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她为什么生病吗?”我靠在医院走廊墙上,扭过头问沐颀。
沐颀闻言沉默着,嘴唇轻抿。
我再熟悉不过他这副样子,也知道他应该把其中缘由猜得七七八八,只是不想和我讲。
我暗暗叹了口气,直视沐颀因为没休息好而苍白的面容,缓声说道“沐颀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我,这没关系,可你妹妹的情况拖不得,对症下药才能好的更快。”
沐颀仍然不说话,在我叹了声气,准备继续规劝的时候,沐颀终于舍得开了金口。
“我不知道是否是全部的原因,但肯定有影响。”沐颀顿了顿,低声说道“毕竟在她这个年纪,本不应该经历这些才对。”
“我妈比我爸大整整七岁,她和我爸是在公司认识的,她是我爸的前辈。后来是我爸追的她,他们在一起二十年。”
“十年前,我妈妈已经是四十岁了,可我爸爸却才刚刚三十出头。他相貌好,有体面的工作,收入稳定,还有车有房,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最喜欢的类型。”
“他理所当然地出轨了,我妈很生气,可她不会说话,不会骂人,她只能流眼泪,只能问他问什么。
“我爸甚至不稀罕和她解释什么,他只说他是个男人,有自己的需求。我妈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没过多久就和他离婚了。我爸才不会带着我和我妹妹这两个拖油瓶,所以我们都跟着我妈。”
“我妹妹原来其实是个无忧无虑,看待事物天真的女孩子。”
“后来我妈状态一直不好,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长期住院并且治愈的概率很低,只能由我带着妹妹。她的所有事情都是我负责,但我很忙,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虽然已经尽力照顾她了,可还是经常力不从心。”
“他大概是在两年前找到我们,他说他失业了,这个年纪不好找工作,理所应当的让我赡养他,负责他日常的所有开销。我没有同意,他就每天都到我们住的地方骚扰我们。我不在家的时候多,我妹妹应该经常会被他踹门的声音吓到,也听到了他的那些话。”
“之前他们离婚的时候盼昭年纪还小,她曾经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烂人。”
讲述这段往事时沐颀表现的很平静,纤长乌黑的睫毛低垂,掩住了一切情绪。
他的嗓音低沉缓慢,仿佛在说着一段无关紧要的故事。
“你没想过搬家吗?”我问。
沐颀低声说道“我没有租房的钱。”
我哑然,想到沐颀堪称变态的工作计划,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了。
“而且之前已经换过好几个了,可是没有用,无论我们搬到哪里,他都会像闻到生肉气味的鬣狗一样找过来,然后变本加厉地骚扰我们,只为了要钱。他曾经深爱我母亲,现在却不遗余力地要毁掉她的一切。”
“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沐颀喜怒不形于色,很少表露出多余的情绪,仿佛连做出表情都是一种消耗。
不过此时此刻,他眼里翻搅的浓重的厌恶犹如风起云涌的海面,水波阵阵闪动着冷漠惨白的月光。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安慰沐颀,只能干巴巴说一句“这应该就是主要原因了。”
沐颀嗯了声,垂眸“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我从门缝里看了沐盼昭苍白且平淡的脸,叹了口气“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这个样子的,她只是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吃药,就需要人陪伴。”我把沐颀从病床前拉开,一边观察着盼昭的表情,一边飞快给沐颀使眼色。
“我不知道你对抑郁症这个病了解多少,但它不是简单的心情不好可以概括的。”
“治愈的过程很漫长,需要很多的耐心。也许很多年都不会好,就算好了,也可能在任何时候复发。”
“你会很辛苦,也可能在某些时候觉得无能为力。但我觉得,只要家人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留在身边,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沐颀一言不发沉默片刻,不动声色绕开了话题“听你的口吻,你有兄弟姐妹?”
我也不想再沉溺在压抑的氛围里,活动了下胳膊,故作轻松“是啊。”
我双手插着兜,上半身靠在铁栏杆上向下看去“我有个弟弟。他小时候可皮了,我那时候也老揍他,但我妈说打是亲骂是爱。我弟信以为真,每次被我打都告诉我他不是打不过我,是太爱我了,故意让着我。”
“但现在,他对我特别好,我一旦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就会说要过来帮我。”
“盼昭对我也很好。”沐颀难得的与我攀比起来。
我笑了笑,觉得沐颀难得生动的样子很好看“我知道,女孩子心思都会敏感些。”
…
这段时间我每天按时到病房里和沐盼昭联络感情,她已经习惯了我的出现,但态度仍然不冷不热,也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我常常和她说一些最近有名的话题或者是八卦,沐盼昭却也只是听着,从来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治疗的过程任重而道远,循序渐进地靠近才是上策,过犹不及才会将这个孩子推得更开。
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给我打来了电话。
“小纵,你不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吗,小姨想了想,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照顾可不行。所以我给你找了一个样样都出挑的,社会地位高工资高不说,还有车有房,人还特别好,对我态度可尊重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邹雪上来就直奔主题,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拐弯抹角的寒暄,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这和她一贯的态度有些反常,我顿时提起了警惕,问道“有照片吗?”
