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炸弹在眼前炸开的那一刻,其实苏凌还有余力向右看了一眼。
很奇怪,他其实知道现在自己又犯病了,处在这种解离态时对什么都很漠然,包括对自己,整个世界都仿佛和他的意识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光怪陆离。
他本来不大想把自己这种丑陋的一面再度展现给温和明,不应该。温和明已经把太多的安全感给他了,这些陈年旧疾,就应该识趣地缩在下水道里,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可惜事与愿违,即使早已过去多年,即使他如今自觉早已打败记忆中的那个魔鬼,可在他的肾上腺素飙到顶峰时,他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当年的怪圈之中。
拍戏入水时一次,如今又一次,他似乎把自己武装得钢筋铁骨、天衣无缝,却又一败涂地。
凭本能躲过短时间内无数的险象环生,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然而只有温和明的声音打破了那一层固化的玻璃,强势地挤了进来。
“你的车技是怎么练出来的的?”
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叫嚷着“他知道了”,怯懦的本我连带着过敏的神经一惊一乍地在体内乱窜,恨不得就此刨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等温和明不再追究时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苏凌感觉自己仿佛又一次萌生出了另一个自我,漠然地鄙夷着抱头鼠窜的自己,而后一把揪住这一坨拧成了麻花的胆小鬼。
不行。温和明有权知道。
他强迫着自己的大部分懦弱直面着审判,温和明的存在都莫名有了许多的压迫感,那些代表着暖意与心动的记忆都还存在,可却不知为何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视角。
而且真的只是温和明吗?每一次的这个短暂状态中,他还能称之为苏凌吗?
这个念头萦绕着,直到那一刻,强烈的冲击波迎面撞击而来,浑身的皮肤都仿佛感受到了千刀万剐的锋锐热浪,常年造访的锐痛再一次熟门熟路地露出了獠牙,他几乎能清晰地听清咔嚓一声,这一次它没有手下留情,仿佛被碾碎的疼痛逼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当最后一点意识湮灭之前,他的眼帘映入的是温和明惊恐的神色和徒劳向他扑过来的动作,他的耳畔是撕心裂肺的“苏凌”二字。
看来,多年的疑惑有了解答,他现在依旧是苏凌。
梅筠枫紧急赶到医院的时候,迎面就撞见一个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的血葫芦,衣衫褴褛,四肢关节处基本都挂着伤,肋骨排列也不大正常,看起来应该断了些,整个人脸色白得鬼似的。
护士围在他身边,看起来很想把他包成个木乃伊,被温和明本能地挡开。
医生围着他说些什么,他仿佛都听不进去似的,不停在说着“不行”。
梅筠枫皱了下眉,插了进来:“你们是说苏凌现在的情况,即使做完手术,脊柱都难以复原,甚至连正常生活都有风险。”
医生十分遗憾:“他受伤的位置很危险,目前的技术不能确保没有损伤到脊髓,所幸避开了内脏,目前大脑除了轻微震荡并未出现异常情况,但现在情况也不容乐观,请家属还是做好一些心理准备。”
“这怎么可以呢?他那么爱他的舞台,爱他的角色。”
温和明这句来回反复的低喃,梅筠枫听得清楚,沉吟了下,请医生先回去观察苏凌情况了。
医生一走,梅筠枫就弯下腰,低声在温和明耳边说道:“本来想等技术成熟稳定了再说,但现在没有别的退路了,只能放手一搏了。”
温和明忽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了梅筠枫,眼睛里几乎冒出了激光:“你是说,现在可以用到临床了,真的能救回来?”
“让他们现在过来,签保密协议,之前是想要避免定向诱导基因表达、催化骨骼细胞修复再生时的各种其他棘手问题,等技术真正成熟落地,但现在来不及了,我全程跟控,起码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温和明连连点头,立刻就想站起来,结果人一歪,差点栽到地上。
这人吊到现在就一口气撑着,梅筠枫过来的时候就听了他们这一晚上连续遭遇的报告,到现在这人还能戳在这儿简直都是从老天手里争出来的奇迹。
嗯,有一部分也算是他这个阎王不放人,新材料获批还有不少余料,等这事过去之后再拿出来一小点给这俩人一人搞辆车吧。
他把温和明按在原地,不容置疑:“苏凌那边我跟着,你现在去处理你这一身,骨折跑不了了,内脏有没有出血也看一下,你这鬼一样的脸色,脑震荡也差不多了,去看看有没有脑出血,要是不想等苏凌好了你变成个傻子,就照我说的去做。”
旁边传来声音,梅筠枫往走廊电梯口一看,周舒齐和钟巧珩也狂奔而来,当即就想把还在挣扎的温和明敲晕,有什么事找钟巧珩,在起手的一瞬间,却听到温和明微弱而苦涩的声音:“他刚才状态不对,我真的怕,他如果就这么钻了牛角尖,一时忘了我,只记得这个世界曾经那样伤害过他,他这样孤立无援,干脆地走了怎么办?”
