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远远的,蓝玉就见得这水晶宫的守卫比他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一倍不说,还竟个个都把手按在佩刀上。
这不正常。
王宫的守卫,只有在战时,才是这样的临战状态。
这...
蓝玉心下疑虑,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请示。
来到门口,跟守卫说明,守卫也就放他进去了。
进了水晶宫,蓝玉就到处张望——蓝毅在哪儿。
虽然这是不合规矩的。
水晶宫这等重地,哪能让这些管事还昂首挺胸的?
但事急从权。
蓝玉接连问了七八个宫人,才知道蓝毅在酒窖门口。
心下一盘算,反而还觉得这话,恐怕还不好上达圣听了。
毕竟...
但...
蓝玉犹豫几许,还是往酒窖门口而去。
只见蓝毅耷拉着眉毛,弓着背,来回转圈儿,急坏了的样子。
蓝玉心下更是没了什么底。
敖丙住院,住‘绛朱泉’的事情,他都知道。
所以,才会讶异于今日敖丙出现在东宫,还穿着一身里衣,更加讶异于敖丙居然要去住东宫。
这东宫似乎自立起来,就是个名存实亡的地方。
百余年了,这东宫突然要有活人气了,不奇怪才怪。
蓝玉来到蓝毅跟前,一脸愁容。
蓝毅瞅着,忧心如焚,还添了一勺酒:“何事?”
语气都不自觉地变冲。
蓝玉当然也理解蓝毅的心情,速速道来:“王太子殿下要去东宫住。”
这话,直接将蓝毅急得发白的脸瞬间泼上了一盆灰。
蓝毅睁大眼,张大嘴,几乎就要丧失语言表达能力。
硬是这几千年的职业素养给压了下来。
蓝毅小心地透过酒窖窗户的缝隙瞥了一眼。
重重酒架之后的敖光正在致力于将酒瓶中的水液以内力散去,每一瓶都只余三口的量,疯狂喝酒。
目前都已经喝了七十多瓶了。
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一把就把蓝玉给拉一边去,压低了声音:“这事儿可不兴吓人啊~”
蓝玉微微叹出一口气:“大总管啊~我何必吓你?刚刚王太子殿下就去东宫了,还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就给去了。他就这么说的,让我准备准备。我这肯定是借着公干的名义来请示啊~现在该怎么办?”
蓝毅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虑几番后,拉住蓝玉的手肘,极为小声地吩咐道:“这样,你去‘杜若居’,带二十个宫人过去。东宫那边,除了吃食这类东西没有备货以外,都按照他们的习惯有准备。东宫那边,也没有常驻的宫人。你就暂时带着这些宫人过去,照顾他。同时,你也去殷丽那里一趟。一个是去跟她说,大王酗酒。烈酒已经喝了七十多瓶,快把国相找来。另外便是,让她给你调集至少八人的影卫扮作宫人混进去,保护人安全。现在的朝堂,可不是那么太平。万一出事,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蓝玉连连应下,就去安排。
徒留蓝毅忧心地看着酒窖的牌匾,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闻蓝毅让蓝玉带的话,殷丽皱了皱眉:“他出的这叫什么主意?国相去了,能顶事?病急乱投医!”
