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时而交叠时而分散的身影勾勒出一场美轮美奂的凄美史诗之舞。
于诗卉轻灵得宛如乘风的仙子,健美的身形翩若游龙,古韵古香,又饱含力量之美;
苏凌轻松写意般地时而托举着于诗卉,时而与她共同书写着那一份铭刻在时间长河中的历史,似是亲历者记载功过,又似是天外来客跳出当事者以最公正的视角记录下这一浩瀚长卷。
他时而在雨中执剑起舞,衣袍翻飞,身体柔韧得不可思议,有一种泼墨般的松弛肆意,恍惚间似乎当真看到了世外高人。
然而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核心处稳如磐石,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骨骼都仿佛拥有生命与意识,紧致精密,极致的视觉美学之下是从未松懈过长达二十多年的训练苦功。
几乎可以代表世界上最顶级的古典舞者,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以多年磅礴的积淀蕴养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顶级美学与震撼人心宏阔而凄婉的舞剧经典。
想要令观众沉浸其中,舞者自己当然要先行与每一个情节每一个设计融为一体,与搭档共同沉浸忘我。
即使过去了十几年,他们这一对老搭档的契合依旧水乳交融,只是一个眼神一抬手,便理所应当地明白对方的想法,甚至是心有灵犀的同频。
而且当他们都历经了十多年的变故、成长与蜕变,彼此在自己领域中崭新而庞大的感悟与经验融会贯通,又轰然碰撞时,瞬间迸发出的生机与创作欲是令每一个创作者与艺术家都为之从灵魂上欣喜若狂的。
温和明从未像现在这样萌生出这样颓丧的无力感,他再没有更清晰地意识到,终其一生,他都不可能抵达苏凌为之沉浸乃至于几乎献祭的艺术层级与追求。
为什么,在那些年月,参与的不能是他?
“太美了,难怪我看着这位女士眼熟,她可是于诗卉啊。”
苏凌的工作人员中一个女生人还屏息着,满眼震撼地盯着台上,喃喃道。
另一个一听这个名字,咔嚓就把头扭了九十度,又扭了回去,紧盯着于诗卉的脸分辨了一下,震惊道:“是,是她。难怪了,这样的舞姿风采,难怪当时和我们苏老师合称古典舞界的金童玉女,被称为最有可能带领古典舞进一步在国际上发扬光大的一对新星。”
她的话戛然而止,忽然对这样的一段话是如何的残忍有了无比的实感与认知。如果不是受伤,苏凌本该也是享誉全球的舞者,华国古典舞传承与创新的引领者,而非满怀着痛楚与诀别,历尽磋磨,直到现在都依旧是各路资本资源咖眼中肆意玩弄欺辱的对象与工具。
虽然现在的苏凌也很好,经苦痛与风霜洗礼后愈发坚韧厚重的多维文艺从事者比以前更有魅力,可前提是这个选择是他自发的意愿,而非天才折翼下于悲鸣与炼狱中挣脱而鲜血淋漓的勋章。
金童玉女,温和明似乎从中窥见了十几年前虽然被阴霾笼罩但依旧意气风发的苏凌,少年人总是有挫不败的斗争精神与勇气向往,未来总是光明的。
更何况他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决心、专注与毅力于他而言是与生俱来、刻入骨髓的品质,可以想见,只需按部就班,日后他将成长为何等璀璨的一派宗师,轻易便能驱散色厉内荏的恶魔,只待他成年、成长。
那样的期冀与未来越美好,当噩运到来时便愈发绝望。
自那天从梅筠枫门外离开后,温和明就将这一篇帖子翻来覆去地看,就仿佛站在十八岁的苏凌的身边,隔着遥不可及的时空一分一毫地描摹。
如今他几乎能倒背如流,于是当日那一字一句的愤怒偏激之下不祥的血色就这样抽丝剥茧地展露在他面前,死寂与绝望愈发震耳欲聋,从那日起,要经历多少刮骨之痛才能将所有外在的棱角磨平,却依旧在皮囊之下撑起一把不屈执着的傲骨。
温和明忽而想起来,那天他虽然也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可确实一直都依然觉得苏凌这一副犟驴般的脾气与守旧不知变通的清高十分令人头疼。
直到现在,他忽而隐隐感知出了苏凌这一路的凶险,倘若不是这样近乎偏执的“清高”,苏凌要靠什么在这样的变故与糜烂的圈子里守住那一份来自一个天才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肯自甘堕落的自尊与傲骨呢?
如果他当真有一次没有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守旧,选择了妥协与“变通”,琢磨起了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捷径……
命运中的一切捷径早就设置好了万劫不复陷阱,倘若苏凌真的一脚踏入,那么他现在还能看到真正的苏凌吗?