苏凌现在看起来繁花似锦名声大噪,在大多数人眼里他都是那个一鸣惊人便再也无法明珠蒙尘的天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而他本人仿佛有着无穷的能量,无论是毅力还是心灵。
不止有一个人在了解他的魔鬼行程看到他连续不断地产出进步时都心生敬意,惊异于他怎么能够这样的高能量高效率,一个人干了五个人都未必能干完的事居然还这么高质,进步居然也这么恐怖。
而他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的温柔稳定也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作为导师的道路引领、知心传授,他作为同事朋友的面面俱到、同理体贴。他就像神明一样慈悲聆听,与每一个人相交都让人如沐春风。
于是大家也都忘了,他并非无所不能,只是一个时刻都在向下兼容活得又谨慎又疲累的人。而不为人知的是,他的过去除了闪耀的奖杯和每一次的角色舞台,更有着铺天盖地的魔鬼与阴影,时刻悬在他的脖颈上索命。
仔细想想,他光彩夺目,浪漫艺术,却依旧茕茕孑立,孤独寂寞。温和明觉得自己大概算是在他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却也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算是苏凌的灵魂伴侣。
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笨拙俗气,做了很多蠢事,伤过苏凌的心,偏偏九死不悔,口香糖一样黏上了苏凌,死缠烂打地把人抢回了家,最后就确定了一条“永远无条件站在苏凌这边”的宗旨。
但又如何呢?有谁能真正当一个独一无二的多维艺术家的灵魂知己?那位于诗卉,所谓的金童玉女搭档行吗,古典舞之外的世界她懂吗?还是说剧组那些不过三四个月还要拖苏凌后腿的同事?还是说遇事全靠苏凌的董安易?
粉丝确实支持苏凌,但人来又人往,当前的承诺可能真心,但三分钟热度的难道还少吗?脱粉回踩诋毁的没有吗?对着苏凌的职业道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的难道少吗?
梅筠枫……确实对于苏凌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但这个人太神秘太宏大了,终究和苏凌追求的艺术大相径庭,温和明总还是能觉察出他们之间这种奇妙却缺乏人类基础琐事温情支撑的半宏观交流。他们彼此的过往都是一条独立成篇无法兼容对方的星轨,只能遥相呼应,无法真正如同至交好友牵绊,因此梅筠枫与沈青浩水乳交融,而他温和明抱得苏凌归。
温和明知道苏凌那些过往是伤痕累累的,那样无助的苏凌拼死战胜了那样的磨难,必定是代价惨痛的。他不着急知道,总归他们还有往后余生,无数个日夜他都可以一点点用暖意安抚曾经的那些惨烈,终究有一天,那些过往能够不再伤害苏凌不再令人心有余悸时,苏凌或许会云淡风轻地说起,或许就这样让它随风而去。
可没想到,世事无常,往后余生居然这样危在旦夕,屠刀悬颈,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应激游离的苏凌再一次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
而这一切的最初,居然是他招惹来的。非要置他于死地的,就是当年他非要追查那个女孩死因的罪魁祸首。
当日温总的一滴无助的眼泪阻止了少年的他继续不依不饶作死的行为,后来他进了警局,三番五次地试图重启这个案子,却不得成功,却没想到当日在品牌晚宴上被送到苏凌手边那一杯掺了毒品的酒开启了警局的跨省调查,背后都有这庞然大物的阴影,兜兜转转居然宿命似的,十多年的恩怨终究要有个了结。
然而时弘泽为其效力,居然盯上了苏凌,虽然这个效力大概也不算很真心,大概也没给对方什么信息,或许感情这种东西也没有几个深陷利益漩涡的人会相信,温和明后来悄无声息地把他送给了同事当功绩。
温和明觉得自己的反侦察多少还是比较到位的,他们在外人面前也并没有多么亲近,真要论起来,苏凌和梅筠枫才是外人眼中的亲近,无形之中也让温和明安心不少——现在没人敢招惹梅筠枫这个大杀器。况且跨省调查,他温和明也不过其中一个小螺丝钉,在这种横跨国际贩毒走私拐卖人口的大反派的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
他以为已经在进行最后的收网了,最危险仇恨最深重的应当是前线交锋的同志们,他们的家人好友也都被好好保护起来了。
却没想到这只魔鬼临死反噬,居然将最后的毁灭指向了温和明,最终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却是苏凌。
“都怪我。”
梅筠枫的手突然就收了回来,把温和明塞给了周舒齐:“带他去做检查,没什么事就包扎好了带回来找我。”
他转向钟巧珩:“跟我一起去调医疗团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