邹雪“哎呀要什么照片啊!都这个年代了你还在意那么多虚的干什么?人和人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交流沟通吗,在一起舒服就行。你就抽空去见一面,见一面就知道了。”
闻言我皱起眉头,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
邹雪这个人势利市侩我一早就知道,所以对她口中样样出挑的男人一个字都没有相信。
她给我介绍对象,要么就是对面特别有钱,要么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利益,反正绝不会是为了我的幸福考虑。
我满腹狐疑,却顾及邹雪毕竟和我妈有四十多年的感情不好撕破脸,于是同意了。
没想到的是,邹雪选中的这个人还真的给我带来了好大的‘惊喜 ’。
落座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皮肤黝黑国字脸,眯眯眼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男人看见我,视线便直白的扫过我的全身。待我坐好,便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被他看的发毛,回答“三十三。”
他又问“那年纪可不小了,以前谈过多少个?”
我看着男人笑盈盈的脸,心里涌上不适。
这样的私人问题,难道不应该熟悉一些之后再谈吗?
如此想的,我也就说出来了“抱歉,我们才初次见面,我不觉得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
男人打了个哈哈,眼神却明显因为我拒绝他而显得沉了些“只是随便聊聊天,那么认真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将问题抛还给他“你谈过多少个?”
“我吗?”男人闻言没有任何不自在,反而装腔作势地摆着手指头数起来,脸上挂着的笑容让我十分不舒服。
半晌他放下手,撩起眼皮不咸不淡看着我,轻飘飘地说“也就三十多吧。”
我差点没忍住翻白眼,但还是克制着说道“您的感情经历还真是丰富。”
“哎呀这才哪儿到哪儿。”男人似乎是把我宛转的讽刺错理解成了崇拜和惊讶。
“我之前同时谈四个也不成问题,还有啊,我不喜欢太粘人的,太高冷的也不要,要能主动找话题的。”他补充道,随即看了看我的脸“你长得挺不错的,就是太老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清纯身材好的美女。”
敢在我面前大放这种厥词,拿我当什么了?
温温柔柔好拿捏的娇妻吗?
那抱歉了,我温纵从来不是这种人。
我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平静“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喜欢什么类型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不觉得会有漂亮优秀的姑娘看上你这样的垃圾。”
看到男人瞬间阴沉下来的表情,我面不改色,甚至扯出了一点笑容“您这样的人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一定因为祖国的鲜花需要充足的养料。”
“我不喜欢您,与您共处一室,让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就像是有一万条蛆在身上爬。”
“希望我们没有下次见面了。”说罢,我站起身就要走,头也不回大步流星。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少顷身后传来男人恼羞成怒的吼声,以及杯子被砸碎发出的脆响。
我闻言不为所动,脚下步子不停,只觉得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没看黄历,想要赶紧回家去。
没想到过了片刻,男人竟然追了上来,在马路边上伸出一只手猛然握住我的胳膊,另外一只咸猪手顺势就要搂我的腰。
我眸子一凝,被黄成业攥住手腕的无助和愤怒如同喷薄而出的滚烫的岩浆,刹那间吞没了我的理智。
我骤然甩开男人,却控制不住坠入深渊。
眼前的画面一片片脱落,明亮柔和的灯光霎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昏黄的路灯,肮脏的柏油路面,紧贴着墙壁流过的污水道,以及闪烁着精光的老鼠般龌龊恶心的眼睛。
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结了冰,一寸寸将我拉进森寒充斥着痛苦的地狱,晦涩打量的视线在身上转来转去,暗处的黏腻的生物眼睛锁定了我,嘻嘻怪笑着铺天盖地潮我涌来。
我本能地一把抽出小刀,紧紧握在手里,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
我的指尖不住颤抖着,瞳孔剧烈的战栗,刀尖甚至划破了掌心,血珠顺着我的指尖啪嗒掉落在地。
下一秒,我仿佛被梦魇住了,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手,洞穿面前男人的身躯,让他再也不能说那些恶心油腻的话,再也不能用他温热肥胖的手去伤害任何一个姑娘。
就在我濒临失控之际,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身后拽了下我身侧垂落那只手的手指,稳住了我岌岌可危的神经。
他似乎是凑近了我,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温纵,冷静。”
熟悉的音色和语调,我努力在混沌的大脑里寻觅它的主人,半晌才逐渐从迷雾中看清那个俊秀清爽的,拥有明亮眼眸的男生。
刹那间仿佛疾风骤雨中船找到了停靠的渡口,沙漠中的人望见了远处的绿洲,我绷紧的肌肉瞬间松懈下来,猛然倒退几步,拉开了和男人的距离。
看似我脑子里挣扎纠结了半晌,现实中也不过短短几秒而已。
“你怎么了?”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宛若毒蛇吐信,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发什么愣?”
