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苏凌其实很难说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像是冥冥之中,苗琳共鸣到了那个在童年时期无处可逃被噩梦笼罩着的自己,他们隔着时空对视,同病相怜。
而又好像,苏凌当时那样深爱着的那本小说,那样爱着的角色宋凌晗,所以当时云薇霓就那样爱鸣玉爱得深沉,甚至说宋凌晗的角色曲也适配鸣玉的时候,苏凌心中那一片洁癖的净土被彻底入侵,连带着脊柱受伤后崩毁到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瞬间被一片熔岩炼狱吞噬。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苏凌这个遥远的艺人之于苗琳,大概也就是宋凌晗这个虚拟角色之于苏凌的意义,算得上是精神支柱、一方净土了。
人生在世,没人能无坚不摧,你笑我沉迷虚幻,又怎知你自己没有寻求寄托之时?
有人求神拜佛,有人欲海沉沦,而苏凌选择了一本小说一个人物,苗琳选择了一个艺人一个偶像。
只要他们还一息尚存,拥有自救与选择的意识与毅力。
于是对于顾黎并不避讳的种种怀疑,苏凌只是说道:“你可以相信她,她能够为自己的爱好与支柱发声,而她的第一反应是赚钱还你,她是个很勇敢也很敏锐的姑娘,大概也只有她准确地猜到了一些我的经历,也能感知我的梦想,她是在喜欢向往着另一个能够走出来拥有独立人生的自己。”
在采访中其实很多时候难免会提到家庭,毕竟最开始苏凌也并没有决定以及拒绝某些问题的权利。
苏凌只是简短地提到过自己父母双亡被人收养,粉丝从他虽然礼貌但避讳的脸色粉丝也大概知道并不算什么开心的事,于是也有意避免提相关的问题。
他一步步慢慢有了名气,也有了自主权,拒绝的问题基本上只有家庭问题,而酥糖们也体谅,不过她们大概只看得出来苏凌不大愉快,而不像是苗琳这种嗅觉敏锐的小兽,轻松地从中嗅出了阴影与创伤的同类味道。
对于顾黎来说,大概今日一见苏凌,对她来说也是相当颠覆的,乃至于有些让她后悔。
“对不住,我确实一直对你抱有偏见,她对你太着迷了,我一边开心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但她越是特别经常地提起你,我就越提心吊胆。
在她嘴里,你简直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天才艺术家,又是独一份温柔善良的人。她说你遭受到那么大的打击都能够重新站起来,简直是太厉害了,她说你怎么能那样的全才做那样多的事?
可她从小到大才见过几个正常人,周围全是想把她扒皮抽筋敲骨吸髓的豺狼虎豹,我是真的觉得她疯魔了似的沉浸在你们这些明星表现出来的虚假人设中。万一有一天,这个人设一下子崩了,她这样沉迷着走钢丝的精神状态该怎么办?”
苏凌想了下他塌房的各位同事们,其实顾黎的这些顾虑实在是太理所应当了,问题就在于苗琳的精神状态经不住一点波动与伤害。
“我能理解,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我能够给苗琳提供这样的一种支撑与动力,我也不会让我自己崩掉,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粉丝。”
顾黎感觉自己的胃都翻腾着苦水酸水,拌匀着无尽的后悔,烧灼得她整个人都痛不欲生了起来。
“早知如此,我真的应该尝试联系你,哪怕选择给她安排一份能够见到你的工作。我明明能托人做到,我明明知道她那么喜欢你,哪怕只是亲口对她说一句话,甚至只是要一个签名要几个字,会不会……”
后悔与愧疚实在是这世上最毒的穿肠毒药,看似不致命,却能让人的往后余生都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炙烤中渡劫。
就如同现在的顾黎。
“你的意思是,苗琳去世是因为你给她安排的工作?到底怎么回事?”
顾黎的生机在短短的这几分钟之内似乎又衰败了许多,像是被遗留在了时空之外,被一阵洪流扫过。
“你知道,我这种工作会接触到不少客户,虽然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但也确实会接触到不少出手阔绰的客户,我一直觉得我有几分洞察人心的本事,基本上接触一段时间后自己对他们就有了格外刻板印象的划分。”
她讽刺又悲鸣般地笑了一声:“于是我的刚愎自用酿成了小琳的苦果,我自以为把她介绍到我之前接触的那个事少大方的客户家里干家政,既能让小琳不那么累又避免让她在外面当服务员面对各种不确定风险,正可以作为一个她渐渐接触外界的过渡。”
苏凌闭了闭眼:“但是……”
“但是那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畜生!”顾黎几乎声嘶力竭,呛咳了起来都顾不上,连双眼都几乎在滴血:“她明明就是自己把项链忘在了柜子夹层里,为什么要污蔑小琳偷了她的项链?小琳她本来已经快要好了,这个畜生凭什么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毁掉她?”
