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北方的夏天阴晴不定,酷热难耐,其实南方的也不遑多让。
冬天又冷又湿,夏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暮去朝来无歇期,炎凉暗向雨中移。
淅淅沥沥的雨停一阵下一阵,仿佛小朋友追逐嬉戏闹着玩儿似的。上空仿佛被看不见的盖子罩住了,不流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闷热极了。
这种天气让人出门的**低下,恨不得在家里待到天荒地老。
每天固定的手部运动码字结束,我撩开窗帘向下看去,本意是想瞅一眼雨停没停,没想到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幕,只见一道黑影站在楼下,一动也不动颇为渗人。
是殷真。
他黑色的风衣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颀长的人影朦胧不清与夜色融为一体,乍一看仿佛油画上晕开的颜料。
殷真并未撑伞,仿佛是有意自虐给我看似的,连个遮蔽物都没有,没多一会儿就淋成了落汤鸡。
我刚开始还有些错愕,不明白殷真在搞什么行为艺术,但随着时间逐渐拉长,我慢慢明白了他的意图。
想让我心软。
行啊,不是喜欢卖惨吗,我这人从小就心善,成全他。
站在窗前悠哉悠哉看了会儿殷真自讨苦吃的样子,看他也没有其他表演,我便没了兴致,拉上窗帘做午饭去了。
等我吃完,雨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声裹挟风吹树叶的轻响在安静空旷的室内分外清晰,仿佛一曲宛转悠扬的合奏。
雨点砰砰敲击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后了无踪迹。
而殷真依旧没有离开,他好似狂风骤雨的海面伫立的灯塔,风高浪急的潮水疾速拍打周身,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掀起的大浪吞没。
傍晚时分路灯全亮了,暖光照到的地方接二连三地弹起水花,水珠落下便漾开层层涟漪,下一秒,又被接踵而至的雨点打乱了节奏。
天空又黑又低高邈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这时,殷真身形蓦然一晃跌在地上,高大的身体贱起雨水四蹦。
我盯着垃圾袋般的殷真看了半晌,才总算确认他不是装的,顿时又头疼起来。
片刻我拨通了殷真助理的电话。
电话接通,对面的声音带着点困倦,似乎是被迫从被窝里薅起来“温姐,什么事啊?”
“你老板现在躺在我家楼下生死未卜,赶紧过来把他扛走,万一我借机报复把你家老板就地格杀你就没人给发工资了。”
助理沉默几秒后为难道“温姐,不是我不想要工资,我昨天就请假回家了不在本市,鞭长莫及,就算您现在要把老板杀了我也爱莫能助啊。”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那就让他在地上睡着吧,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视野多么开阔呢。”
说罢我挂断电话,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了殷真片刻,继而添了一件厚外套撑伞下楼。
脚踩在地上荡开水纹,鞋底和雨水挤压,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我一步步走近殷真,却没有立即扶起他,而是俯下身审视地打量他满身泥水的狼狈模样。
不像那个颐指气使对我百般使唤的人,倒像是瘦了重伤奄奄一息,落在地上等死的乌鸦。
“你这是何必呢?”我听见自己轻声问“分明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
我已经不恨殷真了,我只是不明白。
只不过一个无知无觉的人是没办法回答我的问题的,我也并不想知道答案。
就这样,我和殷真一高一矮相对沉默着。
我注意到自己拉得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张牙舞爪犹如夜里的鬼影。有一部分影子和殷真重合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我们纠缠不清的感情。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直到两个黑影完全分开,才停住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裤脚突然一紧。
我低下头,发现殷真不知到什么时候伸出了手,此时正轻轻拉着我的裤脚。
殷真少顷艰难地扭过头看着我,浓密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皮肤苍白,嘴唇哆嗦,如同一只被赶出家门的大狗。