浅浅呼出一口气:“你先去照顾王太子殿下。影卫随后我会派来,信物我也会交给他们。你只需检验信物即可。你也顺便去给蓝毅回一句,镇定些。大王想要醉一场,那便让他醉。我还在这儿,这宫里肯定乱不了。大王心情平复过后,要召见国相,又再说。国相也有家室,哪能做感情顾问?别把大王气死,都是烧高香了。还有,催他快点把最后一册《贺品比较名录》整理出来。去西海道贺的事,须得赶在冬至之前。这么一耽搁,若是耽误了,恐怕就要到明年惊蛰之后才能去了。”
蓝玉只好应下。
还在半道上,又遇见太医院的人,接下一堆药,还有一叠医嘱。
蓝玉也有些发了懵。
仔细捋了捋,这才开始来一件一件把事情给迅速操持起来。
毕竟百余年都与忙碌这个词毫无关系,突然之间多来几件事,都差点乱了方寸。
蓝玉按照医嘱,正准备把做好的晚膳带去给敖丙。
却在餐厅没看见人。
现在在东宫里的这些宫人,都是从水晶宫借调的,也不熟悉东宫,只是熟悉敖丙的习惯。
这下,要问一下,人在哪儿,都成了问题。
蓝玉也只能大概估测一下,先去了御书房那里。
因为御书房绝对是敖丙最熟悉东宫的地方。
御书房也陪伴了敖丙二十七个年头的日日夜夜。
但去了,大门紧闭。
门环也没有被碰过的痕迹。
不在御书房,蓝玉又去了御花园。
看敖丙似乎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若是回来了,也许会回到寝宫休息。
也没见到人。
蓝玉再想了想,挑了个虽然很离谱但也最有可能的地方去——东宫百年翻修之机,原本敖丙都要下诏,这次不改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让敖丙突然改变了主意,在东宫安置了一个二层六角亭。
不知道这样设计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这个亭子也被取名‘羯邺亭’。
蓝玉速速往‘羯邺亭’而去。
竟真的见到敖丙就披着披风,在二楼的雕栏旁,倚栏而坐。
却像是失了魂。
蓝玉小心地来到楼上,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布好菜:“王太子殿下,该用晚膳了。”
敖丙半垂着眼,回过头来。
缓缓起身,来到桌旁的圆凳边坐下。
双手撑在膝盖上。
但却没有拿起筷子。
蓝玉试探性地问道:“可是不合胃口?”
这样一句话,立刻让敖丙的眼睫颤了颤。
这话,在这百余年间,敖光不知多少次问过他。
哪怕他根本没有任何表现,敖光都能精准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
搞得他有时都只能说——没有。
否则,便显得他太事儿了些。
但他的言不由衷,也会被敖光捕捉到。
任何他有不喜欢态度的东西,绝不会再出现一次。
他喜欢的东西,虽然也会经常出现,但肯定不会过于频繁。
听花子墨提过,其实这是很不合规矩的。
饶是他们花家,也不会这样做。
一道菜,不会因为你喜欢就多上,也不会因为你讨厌就不上。
反而是,这么一道菜,不管你喜不喜欢,都要平均地吃上三口。
这样,一来防止门客布置下人眼线,窥探主家喜好,以媚上。
二来,保证自己安全,小心下毒。
三来,保证营养均衡。
但...
敖光从来没对他要求过这些。
反倒是希望他把那种甚至叫做哪怕极为细微的好恶都表现出来。
这...
敖丙缓缓拿起筷子,像是一个只会吞咽的机器,木然地吃着饭菜,没有回答蓝玉的意思。
蓝玉安静地随侍在侧。
不再多言。
待敖丙吃完,这才温声道:“王太子殿下,夜深了,可否移驾寝宫歇息?”
敖丙懒洋洋地撑起身子,慢慢走了。
蓝玉一看敖丙那个状态,感到敖丙是不想说话,但不是没听到他说的话。
如此就好。
蓝玉把残局收拾收拾,就去给盯着熬药了。
敖丙有气无力地走到寝宫门口,推开门。
走进去。
看着和水晶宫寝宫一样的规格,眼底微缩。
走到正对着大门的龙椅坐下。
懒绵绵地靠着扶手,蜷缩着侧躺在龙椅上。
眼睛看着地面,但却失了焦。
等着蓝玉把药熬好带来,便见得的是仿佛行尸走肉一样的敖丙。
完全丧失了在敖光面前的那种鲜活。
仿佛一朵凋零的花,即将**,化作春泥。
蓝玉垂了垂眼,隐隐对敖丙这样的状态有些微猜测。
但最终,也只是走到敖丙身旁,蹲下身,将手中的托盘往前一递:“王太子殿下,该服药了。”
敖丙目光渐渐聚焦,了无生气地将目光挪到装药的碗上。
竟然是...‘潇湘秋雨’吗?
这是他们在第七十年结婚纪念日的那天,一起设计的碗。
当初设计的时候,便选的是流沙金色,逐步向上过度到天青色,再逐渐加深到幽冥蓝。
幽冥蓝中,还有非常不显眼,但却璀璨的流沙银。
碗沿则晕上一溜浅棕色。
半高足百合碗。
但这样一只碗的制作,却极难。
想要做出一种颜色,也许容易。
但要做出四种不同的颜色,在同一个瓷器上,还有渐变的过度,以及那极难制作的天青色,过于难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
敖丙缓缓支起身子坐起来,目光却片刻不离那只碗:“这碗...”
