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未言苦衷因情重

斜阳垂落,庭前的琼花树筛下碎金般的光斑,微风过处,瓣瓣如玉的琼花便簌簌落在青石阶上,沾染了夕阳的余温。这宅院原本清寂,自琼华常驻于此,便渐渐门庭若市。她生性洒脱,游历四方时结交甚广,那些寻她的人,或是论道,或是求助,或许只是想一睹这惊才绝艳的散修风采,皆以为此处是她的归所,络绎不绝。

起初,南宫慈只是默然立于廊下,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修士环绕着她的琼华姐姐。琼华一袭天水碧的仙裙,立于人群之中,笑意清浅,眸光流转间似有星子沉浮,顾盼神飞。她是那般耀眼,仿佛聚拢了世间所有的光华。南宫慈的手指无声地蜷紧,指尖嵌入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痕。

无人知她是魔族,只道她是疏狂不羁的世外仙姝。唯有南宫慈知晓,这喧闹如潮水般漫过庭院,也漫过她本就不安的心湖。琼华只当她是忧心修为难进,时常轻抚她的发顶,温言劝慰:“小慈,道法自然,急不得。”声音如春风拂过琴弦,却抚不平南宫慈眼底深藏的、因旁人占据琼华而滋生的阴霾。

直至某个露深重的夜,琼华无意间瞥见南宫慈独坐窗边,清冷的月华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泪珠无声滚落,溅湿了衣襟,也烫伤了琼华的眼。那一刻,琼华恍然惊觉,这孩子的忧愁,或许早已超越了修炼本身,在那更早的岁月里,悄无声息地蔓延成了她无法回应的情愫。

“琼华姐姐,”南宫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于寂静深夜中响起,她轻轻拉住琼华绣着缠枝莲纹的袖角,“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她仰起脸,眼眸被水色洗过,清澈又脆弱,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好啊。”琼华几乎未曾犹豫。她对这自己亲手救下、悉心抚养长大的少女,总是存着过多的怜惜与纵容。

南宫慈几乎是立刻依偎过来,带着沐浴后的淡淡花香和一丝凉意,像寻求温暖的小兽,紧紧环住琼华的腰身,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对方颈窝。琼华身上有清冽的琼花气息,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琼华失笑,指尖轻捏她泛红的耳垂,感受着怀中的身躯敏感地轻颤。“小慈长大了,也想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汐华姐姐,”南宫慈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柔软的鼻音,“来看你的人好多……这院子,原本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她贪恋着这片刻的亲昵,却又被心底翻涌的酸涩攫住,“现在……有些吵闹了。”她不敢宣泄太多,只能将那些晦暗的情绪紧紧压抑,化作轻软如棉絮的抱怨。

琼华的心仿佛被那柔软的语调轻轻撞了一下。她伸出纤长手指,宠溺地戳了戳南宫慈细腻微热的脸颊:“那我让她们都离开,可好?”

“汐华姐姐,你对我真好。”南宫慈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琼华原本轻抚她脸颊的手,因这动作被压覆于她殷红的唇瓣上。那触感柔软而温热,带着惊人的湿意。“你有没有……对别人也像对我这般好?”

“除了我的家人,”琼华答得轻柔却笃定,眸光温和地笼罩着怀中人,“恐怕,我只对你一人如此。”

南宫慈心尖剧颤,下意识地,舌尖轻舔过莫名发干的下唇,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压于唇上的、琼华微凉的手指。

那一瞬间,细微的电流般的战栗同时窜过两人的脊髓。

琼华果真遣散了访客。宅院重归宁静,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只有她们二人的世界。南宫慈倚着窗,看琼华在庭院中照料那株琼花树,侧影娴静美好,她几乎以为,这般岁月可以绵长直至永恒。