尽管已经知道了结局,苏凌仍旧不可避免地心头一沉,对于正在尽力恢复中的精神疾病患者,这样的污蔑对于精神造成的刺激是不可估量的。
“可是你既然知道了,你们后面没有把这件事说开吗?一个能够在那样长时间的虐待中坚韧地活下来给自己找到新方向的姑娘,我不相信她会因为已经解开的冤屈轻生。”
苏凌将纸递给顾黎,只见她咳嗽了几声后,上面已经出现了刺眼的红色。
他们来之前已经被告知,顾黎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
顾黎习以为常地将纸巾扔进了一边的纸篓中,声音已经难免沙哑,像是凄凉的悼词。
“是啊,解开,那都是在她去世之后了。这畜生当初摆出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态来,说什么看在我之前帮她打赢了官司以及我们私交不错的份上,就不计较也不要求赔偿了。”
她讽刺又凄凉地一笑:“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长着一双眼睛,自动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教养与尊重是给平视与仰视人群的。
我嘛,托这一身所谓知名学府知名律所的皮,有幸在这位畜生眼中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小琳这样没学历没钱的保姆,就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如果不是她出尔反尔,当着小琳的面说她是阴沟里的老鼠,不知道这个下等人是怎么成为我的累赘的,小琳怎么会想不开?”
“累赘?”
顾黎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虽然她说不需要赔偿了,我也知道小琳不可能偷什么破项链,但这个事在这儿摆着,小琳的病情几乎立刻不可控地出现了反弹,自从看你以后从来没有过的自残,那几天她又无意识地开始了。
就算报警我也等不起了,于是我就找到她说我会溢价赔偿,唯一的要求是她对小琳说项链找到了,是她搞错了,道个歉。”
这类大小姐,心高气傲,顾黎请她对一个“下等贱民”道歉的行为恐怕彻底激怒了她,哪怕顾黎说得诚恳,将小琳的生病也一并告知,这不但没有激起她的怜悯,却更成为了她将一腔怒火发泄给小琳的利刃。
有些恶意当真是天生的,如果是一般人,感觉被冒犯,也不过是会和顾黎当场翻脸,可这个大小姐却当即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而后根本无需计划,遵照本心,将满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恶意都倾泻给了她眼中的蝼蚁。
“这个畜生,她那时明明早就发现是她自己记错了,明明是小琳蒙受了不白之冤,居然还要这样阴狠毒辣地去毁掉小琳。”
原来如此,果真是傲慢的特权阶级。
苏凌比较幸运,在遭受重创后很快地就完成了破碎重组,尽管那些裂痕一直到现在都在治愈,可他毕竟挺了过来,拥有坚定的内核,所以遭遇到什么样的否定、刁难、偏见、暗算,经历了什么样的污蔑诽谤,多少次的腥风血雨,他都总还是能一次次在体无完肤中蜕变。
可苗琳,她本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治愈她从小缺失扭曲的认知,在慢慢的接触世界与稳定生活中找到并稳固真正的自己,却被人恶意地当头一棒,反复碾碎,酿成悲剧。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报仇了吗?”
顾黎死寂的眼红忽而折射出扭曲的快意来,看似快乐却诡异得让人只感觉到无穷的痛苦:“当然了,她这种畜生是要遭报应的。她有个名牌大学家境普通的丈夫,拿着她家里的监控录像来找了我,我当然要协助他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驯化,帮助他拿到这个畜生家里的所有钱与势。”
苏凌有些本能地不适:“这是凤凰男?”
“不不不,现在应该叫杀人犯了。”顾黎笑得灿烂:“**是无止境的,他被这个社会对男人的偏爱捧得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一点点的违逆都受不了,亲手杀了胆敢质疑他的老婆,在之后畏罪潜逃,我当然要为我曾经亲爱的客户提供证据,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了。”
苏凌几乎有些冰寒之意,温和明已经条件发射地想要拖着苏凌远离了——面前这个看似得了绝症的女人可不是什么柔弱冷静的良善之人。
她对于苗琳老家的所有亲戚什么下场心知肚明甚至是主动向这个团伙求助,同时她组织了一场完美的报复,并且将“同伙”一并天衣无缝地推成了杀人犯,接受法律制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还不算她在这团伙里做了什么,以及她没有说出来或者有可能说谎的事情。
苏凌却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日后逢年过节,总还有人记得这样一个女孩,你还有什么想嘱托给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