蓝玉的目光也落到了碗上:“这碗是前些日子造办处才勉强做出来的。大王看了之后,不满意,觉得与当初的设计有很大的差距,遂弃之。命织造办再做。但这碗制作艰难,能有现在的成色已经很不容易了。以后再做,也未必能够做成这个样子。他们不愿舍弃,便先暂存在咱家这里。他们又继续想办法去制作了。”
眼波微漾:“这良药苦口。咱家想着,还是选一只漂亮些的碗装着,殿下看着,心情好了,这病也能快些好,便选了它。”
敖丙垂下眼:“在你眼中...父王是个怎样的人?”
蓝玉大惊失色,半蹲着的身子,立刻改为双膝跪下,惶恐难安:“这...咱家不过区区阉人,怎能评价大王?”
敖丙无悲无喜地看向蓝玉:“无需紧张,直说便是。”
蓝玉仍旧嘴唇发颤:“咱家只知道大王是最好的大王,咱家誓死效忠大王。”
敖丙缓缓拿过药碗,将这么一份不算难喝的药,缓缓喝下。
喝完,将碗放下。
又躺了下去,没有兴致再说话。
蓝玉颤颤离去。
直到去到御膳房,放下托盘,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是为了大王。
但这样的送命题,也过于可怕了些。
蓝玉揉揉心口,又马不停蹄地去给敖丙铺床了。
***
蓝毅瞧着这天色越来越暗,心头是越发焦灼。
敖丙不回水晶宫休息已成定局,但这件事该怎么对敖光说?
敖光现在完全成了一个酒蒙子。
他伺候了敖光几千年,何曾见过这样借酒浇愁的敖光?
可能是敖丙真的将敖光变成了一个具备感情的人,所以才会...
但...这是让他在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一宫人匆匆走到蓝毅身边,压低声音对蓝毅耳语:“大管事,大王已经快喝下两百瓶烈酒了。再不想办法,大王他...”
蓝毅心间一紧。
竟然这一晃眼,喝了那么多了?
可这...殷丽说,让敖光一醉方休...
这...
他们可没有一个打得过敖光的。
敖丙虽然也打不过,但在劝酒这上面应该...
蓝毅还正掂量着到底该怎么做之时,又一个宫人匆匆来到蓝毅面前,一脸急色,几乎是吊着嗓子在叫:“大管事,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蓝毅微一敛眉:“如此惶急,成何体统?”
来者几乎是哭丧着脸:“大王他...猛然间狂灌了七八十瓶酒下去,现在已经晕过去了~”
蓝毅眉毛几乎都要脱离了那张脸:“什么?!”
又一下镇定下来:“你,去喊太医。你,赶紧去找王太子殿下。”
安排好后,几乎是飞奔进酒窖,去看看具体情况。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后来的那个眼神清澈。
须臾,两人迅速离去。
蓝毅进了酒窖,差点拿给那浓烈的酒味给激得想吐。
掩着口鼻,往酒窖深处而去。
敖光很喜欢带着敖丙在落地窗边喝酒。
连带着敖丙也很喜欢那个位置。
不用猜,都知道敖光肯定在那儿。
只是,在见到几乎堆积如山般的酒瓶之时,蓝毅也感到瞠目结舌。
无论什么时候,敖光都是沉稳的,都是冷静的,都是谈笑间就可杀人于无形,樯橹灰飞烟灭的。
谁能料想,敖光也能干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来。
大致是...感到绝望。
毕竟,一旦让敖丙看见那些医案,那三年的情深意切立刻就会变成步步算计。
敖丙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如此,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会宣告两者间的婚姻关系破裂。
这...
敖光大概是真的对敖丙动了心,倾了情。
否则,怎么会因爱故生怖?
