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的意识其实一直比较奇特,和脆弱的肉/体总有那么一点不合拍似的。
他其实感觉到了颤抖着每次落到他身上就茫然无措的手,浓郁粘稠的血腥味中,有什么清凉地落在他脸上的液体,让人很想再要一些,把糊在鼻翼旁的污浊洗一洗。
他的耳边在那样惊天动地的爆炸后,再一次回荡着的是个喑哑的声音,没有撕心裂肺的咆哮,却痛苦恐惧得像是要穷尽这一生的额度,连心脏都被揉成一团随意蹂躏。
随后就是一大片的混乱,仿佛来了很多人,喧嚣之中,他找不到那个喑哑的声音,无端地恐慌了起来,然而很快,有什么可靠的温度传到了他手上,他又安心地飘荡了起来,肉/体的脆弱终于像是传导到了灵魂中一样,他缓缓沉了底。
于是他落到了很开始的地方,他细心掩埋不肯再回顾、无法确信再来一次是否还能逃出来的地方。
他的视野慢慢压缩,稳定,最后落到了一个水平位置十分矮小的地方,荒山野岭之中,簌簌的树林仿佛噬人的妖魔,阴森昏暗地摇动着随时能够化为追捕绳索的枝叶。
在这一刻,天地似乎都是一个巨大的囚笼,他无处可去,哪怕奋力奔跑,两条属于小孩的腿能够逃出的距离也杯水车薪。
属于孩子的身量是那么瘦小,以至于哪怕在这样的恐惧驱使下,他燃尽了肾上腺素,依旧被遮天蔽日的鬼影吞噬,轻松地拎在了手中,粗暴地塞到了车里。
安全带紧紧地勒了上来,像是要钻进他皮肉中饮血一样,他旁边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语气居然是温柔的,可孩子却颤抖了起来。
毒蛇一样恶意粘腻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得意而享受地欣赏着瘦弱的小孩子抖成一团的畏惧,慈父似的说道:“别乱跑啊。”
苏凌的面前,是一盆固定住向他伸展的仙人掌,他感受过无数尖刺扎到皮肤中的疼痛,于是自动将安全带变成了深嵌入骨的刑具,然而颠簸的山路上,他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于近在咫尺的威胁。
等到他稍微高了一点,嵌入他血肉的不是安全带,而是从车窗探出栓在他腰间的一根绳子,那男人斯文的脸上装着一对嗜血的招子,满意戏谑地看着挂在车侧被勒得生疼试图解开绳子的小苏凌,像是在给小孩科普什么自然常识:“你知道这条盘山路,每年打滑冲下去的人和车,都是什么样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吗?”
稚嫩而瘦弱的小手一只扒着车窗边框,一只紧紧握在腰间的绳结上,哪怕飞速行进时,他整个人被拖拽得几乎飞起来,受力范围都集中在了腰间这方寸之地,幼嫩的皮肤大概已经磨出血了,脆弱的五脏七荤八素地被暴力挤到了一起,然而苏凌却无暇恶心呕吐。
拐弯的离心力作用下,他能清楚地看到,距离他飞起身体旁侧不到三米的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一旦绳索松开,他会立刻被这深渊吞噬。
太渺小了,在大自然的森然注视下,他不过就是一只随随便便就能死得无声无息的蝼蚁,苍穹就是那只监视嘲弄他的眼睛,大地是牢牢栓住他的囚笼与刽子手的屠刀。
对死亡的恐惧大概是写在每个生物基因中的本能,苏凌觉得他现在从意识上应当并没有太过怕死,然而在那具幼小身体上扎根的灭顶阴影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化作贪婪的魔藤,无论苏凌成长到什么程度,挥刀向命运搏出几分生机,它都如附骨之疽一般盘旋在他心头的血管神经之上。
时空骤然变换,转眼间,苏凌的身量已经拉长到了少年,看起来依旧是瘦弱纤长,然而衣服之下,属于舞者的力量已经蓄势待发了许久。这一次,坐在驾驶位上的是苏凌,嘴角青紫眼睛片掉了一半略显狼狈的是申涵岳。
相同的山路,只是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倏然转变,替换下来的赛车如利刃般划破天色,苏凌活生生开出了生死时速,副驾驶上的申涵岳面如土色,在数次几乎要脱轨冲向深渊的刺激下,苏凌刚一把车停下,他就两腿一软,滚下去吐了出来。
苏凌笔直修长的双腿闲适地踩在旁边,在沙土之上显得那样纤尘不染,没被申涵岳的肮脏染上半分。
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申涵岳:“好玩吗?我新学的技能,迫不及待地让你体验一下。”
能够支撑得起学习舞蹈的家庭总都还是经济基础不错的,苏凌同学中也不乏非富即贵的少爷小姐。
辅导一下艺考或者比赛,都是同龄人,苏凌借着这些机会没少去对方有门路的赛车场里学习。
他又一次战胜了恶魔,可当他转身看向车窗时,却依旧在倒影中看到了那个弱小无力的自己,以及扎根在他身上的血肉中茁壮得妖异的魔藤。