然而,一名女子的到来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那女子身着月白云纹的繁复衣装,身姿婀娜,气质温婉如水,眉宇间却蕴着一抹不容错辨的矜贵与隐忧。她乘着夜色而来,周身似有淡淡光华流转。她目光先是落在南宫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转向琼华,声音如击玉磬:“你许久未归家,我与尧尧甚是念你。或许,你该回去一见了。”

琼华的神色瞬间凝肃。南宫慈认得这种表情,那是遇到极为重要且棘手之事时,琼华才会露出的神情。“小慈,这是我弟弟的妻子,冰珀。”琼华快速解释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需回家一趟,你乖乖在此等我。”

这一等,便是半月。南宫慈夜夜守着孤灯,望着窗外琼花开了又落,心绪如同被反复揉搓的丝绢,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洁。恐惧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心脏——琼华从未离开如此之久,她是否……已被抛弃?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她时,琼华回来了。风尘仆仆,容颜依旧绝美,但那总是飞扬明媚的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黯淡与疲惫,宛如明珠蒙尘。

“小慈,”她的声音也染上沙哑,“我需离开一段时日,或许很久……你安心在此等我,可好?”

南宫慈的心直直坠入冰窟。“汐华姐姐,你去何处?带我一同可好?你离去太久,我会……害怕。”她眼中迅速积聚水汽,摇摇欲坠。

琼华见状,心软成一汪春水,终究不忍,出口安抚已是半是欺骗:“别怕,我无事。若你愿意,且不怕危险,我本意是想带你同去的。”

“我愿意!我自然愿意!”南宫慈急切地抓住她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然而翌日天明,她只在枕畔发现数件宝光莹莹的防身法器和一袋灵珠。琼华已杳无音信,如同朝露蒸发于晨曦。

三月时光蹉跎而过,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最终只剩冰冷的灰烬。南宫慈心碎欲裂,认定自己终究被遗弃。她浑噩地离开宅院,漫无目的地行走,却恰逢修士争斗,法力激荡间,竟被意外卷入一处悄然开启的古老秘境。

秘境之中,云雾缭绕,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残魂立于其中,望着她,眼中尽是怜悯与叹息:“孩子,你执念太深,如附骨之疽,若不放下,必成心魔,毁你道途。”

南宫慈跪伏于地,泪落如雨,却倔强摇头:“仙尊,此念已刻入骨髓,无法放下,亦不愿放下!”

老者长叹一声,终是将毕生传承灌注于她。磅礴灵力冲刷经脉,修为顷刻间暴涨。然而力量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的空洞与执念。

她开始四海为家,却非游历,而是寻觅。每到一处,必问“汐华”。百年光阴弹指过,凭借秘境传承,她修为竟至大乘期。

一日,途经荒原,魔气冲天。一群魔族正围攻一白衣女子。南宫慈正欲出手除魔,却见那女子身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素手轻扬间,凛冽剑气纵横睥睨,魔族纷纷溃散湮灭。她回眸一瞬,额间那枚红莲印记灼灼盛放,清冷绝艳,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不染尘埃的仙人姐姐。

只是,那仙人此刻面色苍白,眉眼间积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与哀戚,周身气息竟有几分不稳。

琼华并未停留,诛尽魔族后,便拎着两坛烈酒,回到了那处早已荒芜的宅院。她坐在积满灰尘的石阶上,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酒液,忽地嗤笑一声,声音沙哑而疲惫:“跟了这般久,还不现身么?”