蓝毅的脸皱作一团,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医在宫人的带领下,急急而来。
一见到满地酒瓶,酒味熏天的情形,也被吓得一愣。
但也迅速定神,将这些碍事的酒瓶给掀开,去到敖光身边诊脉。
只是,这个时候敖光的脉却什么都摸不出来了。
龙角上的红线也全部褪色。
甚至于褪色的红线纹路,竟然泛起了非常浅淡的棕色。
非常明显地昭示着敖光的情况十分危急。
太医只能暂取‘斜方针’,刺入敖光手腕。
只见那金色的血几乎如同一股喷泉一样,往上顶。
至少也有五寸高。
再一看‘斜方针’上,敖光的血都已经将整根针给激满。
不用怀疑,急性酒精中毒。
需要立刻送太医院进行透析。
太医即刻就对蓝毅交代数句,立即就让禁军用担架将敖光移送太医院。
去找敖丙的宫人出了水晶宫,直奔东宫而去。
但来到东宫的远处,却暂且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斜倚着墙。
从怀中掏出怀表来,默默计时。
到了时间,这名宫人才变了表情,快了心跳,脚步凌乱地从暗处窜出,直奔东宫而去。
敖丙在东宫,蓝玉也调集了水晶宫的宫人暂且过来,这晚,东宫的门口是有宫人做门童的。
见到同僚几乎满脸都要写着哭天抢地,便没有通报,直接放人进去。
这名宫人似乎极为熟悉这东宫的地形,直接往寝宫的位置而去。
当这名宫人来到御花园入口之时,蓝玉正好关上寝宫的门,正准备离去。
这名宫人的呼吸完全没有节奏,还相当的粗重。
偌大的东宫,这个时候还不足三十人,任何一点声响,都极为明显。
蓝玉听得异响,第一反应便是转过身,背对寝宫大门。
见得是同样装束的宫人,稍稍松了口气。
快步往这名宫人身边而去。
两人相向,很快也就碰了头。
这名宫人不待蓝玉招呼,便眼中是制止与镇定,脸上却是急得火烧火燎:“哎呀~大事不好啦~大王狂饮两百余瓶烈酒,昏迷过去了~大管事遣咱家来请王太子殿下前往太医院侍疾~”
蓝玉心下一盘算,立刻敛眉:“可...王太子殿下已经歇下...大王说过,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王太子殿下安眠...这...”
这名宫人眼角微勾,拍拍脑门儿:“你提醒得对~咱家也是慌了神了~”
带上笑:“那这样,咱家这就去给大管事回个话~明早,待王太子殿下用过早膳之后,再去太医院侍疾也不迟。”
蓝玉自袖中摸出一粒‘银珠’来,手法极快地塞进这名宫人的腰封,笑道:“好嘞~”
这名宫人笑笑,迅疾而出。
来到太医院时,太医院都已经拿给禁军给围了。
说明情况,进得太医院中,寻数人问过,才来到太医院最大的一间病房——‘椒艾殿’,找到正在守着敖光透析的蓝毅,耳语数句。
蓝毅一听,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的确才是慌了神了。
敖丙能不能睡个好觉,都成了敖光的心病,连带着敖光都有了入睡困难的毛病。
这才说,找太医做个口味还算合适的‘晚安茶’。
带着敖丙一起喝,两者都能睡个好觉。
这么晚了,既然敖丙睡下了,确实也不应该去打扰。
更何况,今晚这个阵仗...
怕是又要在朝堂上掀起波澜了。
幸好不再上早朝,否则,这消息那肯定是立刻就炸了锅。
哎~
蓝毅在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几百岁。
但心底里,却对这个宫人能够那么冷静,拎得清楚,有了些许注意。
殷丽几乎是风尘仆仆而来。
见到敖光龙角上的红线,竟然都褪色不说,还泛着浅淡的棕色,那才叫大惊失色,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泛泪,难以置信。
龙族龙角上有颜色的线叫命理线。
完全褪色,都是很危险的情况。
就更别说都泛起了浅淡的棕色。
一旦这棕色变成棕黑色,再有万万年的寿命,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这...
而且...
敖光的身上插满了管子。
甚至还插了鼻管...
这是自主呼吸都产生了麻痹的情况...
蓝毅一瞧殷丽都快哭出来的样子,也怔愣了一瞬。
殷丽可是女中豪杰。
几千年前,日日跟着敖光上朝。
拦截过各种贴脸开大的刺杀。
斩下刺客首级,被血溅了一脸都淡定如初。
竟也会...
不过...
情况确实很严重。
尤其对于殷丽来说。
敖光的龙角纹路都泛出了浅淡的棕色,根据规矩,这是危象。
信官首席就要组织遗诏的拟定,托孤大臣的选择等等。
一旦大王有清醒的那么一刻,就要问询该事。
无论最终大王是否脱离危险。
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现在,虽然这个事情根本就没有争议。
但敖丙的年纪...
哎~
蓝毅走去殷丽身侧,按了按殷丽的肩头:“莫慌~莫慌~大王没事~就是喝了两百多瓶烈酒,急性酒精中毒。把酒精透析干净,就不会有大碍了~”
殷丽哪里敢相信蓝毅的话:“可...都插了那么多管子...连鼻管都...”