“温纵......”殷真微不可闻地喃喃。
他眼神迷离,眸子里是我模糊的倒影,意识显而易见并不清醒,但手上的力气却逐渐加重,仿佛在害怕着我的离开。
下一刻,我听见了他极其缓慢的“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记忆登时宛若夏季的杂草疯狂地生长,占据了我全部的理智。
我突然记起有一次市里下大雨,水淹没了大街小巷,甚至漫过了大腿。
建筑物泡在浑浊的污水当中,水面上塑料包装等垃圾比比皆是,空气里弥漫着雨的土腥味和令人窒息的岑寂。
时不时的一阵急流防不胜防,即便水不浅,也很容易被冲走撞在硬物上,受伤的概率很高。
当时我和殷真还在上高中,由于我们学校地势低的缘故,受灾情况尤为严重。一教学楼的人被困在里面,惴惴不安地等待救援。
气氛压抑到极点,有些胆小的女生拨不通家里的电话甚至哭了出来,沉闷恐惧仿佛阴云般盘踞在每个人心里。
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援队,由于大家都想赶紧离开去安全的地方确认家人的情况,争先恐后往外挤,连平时里老师千叮咛万嘱咐的安全问题都忘了,边缘处一个瘦弱的女生甚至差点被撞到水里。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殷真恰好会水,于是跑上跑下地帮助救援人员疏散学生。整整三个多小时,我叫他休息会儿喝口水,殷真都不听,就冲我肆意张扬地笑,臭屁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能上台走红毯。
到最后他的衣服全湿了,贴在身上又让冷风一吹,当晚就发了高烧。
我至今记得他烧得通红的脸,以及脸上难以掩饰的不安和无助。
那是与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形象截然相反的一面,脆弱,不堪一击到不可思议。
而我们那边的离得近的药店被淹了,距离远的又不方便过去,殷真不愿意让人家为了他以身犯险,只好硬扛着。
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这场病来的气势汹汹,几乎抽走了殷真的所有力气。
那几天我提心吊胆的,觉也睡不好,夜里常常惊醒三四次,去安抚殷真。
每天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殷真的额头,看看烧退了没有。
那时病到最严重的时候,殷真也是像现在这样攥着我的手,纤长的睫毛被汗水打湿,又滴进眼睛里,刺痛让殷真的眼眶发红。
修长挺拔的少年蜷成一团,手和脚都缩着,仿佛回到了泡在羊水里最安全的状态。
也许是难受的原因,殷真比平时粘人真实的多。他的头不停地蹭我的手,柔软且蓬松的发丝都是滚烫的。
紧接着,殷真开始用喃喃自语般的音量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他的嘴唇起了皮,声音也是嘶哑的,可他就是不肯停下。
就像没有头似的,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想要倾诉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全部吐露个干干净净。
殷真告诉我他很孤单,从小到大其他孩子不是忌惮他的家室不敢靠近他,就是抱有目的处心积虑地接近他。
他的爸爸妈妈收入高,工作也很忙,经常世界各地地飞,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时间陪伴殷真。
年幼的殷真回到家,面对的永远都是明亮的,开阔的却冷清没有人气的客厅,还有毕恭毕敬,对他言听计从的佣人。
温柔贤惠身上带着肥皂香气,会轻柔摸头的母亲,严厉正经,对待家人却很随和的父亲,锅里正咕嘟冒泡,散发浓郁香气的热腾腾的饭菜。
这些普通孩子眼里再寻常不过的场景,都是幼年的殷真求而不得的奢望。
我这才知道,殷真那桀骜不驯,叛逆反骨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原来是一个害怕被抛弃的,柔软胆怯的灵魂。
“温纵,你会一辈子陪着我吗?”殷真烧得厉害时曾模模糊糊地问过我这句话。
我当时的回答是“会。”
我惊奇的发现,我居然清晰的记得当时自己的所有心理活动,仿佛命运有意为之的玩笑般,将少女单纯美好的期望展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会啦,高考结束我们就向所有人公开我们的关系。再过几年,快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会举办婚礼,得到父母的支持和朋友的祝福。我会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陪你度过坎坷阻碍,走过风风雨雨。我们会白头偕老,或许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做出怎样的大事业,开心快乐就好。直到我们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再手拉手一起死掉,黄泉路上聊着天一起过忘川,奈何桥边约定下辈子再遇见彼此。」