南宫慈自阴影中缓缓走出,眼角湿润。百年寻觅,一朝得见,她却看到的是如此憔悴落寞的琼华。

琼华已有七八分醉意,眸光涣散地望过来,怔了片刻,忽地轻笑:“你……倒像我一位故人……可她走了,我寻了她许久,都寻不到……”

“明明是你先离开我的,汐华姐姐。”南宫慈的声音带着百年岁月都无法磨平的委屈。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琼华醉意顿消,猛地抬眸,彻底看清了眼前人。青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冷与风霜刻画出的成熟风韵,唯有那双眼,望向她时,依稀有旧日模样。她心中一慌,急忙解释:“我并非有意……当时情形所迫,我必须离开,且无法带你同行。我本想尽快处理完便回来接你,可是……耽搁得太久,太久……”

“究竟是何等大事,让你舍得离开我百年之久?”南宫慈的心被揪紧,百年孤寂的苦涩几乎要满溢出来。

琼华睫羽微颤,垂下眼帘,掩不住那深切入骨的悲恸:“我……我的弟弟,和他的妻子……死了。”声音低沉,浸透着无尽哀伤。家族凋零,父母亡于雷劫,而今仅存的弟弟与弟媳亦双双逝去,唯余侄女汐尧与她相依为命。

南宫慈蓦然怔住,所有怨怼刹那间被这巨大的悲讯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看见琼华强忍的泪珠终是滚落,在那苍白的面颊上留下湿痕。心尖猛地一疼,她上前几步,微微颤抖地抬起手,轻柔地为她拭去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

情动难以自抑,她俯身,将一个饱含百年思念与心疼的吻,轻轻印在琼华湿润的眼角,又珍重地吻过她的额间,最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颤抖着覆上那苍白的唇瓣。

双唇相接,柔软而微凉,带着烈酒的灼热气息。

“别伤心,汐华姐姐,”她哽咽着,抵着她的额角低语,“你还有我…从今往后,我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

琼华闭上眼,长睫湿透,终是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拥抱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风波稍定后,南宫慈终是鼓起勇气,直视着琼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坚定:“我对汐华姐姐之心,天地共鉴,生死不渝。汐华姐姐,你可愿……娶我?”

琼华凝视着她,眸中情绪翻涌,似有万千星光最终沉淀为温柔坚定的承诺。她牵起南宫慈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郑重:“好。待我料理完所有琐碎,定以十里红妆,迎你归来。”

此后,琼华仍是常常夜半离去。南宫慈知她定是为了抚养弟弟的遗孤阿尧,便提议将孩子接来同住。琼华却总是摇头拒绝,只道:“尧尧在南枷那边,诸多不便,暂不能来。”

周遭魔族出现的频率莫名增多,且敌意渐浓。直至一次,两人遭遇一名大乘末期魔修的伏击。南宫慈力战不敌,险象环生。危急关头,一直有所保留的琼华骤然释放出全部力量,磅礴魔气冲霄而起,其威压竟已至渡劫期!那魔修被骇得魂飞魄散,当即跪伏在地,竟不是求饶,而是臣服:“您……您身负如此纯正的皇族血脉!为何流落在外?魔君无道,吾等愿效忠于您,助您重返魔宫,拨乱反正,登临魔主之位!”

南宫慈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汹涌的、与她仇恨之源同出一辙的魔气,自最挚爱之人身上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她踉跄后退,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那魔修却急急又道:“少主汐尧殿下亦需要您!现今魔君正派人擒拿少主,以此胁迫您就范!”

琼华脸色骤变,深深看了南宫慈一眼,眼中充满了焦灼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小慈,等我!我必回来与你解释!”话音未落,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瞬息消失于天际。

南宫慈又等了三个月。等来的消息却是魔君伏诛,琼华成为魔族新主,号“汐华魔主”,而其侄女汐尧,被封为魔族少主。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刃,绞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连名字都是假的…汐华…呵,究竟是琼华还是汐华?那些温言软语,那些承诺,难道皆是这虚假身份下的逢场作戏?她还能信什么?

