必然给人一种不动如山的可靠感，只要他在这里屹立不倒，就代表着人类命运渺茫下的避风港；而女主在一开始会有些莽撞青涩，但一定有一种茁壮到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但令人向往的生命力与阳光，是一抹见之难忘的亮色。
这两个角色都不好把握，简松一不小心就容易演成高高在上的傲慢面瘫装逼犯，女主一个演不好就依旧是烂大街的无脑傻白甜，担不起责任的莽撞闯祸精。
钱莱已经拍过苏凌的两场戏，大概是因为苏凌的镜头表现力太强，完全压过了她镜头的游离风，因此没把简松变成一个面瘫非人的诡异品种。
然而女主这个演员的“精彩”演技，成功地在钱莱的旁观讽刺镜头里扭曲成了宛如刁蛮特斯拉的伪人诡异画面。
也难怪她直接罢工了，毕竟谁也接受不了在她自己的视角里，她从娇憨可爱变成了暴躁机械凶兽，脸还有点变形。
苏凌揉了下太阳穴，忽而问道：“你在拍这些时有混入自己一些比较激烈的情绪吗？”
钱莱歪头看他：“拍摄就是拍摄，只是记录，什么叫做混入情绪？”
“难道你的老师给你们上课的时候没有说过镜头也是有生命的，作为记录者的外置感官传达的是你们的思想与表达吗？”
“说过。”钱莱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但他说得不对，世界是唯物的，镜头记录依靠的是技术，说来说去也就无非是切换构图，播放时按照一定的固定方法剪辑，串成一段流畅的事，像是插叙、对比、发展**都是很模式化的流程，随便排列组合就又是一个片子，只不过镜头里的人不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这位走技术流的还真是像梅筠枫说的一样，天赋奇高。
他昨晚把钱莱之前的几个作品都看了，毕竟在完全摒弃主动情感感知表达的情况下，不仅做到节奏流畅详略得当虚实结合，还能自然而然地做到强烈的情感冲突，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苏凌还真的有些挑战欲上来了。
“那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认真地说，刚才她骂你的时候，你有愤怒吗？”
“没有。”
“一击即中的得意？”
“没有。”
“看跳梁小丑的嘲讽？”
“没有。”
“她在你眼中是否有意义？”
“没有。”
“那我呢？”
钱莱忽然卡了壳，苦思冥想了许久，罕见地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一刻她身上那层违和的光滑终于露出了一丝缝隙，幽幽地冒出了一缕淡薄的人气与鲜活来。
好一会儿，她才捋顺似的，掰着指头说道：“梅筠枫说，你是个好人，你会教我带我，我要保护你。”
苏凌心中有点明白了，接着问道：“那么如果没有梅筠枫说的这些，他很单纯地让你跟着我，那么我在你的眼里有意义吗？和其他人比如女主有分别吗？”
钱莱有些苦恼，又迟疑了一会儿：“梅筠枫说，有些话，我自己应该有判断力，放在自己心里就好，说出口前要注意，不要平白惹别人报告心，伤了别人的心。”
苏凌笑了下：“那梅筠枫有没有说，让你听我的对我坦诚？”
女孩点了点头，苏凌认可地点了点头：“你可以对我坦诚，我不会生气，这个是真话。”
她大概是从小的经历有些坎坷，有些趋利避害分辨人性的本事，大概是苏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足够真诚，让人放松，她也从蜷成一团的谨慎小刺猬变得慢慢舒展了起来：“如果是单纯跟着你，那么你应该是没有意义的，但你和别人也不一样。”
她的眼睛在日光下有一种奇异的色泽，看着人的时候就好像能将人看透一样：“那个女的和导演让我很不舒服，有点臭，还有一些我说不出来，也有点臭。大部分人很平常，像纸片，没什么感觉。你的话，有点像梅筠枫，也香香的，靠近有点舒服，但只有一点点。”
她小动物似的在苏凌的肩膀旁边闻了闻，有点纠结困惑：“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舒服的是暖融融的太阳味道，靠近之后是橘子味道。”
苏凌：“……谢谢，你靠近了闻到的是我刚喷的香水味，梅筠枫既然让你跟着我，接下来的安排你就听我的吧。”
如果没猜错的话，梅筠枫早就看出来了这姑娘的症结所在，她并非没有情绪，而是在之前应当感受与学习的期间，她都深陷贼窝，连当个健全的人都难，哪里还能知道什么叫做情绪呢？
这个世界让她觉得不安全，那么她也只能对这个世界封闭。
梅筠枫是带她从贼窝出来的人，大约不知在什么时刻深深地触动了她能够感受到安全感的那根弦，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梅筠枫成为了能够让她自发感受到情绪的唯一人选。
她是个相当聪明有执行力的人，所以在她认为自己无法感知到世界的游离期，只能靠梅筠枫给她缝缝补补着正常人类在社会中自然形成的约定俗成的规则，最基础的一条就是如何以作为人类的同类视角与别人说话，这样才没让她在学校与社会中显得过于异类。
然而，一个人活着，怎么能长期地靠着由别人条分缕析地给她码下的规则“正常”生活？正是因为梅筠枫是她唯一依赖的人，这个突破口梅筠枫才没法打开半点，只能交给他这个善于观察感受的演员来。
更何况，她其实也并非没有情绪，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不然她过去作品那种强烈的审视讽刺、冲突到了极点的风格是怎样诞生的呢？
之前她对苏凌的拍摄一切如常但到了女主这里就风格诡谲，真的只是苏凌和女主之间鸿沟般的演技差距吗？
这一切都表明着，她的个人情绪既被一层保护壳包裹，对着外界封闭，同时也因为自我保护向内进行了封锁，以免被从前太痛苦的感受冲垮神经，以至于这些年随着认知慢慢健全又积攒了太过汹涌的情绪无法表达，于是尽数肆意地随性流向了镜头。
苏凌不是心理医生，但他现在确实对梅筠枫投递给他的这个“挑战”起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态。他有预感，当他能够做到后，他自己的视角以及感知力也将飞跃式地有所突破。
梅筠枫这人，果真不负太多人私下蛐蛐的妖孽之名，就是算好了他这个心态，肯定会主动办好这件事。
“拍摄除我以外的其他场次时，我会跟着你一起，必要时有可能会干涉你的拍摄，让你跟着我感受，能接受吗？。”
钱莱本能地有些抗拒，又愣了一下，自己好像都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抗拒是从哪儿来的，迟疑了下点了头。
苏凌挑了下眉，开头顺利了，这可真算得上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