蓝毅语气也有一些复杂:“...这是杜太医选了个铤而走险的法子...虽然透析插管的地方在拔掉之后会疼上一段时间,但...大王是什么人?根本就没有疼痛这种功能。多插几组管子,尤其是大血管上的管子,这样透析也能快些。大王确实喝酒喝得太多了...在送来的半路上,脸色发青,嘴唇也发青...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太医里,有个是龙族的,去试过大王的鼻息。根本感觉不到。龙族能生活在海底,完全依托于肺的强大。若龙族都没了鼻息,再加上醉酒,肯定是呼吸麻痹了。当场就插管了。插上管,来到这里的时候,大王脸色就恢复了。这管子里,杜太医还给加了药。能够帮着透析进行,也能治疗呼吸麻痹。但...看起来,是有些恐怖。”
侧头看向殷丽:“你催我准备《贺品比较名录》,现在该你准备遗诏和托孤大臣了。”
殷丽眉毛倒竖:“这两者能够相提并论吗!”
蓝毅看向窗棂:“是不能相提并论,但...你也不是头一次准备这些个东西了,不是吗?”
殷丽瞳孔骤缩。
缓了缓,别过眼去:“...自从有了他,大王早就不是你我认识的那个大王了...”
略略一顿,嘴角牵强弯起:“...消息,我已经封锁了...但那些角落里灰尘,我也不知,会不会扬沙?你说的对,我是该重新准备遗诏和托孤大臣了。国相大概都过于厌恶我这个不该登门拜访的人了。”
蓝毅半垂下眼:“...国相那里,我想...你无需登门拜访...找个人,去传个话就是...外松内紧嘛~否则,国相还觉得,你成天逗他开心呢~”
殷丽也半垂下眼:“也许,国相对禁军围城这种事,觉得好玩呢~”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动。
殷丽再看了一眼敖光,转身离去。
蓝毅看向窗外的暗色,想要知道什么时候天亮。
***
国相府。
茶室。
花朝文,花子墨,花子玉,三人一桌。
一边喝酒,一边赌钱。
周围还有一群衣着暴露的女子,给几人添酒助兴。
明明应该是文文雅雅的茶室,却仿佛掉进了青楼里。
叽叽喳喳,软语晏晏。
莺莺燕燕,娇媚无限。
有些女子几乎都长到了三人身上。
那手也是极为不老实。
不是摸上一把大腿,就是娇俏地给人拍拍心口。
简直...大概在正经人眼里,就是辣眼睛。
正当茶室还在大声喧哗,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管家来到茶室门口,以内力传音通报:“老爷,信官宫的鸽子来了。”
正常声音,茶室里边儿玩得正嗨的三个爷,绝对没有一个听得见。
花朝文这边摇骰子初定,正要开盅,眉毛都拉起来一半了,却一下变作了倒八字,拿着骰盅的手松开,盖住骰盅的上方。
屋子里原本大家都很兴奋,眼睛都盯着骰盅,准备看结果。
但花朝文这么做,大家也都明白过来。
女子们齐齐走到一边去,冲着三位爷福了福身子,打开门,安静离去。
最后一位,冲管家发出邀请的手势。
而后离去。
管家进门来,站定:“老爷,在何处会见贵客?”
花朝文摩挲着骰盅,眼眸中的光明暗不定:“就在这儿~”
花子玉与花子墨虚虚地对视一眼,呼吸都跟着放轻。
竟然他们的父亲要在这满室都是脂粉气的地方,见贵客?!
确定是贵客?!
花子玉与花子墨的心都微微发了个颤。
但愿今晚他们的爹可别被把心情搞得一团糟,否则...
花子玉更是心尖都在发颤。
头晚才拿给这老头儿使劲折腾,现在机敏之处都还泛着麻痛。
万一今晚...
呃...
大概得想着,是不是要拜托他哥,给他准备个‘石贝’了。
花子墨也有些紧张。
头晚老头儿都还算心情不错,还没让子玉今早从屋子里爬出来。
现在,有不长眼的,要毁了老头儿玩赌局的兴致...
可能是他明天只能从房间里爬出来了。
这...