巨大的绝望与背叛感吞噬了她。她再次逃离,如同百年前一样,将自己放逐于荒山野岭,疯狂修炼,试图用力量麻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然而执念已成魔障。心魔渐生,日夜啃噬着她的神智。最终,她再也无法忍耐,决意亲赴魔域寻找琼华,要一个答案,或是一个了断。却因心神激荡,不慎落入魔族禁地——万魔深渊。

深渊底部,一缕被上古阵法镇压得极为虚弱的邪魔发现了她。那邪魔贪婪地吸食着她心中滋长的浓烈心魔,力量得以稍复。作为“回报”,它狞笑着将她本就深重的怨气催化到极致,并将一丝本源邪力注入其体内,同时抹去了她关于这段遭遇的记忆,只留下扭曲的仇恨:魔族皆该死!欺骗她、负她衷情的汐华魔尊,更该死!

自此,记忆篡改,爱恨颠倒。

后来,便有了琼华被设计擒获,沦为阶下之囚的种种。

南宫慈恨她,恨她身边总是环绕他人,恨她一次次决绝离去,恨她魔族身份,恨她欺瞒背叛。可心底最深处,又无法抑制地为她痛楚,为她沉沦。爱恨交织,如同毒藤缠绕五脏六腑,痛得她时常蜷缩不起。

直至汐尧与南枷等人被迫离去,琼华毁去那映射过往的晶球,所有被尘封、被扭曲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南宫慈的脑海。

她悠悠转醒,泪流满面,却仍是倔强地咬着唇,质问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是魔族……魔族杀我至亲,毁我家园,你让我如何面对你?为何你每次离去,都不肯明言?你可知……可知我……”她哽咽难言,“有多么惧怕……你以往,从未那样抛下过我……”

琼华心中痛极,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遍遍抚过她的脊背,如同安抚受伤的幼兽,声音低沉而温柔,将那段沉重过往娓娓道来:

“彼时魔族分裂,我弟弟汐擎主张与人族、修仙界和平共处,而前任魔君却野心勃勃,欲掀起战火。碍于汐擎之势,他只得暗中行事,屠戮村落,设伏修士,以噬魂阵法增强己身。你所在的村庄及其周边,皆遭其毒手。”

“当日冰珀前来寻我,是因感应到汐擎雷劫将至,凶险异常。魔族已千年无人成功渡劫飞升,我忧心弟弟,不得不返。奈何,终是未能挽回。汐擎与冰珀双双殒于雷劫之下。冰珀临终将残余修为尽数渡与汐尧。随即魔君发动叛乱,我既要护佑幼侄,亦要平定叛乱,内忧外患,实在无暇脱身……待一切暂定,我归来寻你,你已不知所踪。我遍寻不至……”

“那你最后一次不告而别,亦是因魔君和汐尧?”

“是。魔君欲挟尧尧以令我屈服,我只能杀了他,重整魔族秩序。南枷是我扶持的新魔君,协我治理魔族。我身居魔主之位,牵绊甚多,难以长期离界,只得派遣碎星与汐尧在外暗中寻你,只可惜,始终杳无音信。”

南宫慈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手臂环住她的脖颈,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爱出门,大多时候只躲在一处山洞里修炼……你……你自是寻不到的……”原来,错过并非无意,而是命运弄人。

“是啊,”琼华轻轻叹息,语气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怜惜,“我竟忘了你这喜静的性子……寻你确是大海捞针。万幸……终究是你找到了我。”

沉默片刻,南宫慈轻声问,带着迟来的愧疚与心疼:“你身上…还疼么?”

琼华摇了摇头,唇角微扬,试图淡化那些伤痛。

南宫慈却忽然抬手,在她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似嗔似怨。

“你若是早告诉我你是魔族……我当初便不会……不会爱上你了!”话语似决绝,环抱着她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琼华闻言却低低笑了,眼波温柔如水,仿佛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她俯身,轻吻南宫慈的发旋,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与淡淡的揶揄:“可若我当初便告诉你我是魔族……我的小慈,又怎肯乖乖让我养在身边那么多年呢?”

窗外,月华如水,悄然漫过窗棂,温柔笼罩着相拥的二人,仿佛要将这错失的百年时光,慢慢熨帖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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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名为落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