当后背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时,苏凌忽而意识到自己沉醉于这久别重逢的酣畅淋漓中,忘形了,他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这样放肆地运用脊背了——动作卸力与肌肉群协作等这类支撑协助之法终究不能代替骨骼在人体中的作用,需要一直分出一缕心神,在进行到练习与表演的相关动作时尽量减小冲击力。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后背泛起延绵的疼痛,以至于他在大跳时扶着于诗卉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瞬间将她也带累得从全神贯注的演绎中脱离了出来,并在下一个需要苏凌发力对她进行托举的时候尽力应用了些许技巧,减少苏凌所需的发力。
瞬间从自由徜徉的云端坠落是什么感觉?苏凌坐在那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眸中的所有情绪,助理们七手八脚地给他的脊柱上药酒贴膏药,顺带也在他的手腕分别贴上了一张,又加了一层护腕。
他知道于诗卉大概已经全然看在眼中了,他其实也早已习惯命运反复无常的恶意了,这算多大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还是不够坚强,现在需要一点点时间。
来面对来自自己昔日并肩作战的搭档,她的痛心、同情、怜悯或是失望。
当年他住院的时候,刚入学才一个多月,尤其还是大学,他还有大半个月去比赛,同学之间都不曾熟悉,情分自然也有限,况且也并不都是善意的目光。最后董安易替他拒绝了大部分同学的探望,只留了班长作为班级代表例行公事完成人文关怀的任务,干巴巴说了几句话,看苏凌气色不佳,也就离开了。
而于诗卉,苏凌亲自发了一个邮件,请她不要来看望,以及对没法再和她一起搭档前行的抱歉,请她另寻良师益友。
其实古典舞大多并不需要一个固定的搭档,他们早都各自有许多独立的剧目,领舞编舞,去各地进行巡演。只是每年他们总会抽出时间与精力与对方进行两三个舞蹈的合作、共同参加比赛。
那是个不算是承诺的约定:未来我们会于世界之巅相见,共同将古典舞带到全世界,再一决高下。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而舞他们也从来难分高下,这“一决高下”无非是少年人挥斥方遒之时相约未来继续同台竞技,以舞会友。
苏凌从未想到过,自己会那样早地失约。
身边忽然投射下来了一片阴影,苏凌第一次由衷地希望是温和明而非于诗卉,那种他几乎招架不住的侵略感在此刻都成了安全港一般的存在,令他本能地想要一头扎进去。
他抬头,看到了三米外迟疑着最后指了指他旁边示意他旁边坐了个人的温和明,叹了口气。
这人眼睛里嫉妒和不甘的火苗都快把眼眶烧穿了,这会儿还不因为被冷落了而无理取闹,这么违心地大度干什么呢?
听到他叹气,于诗卉笑了笑:“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身体机能的下降确实是一件很无奈且不可逆的事。”
她的神色中没有任何他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要面对的种种,似乎确实只是一个自然的慨叹,的确,他们都已经三十岁了,一个舞者身体机能最好的年龄至多不超过三十,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无法违逆自然的规律。
她浅浅地笑了下,似乎还是当年,他们坐在一起,琢磨舞蹈的设计与编排,分享自己汲取到的养分,与偶然生出的灵感,交流遇到的困难与瓶颈。
而这一次他们共同遇到的困难,是岁月,不可战胜。
“年少的时候,我记得我们最终的梦想是完美,到了现在,越来越觉得对于我们来说,最完美的或许就是缺憾吧。”
苏凌看着她眼角的一丝细纹,想起刚才她的动作中也有一丝被完美的技巧与经验掩盖过去的凝滞,前几年关注到她也因为练舞的伤病住了院,这似乎是他们逃不过的一个魔咒。
“什么是完美?这个问题我记得当时我们一致认为等到我们成为世界级响当当的舞者,问鼎舞界就是了。现在我想大概是竭尽全力吧,有缺憾但不要留下遗憾。”
于诗卉点了点头:“这次再与你合作,我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舞界之外的生命力与表现力,是一种新鲜的灵感,与舞蹈相辅相成的故事感与整体创新视角,这大概是你的演员身份带来的跨界融合吧。
这是十八岁稚嫩的我们永远无法拥有的感触与积累,可等到你我都拥有足够的阅历,能够令一个舞蹈并非是单纯的炫技、而是融会贯通地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品之时,我们已然过了能够将它以最佳的身体机能、最精准的技术动作展现的年龄了,只能靠这些年的熟练与技巧弥补,总是无法闭合。”
“我们总是在追逐焦虑着失去与不曾拥有的东西,我在娱乐圈中的这些年,大概也只学会了一件事,”苏凌的眼眸终于不避不闪地对上了于诗卉的目光,“专注于现在,不沉溺于过去,不焦虑于将来,一条路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