花子玉与花子墨这皮子都快平展成鼓面了。
管家领着鸽子来了之后,自觉退下离开。
鸽子右手抚左肩,朝花朝文一礼。
屋中乱七八糟也目不斜视,微微低头,声音平板道:“受首席所托,今寻国相报,一大王连喝两百余瓶烈酒,急性酒精中毒,已经移送太医院接受救治,昏迷不醒,难言明日,故以托国相受命危难,扶胤定鼎。二西海大殿下喜得贵子,然昔日海族蒙危,今朝难复。大王曾命修礼制,做俏色四足鼎,遣王太子殿下为东海使君,持有节杖至西海道和,礼部尚书随行。因事出突然,此事尚未定调,还望国相暂主此事。”
言罢,自怀中拿出一份枣红色的折子与一鸽血红印章,恭敬地双手呈上。
花朝文自圆形眼镜上方看向鸽子手中的东西。
片刻后,冲鸽子招了招手。
鸽子上前几步,呈上。
花朝文拿过那份枣红色的折子展开速览。
殷丽亲笔。
将近日来的事情速速道来。
还附带了已经起草好的遗诏,请人过目。
以及托孤名册。
花朝文看后,将折子递给花子墨。
花子墨有些意外,但还是双手接过,细细看来。
花朝文看向那枚印章,目光复杂。
须臾,问道:“大王那边,严重吗?”
声音中都混合着一丝哑然。
鸽子保持着捧着印章的姿势,微微侧过脸去,似有不该存在的不忍:“...浑身上下都插满管子了,鼻管都上了,命理线都变成了浅棕色,怕是...”
花朝文缓缓拿过那枚印章,拇指摩挲着印章之上的‘九龙拱日’:“给首席回话吧~此事,本相接下了。”
目光立时变得犀利,没了任何的玩世不恭:“第一道命令,把太医院周围的禁军全部撤下。所有去伺候大王的宫人,只能从太医院的西门和北门进。全部换成太医院见习医师的官服。命杜太医安排,软禁二十名见习医者在太医院中,与这些宫人互换身份。此事不得外传。有人问起,只能说大王是因为忧心王太子殿下,接连几日不眠不休,这才伤了身体,只是去太医院调养的。蓝毅本是大王的贴身内侍,也是水晶宫大总管,陪着是肯定的。不许任何官员甚至任何人前去太医院探病。全面封锁消息。东宫那边,派人盯着。绝对不许王太子殿下就这么直接从东宫大摇大摆地去太医院探病。无论他采取什么办法,他不能让人知道。其余朝堂诸事,由首席定夺便是。”
鸽子深深一揖,而后看向现在在花子玉手中的折子:“那折子上的事...”
花子玉立刻合上折子,往鸽子这边递出。
花朝文看都不看折子:“本相不想再把原话说第二遍。”
鸽子一惊,立刻拿过折子,揣进怀中,抱拳离去。
茶室的门再次关上。
花子墨与花子玉对视一眼。
身体里的紧张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意外——敖丙需要去西海道贺,引发了那么多事。
现在还产生了飘摇之状。
这...
花朝文将印章收入怀中,瞥了两者一眼:“你们两个,最近离敖丙远点。”
花子墨微微敛眉:“父亲...大王这是...”
花朝文眉眼间尽是嘲讽:“说来也真是好笑~你能相信一个没心的人会殉情吗?”
花子墨眼睛立刻睁大,瞳孔地震:“殉情?!”
花子玉语气还算笃定:“...第一次,是天元鼎。第二次,是‘紫霄神雷’。这是第三次?”
花朝文瞥了花子玉一眼,又冷笑道:“有意思吗?”
花子玉摩挲着面前的骰子上的六点:“...确实很难让人相信那样一个一刀定天下的雄主会殉情...”
眼睫颤了一颤:“...无论从刀笔撰的记述来看,还是从我们所了解的而言...他对姜氏,绝不可能是情爱。姜氏只是他的棋子。目的只为延续和完成他的职责。至于巩固权力,没有必要。因为子不肖父,无论敖甲,敖乙,敖丙,又或者以后再有了敖丁,敖戊等等,统一已经奠定,纵使分封,也不影响,没有谁能够动摇得了这个。就更不要说,他的政治手腕。就算是现在那些老人的眼里,摩昂尚算能够入席,敖闰能够上桌,但...情爱于他而言,是小道。雄主在小道上裹足不前,也许是话本的最佳标题。”
抿了一下唇:“...许多人皆以为,敖丙是疯子。但没有大疯子,哪里来的小疯子?他...疯的太安静了。”
舌尖泛起一抹涩:“...他...有时,我也在想,他到底爱不爱敖丙?他走的每一步,必有其目的。但...一般来说,政客的爱与恨只与利益有关。若说他是龙族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倒也不算夸张。而政治家的爱恨却往往错综复杂。无论身在局外还是身在局中,谁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敖丙如同一把灿烈的火,是要燃烧驱逐黑暗的。政治家却永远都是在旒之后的阴影处。此题,何解?”