殷真说,他想要有个人爱他。
不是因为他的父母,不是因为他的钱,更不是因为那些迫不得已的身份。
而是简单的,喜欢他,仅此而已。
而我,尝试做那个人。
那个存在于殷真幻想当中的,完美无缺的人。
我将自己的所有不遗余力地交付给殷真,希望在万家灯火粲然亮起,炊烟袅袅散在深蓝色天空时,殷真也能顺着那条回家的路,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
可是殷真选择在分岔路口与我一别两宽,宁愿沉醉于更年轻的躯体无法自拔,也不愿意推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
如果殷真愿意,他本可以获得曾经期望的一切。
因为殷真太害怕被伤害,所以拒绝了幸福。
可这不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为此负责。
更何况,殷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是他亲手将我捅得遍体鳞伤,并且狠狠推开了我,到现在又理所当然地问我,你怎么不等我了。
人们都心疼接受者的不配得感,鼓励他们敞开心扉,哪怕慢一点也无妨。
可是给予者的付出难道不是更应该被嘉奖吗?
他们的真心难道就是不会干涸,源源不断生产的吗?
他们凭什么要为了接受者的一句“我试试”“有可能”,而赌上自己的一辈子呢?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弯腰抽回了布料。
殷真一下子抓空,神情有些迷茫。
半晌,他挪动胳膊想支撑起身体,奈何维持这个姿势太久导致肌肉发麻,尝试半天竟没能成功。
他下意识看向我,目光带着依恋和一丝委屈,如同寻求帮助的孩子。
而我不为所动,对他的眼神熟视无睹。少顷我将殷真拽起来,抓着他的肩膀将人往居民楼里带。
殷真是个正常体重的成年男人,本来就不算轻,再加上雨水的重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半托半扶地把他弄上楼。
合上门,我瞅着地板上的人,只觉得心累。
我怎么就想不开把他整回来了?
我不由扪心自问,得到的回复是,我太善良了,见不得珍惜保护动物白眼狼受苦。
半夜殷真发起了高烧,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给他换衣服擦拭,直接抽了几张纸巾放到水龙头下一冲,浸湿之后放在殷真额头上便不管了。
都说祸害遗千年,殷真应该还能活很久。
“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殷真嘶哑的问。
我置若罔闻“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吧,你的公司不是离不开人,需要你从早到晚的加班吗?落下好几天工作,你的上司该有意见了。”
出人意料的是,殷真居然没有迫不及待的离开,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半晌,将我看的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才说“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我翻了个白眼,直接转身就走。
殷真下意识抓住我的衣角“你去哪里?”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说出的话仿佛带着冰碴“你不走我走。”
在外面转悠了几个小时再回到家,殷真已经走了,房间里属于他的潮气也基本消散的差不多了。
存在感极强的人离开,我总算恢复了自在,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深深呼了口气。
片刻爬起来,烧热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粉,电脑放在腿上,开始噼里啪啦地码字。
作者就是这样,无论刮风下雨,冰雹闪电,只要勤劳的双手还能使用,就和生产队的驴没什么两样。
一写就是三个多小时,等我合上电脑,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地上积蓄了足足没过小腿的雨水,风雨无阻的上班族和学生党艰难地趟着水往家走。
茫茫雾气中,宛若零零散散鼎力前行的蚂蚁。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组成了浩瀚无垠的世界。
开始双更啦~等这本完结了会开一个恋综,敬请期待[竖耳兔头](我真是生产队的驴,只要点击量稍微好一点,就能爬起来接着转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