在这一刻,苏凌忽而明白了,他最大的障碍,就是几乎无法战胜的自己。
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将它镇压到了心底,上了百八十道锁,恨不能令它不见天日,直到现在——上锁的技能被他重新打开,不见天日了十几年的鬼藤重新遮天蔽日,张牙舞爪。
苏凌站在原地,仰望着它,不知怎么的,忽然有种感觉:多年不见,它似乎也没有那么魔功盖世。
医疗研究员团队被一个紧急通知召唤来的时候,彼此都面面相觑,万万没料到就这样看见了准确来说也是他们老板的人间杀器。
梅筠枫对他们也没什么多余的言语,命令果断:“给我看一眼你们现在的理论进展,准备实践。”
啊?啥?到底是梅筠枫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三秒后,反应过来的负责人才上前一步:“不行,理论都还没摸清,我们不能这样不负责地直接进入临床。”
负责人年龄不大,简单梳了个马尾,比梅筠枫矮了一个头,可气势和执拗居然也强硬地挺着,不肯对这位出名的恐怖暴君退让半分。
梅筠枫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你来做主刀,试剂用量由你决定。”
她一立眉,正要反驳,梅筠枫却先她一步说道:“请你救人,剩下的一切有我。”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手术室内,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当真被包成了木乃伊层层消毒的温和明坚持要握着苏凌的手。
天大地大,老板最大,手术室实验室包括他们都是几位老板养着的,温和明发话,梅筠枫默认,左右苏凌的四肢还真没受什么伤,一行人也就把温和明摆弄到了一个不怎么碍事的位置,让这二位当连体婴。
已经把马尾盘起落在帽子里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梅总,我开始了。”
全球最高端最先进的医疗器械谨慎地检测分析着苏凌体内骨细胞的几百项具体数据,生成了一份报告。
她比对着之前的常规检测数据与此时的最新数据,无数数据仿佛在她脑海中自动排出一幅可视的模拟图来。
“提取催化因子范围,二十四点七微克至二十六点六微克之间,提取溶液五十毫升,分三次注入病人体内。”
“第一次注射,骨细胞有明显催化再生迹象,病人生命体征无明显异变,观察十分钟。”
“第二次注射,骨细胞有向其他方向异变迹象,注入断化剂。”
“第三次注射,同时增加定向诱导剂比例,骨细胞再生修复继续,后续修复力量不足。”
女人咬了咬牙看向梅筠枫,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点头,同时梅筠枫从一旁走到了病床前,一锤定音:“继续加码,放心有我。”
苏凌的想象空间包罗万象,于是自己也能感觉到随处乱窜的意识光怪陆离的。
他刚刚对着魔藤有一种不过尔尔的想法,下一秒就仿佛有一只熟悉且布着些许硬茧的手,向着天空中张牙舞爪的魔藤斩出了一刀。
苏凌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抱住头,免得被撒一身粘腻的汁液,同时顺手就向旁边拍了过去,嗔怪地说了一句:“你看看你,又这么莽撞。”
可旁边却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什么除他之外的活物,就好像刚才那只手也是他臆想出来的。苏凌一时间愣在了原地,那种熟悉转瞬即逝,却生出了那样强烈的驱动感。
一定有什么是他忽略的,他应该记得,他想要这个熟悉的存在,这是他的所有物。
那么,哪怕掘地三尺,他也要搜出来。
苏凌走了许多个意识空间,一开始他还会不自主地跟着情景变一变,可劈了两个之后,他的心情越发烦躁急切,像是得了什么分离焦虑症,于是再次进入,刚对上申涵岳那双扭曲的双眼,苏凌就二话不说,送了这幻象一套降龙十八掌。
他有种愈发强烈的预感,他很快就能拿回自己的所有物了。
终于,不知道砍瓜切菜了多少回,苏凌的手再度被那布着硬茧的手包住,后背也仿佛抵靠住了什么坚实的存在。
这一刻,豁然开朗。他记起了自己姓甚名谁,也记起了自己格外执念的“所有物”。
他还有那样多的角色没有尝试,他还有那么多想要创作的歌曲没有发行,他的胸中对于各个舞种各个舞台的设计想法还没有实施,他的粉丝们说要看着他拿视帝影帝将演唱会开遍全球,他不甘心。
还有,他好不容易调教好了温总这么个在外叱咤风云在内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男朋友,如果他死了,要便宜谁?
“动了,他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