花朝文眼底略过一丝凉淡:“...自祖龙开始,所任用的刀笔撰,都是能够迅速修炼成人形,修为可观,但却短命的海族。那场大战之前,他熬死的刀笔撰就有上百个。你们看到的历史,都是残缺不全的。不仅如此,也没有哪一个刀笔撰敢写下影响他英明神武的史实。但残缺不全的历史,你都觉得,雄主在小道面前裹足不前,也许是话本的最佳标题。当你知道,他曾经收服整片海域,真的做过屠城这种事,又当如何?”
花子玉放在膝盖上的左手食指微蜷两下:“...海族以心脏作为军功的计数...屠城...敖丙需要有具体的恨,但政治家却不需要任何具体的东西...生命如草芥,情爱比之于?”
花朝文清淡地笑笑:“杀人如麻饮血天下的雄主为柔弱不能自理的爱人,慌了心神,乱了手脚,甚至爱人的些微冷淡,就能让雄主殉情~多好的话本子~”
面色一下冷淡下来:“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你们各自回房。”
花子墨与花子玉一同起身,执礼告退。
直到来到花子玉住的屋子,两人停在屋前。
花子墨的担心浮现出来:“子玉,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花子玉一手置于腹前,宽慰道:“昨晚老头儿心情不错,还行。”
花子墨显然松了口气。
花子玉展臂:“时间还早,兄长共饮否?”
花子墨点头应下。
两人回到屋中。
虽然是花子玉邀请花子墨喝茶,但最终忙活的,却是花子墨。
花子玉被花子墨催着去上药了。
花子墨正坐在宽榻上,给宽榻上小茶几的小茶杯分茶之时,花子玉不太自在地挪了过来。
几乎是侧着身子,缩上宽榻。
并未坐着,反倒是曲腿,侧躺,手肘给支着。
花子墨瞧花子玉这样,眉毛不自觉地皱起:“真的没事?”
花子玉讪讪笑笑:“没事~就有一点点血丝而已。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花子墨执起水壶,给花子玉倒了杯温水:“那你还是喝白水好了~”
放下水壶,将杯子放到花子玉一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靠着茶几,两腿似簸箕,以手支头:“父亲...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花子玉调整了一下姿势,还是勉强攀着茶几,坐起来些,半垂着眼:“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要保护我俩。”
语气复杂:“以精元补益身体,这是他们梓家特有的房中术疗法。经过现实的验证,确实效果好得离谱。但这会让敖丙认为这是大王为了利用灵珠,算准了一切,将他当做节制三界,令龙族再无后顾之忧的工具。这样一来,所谓情真意切,你侬我侬就会变成全是假的。我想,大王肯定想不到那么远。认为有灵珠在手,可以保全海族,这是这么一个行为之下的目标。但绝对不可能否认大王对敖丙的感情。我不相信,大王还有奸尸的癖好。甚至来说,这个过程里,最难过的是大王。这纯属自降身份找罪受。发生这么一个事情的导火索,就是去西海道贺一事。摩昂和敖闰一样,都很清醒。从来都分得清孰轻孰重,责任与个人感情,到底该选谁。但敖闰更会弄权一些。摩昂为了诞下合规的子嗣这么一件事做得露骨了些。这就暴露了他身处东宫这个位置对权,对情,对术,对势等等的一个选择和权衡。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千万不要随便扒开别人华丽的衣服。因为华丽的衣服底下,爬满了虱子。表面太平,这是王族,世家大族等等跟财权有关系的家庭的基操。但敖丙的性子,你也知道,他是那个怀疑华丽的衣服底下有虱子的人。而且是持续不断地怀疑。虽然这也属于王族的基操——疑心病重,但在他这里更加情绪化。以摩昂的事情,他必然去推演他和大王之间的事情。这就引发了关键问题——大王和姜氏之间的捧场做戏,是不是在旧梦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