我还没缓过来,嗓音沙哑深刻犹如铁片划过玻璃,又尖锐到刺耳“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就在这时,江休从我身后显露身形,面无表情地挡在我跟前,居高临下盯着男人“我们去那边谈谈?”
分明是疑问的话,他的语气却不是在商量,而是通知,蕴含着危险的冰冷气息。
男人轻慢地微微抬头,—这本应该是个极其傲慢无力的姿势,奈何他个子太矮,即便是这个角度也只能仰视江休,倒显出几分滑稽来。
男人强撑着气势,趾高气昂地说道“你又是她的什么人?和我谈什么?”
江休并不回答,他脸上仍然噙着温和的笑容,手上的力道却重到吓人,居然单是抓着男人的肩膀,就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拖了出去。
我看着二人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衣角,仿佛是为了拂去不存在的灰尘。
片刻,距离相亲的蛋糕店不远的一条窄巷中。
男人的惨叫声凄厉悲惨,夹杂着拳拳到肉的闷响,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格外瘆人,显得凄惨极了。
可我却生不出半点同情,甚至希望江休下手再重一些,最好让男人一个月都下不了地。
不知过了多久,叫声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低低的痛呼,顺着风穿过来又被拉长,模糊不清中犹如鬼哭。
我慢步走进巷子,只见男人如同一只虾米般蜷缩在地上,全然没有了刚才颐指气使的样子,额头上冷汗涔涔,嘴角冒了血,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犹如打翻了调色盘。
而江休正扯着他的头发,眼神狠厉暴躁,宛若被激怒的狮子,全然不见平时轻松爽朗的少年气,反而如同一个焦躁不安的疯子。
“你要是再敢拿你那些不光彩的事出来大肆宣扬,或者是玩弄别人的感情,我就把你打到你亲妈过来了都认不出来,记住了吗?”他轻声问男人。
“记,记住了。”男人哆哆嗦嗦地说,狭窄的眼睛里是浓厚的恐惧。
江休又踹了他一脚,淡漠道“滚吧。”
男人如蒙大赦,连身上的疼都不顾了,扭曲着脸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期间还摔了几次,贱了满身的泥水。
远看宛若一只污浊的虫子,扭动身躯爬出泥潭。
我冷漠地收回目光转向江休,说道“你又帮了我一次。”
江休摇摇头,眉宇间仍有未散尽的戾气“举手之劳而已。”
我注视着他的脸,心里显露出一丝违和感和不解。
江休好像对不尊重女孩子,伤害她们的男人深恶痛绝。虽然说这本来就是该被唾弃审判的肮脏事情,但像江休反应这样大的还是少数。
我刚才在他眼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和愤恨,宛若阴黑天幕下的海啸般吞噬了理智,只余下本能的麻木的捶打。
“你很讨厌他?”我看了看男人连滚带爬逃离的方向,问道。
江休没有否认,他面上冷若冰霜,身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寒意“我非常不喜欢仗着自己力量比女孩子大,就无所顾忌的男人。这样和牲口和畜生有什么两样。”
我察觉到他状态不对,只好反过来安慰江休“世界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
江休狠狠吸了口气,仿佛用力收回了不为人知的情绪,嘶哑地说道“我知道,可全国每年被欺负的女孩子也还是有的。有很多人甚至不敢告诉别人,害怕会遭受到鄙夷的,异样的眼光。每次想到她们,我就恨不得所有加害者都去死。”
我闻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开口“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没办法阻止的,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也只能这样了。”江休摇头苦笑。
我们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我打破了寂静“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休在短暂的时间里调整好了状态,所有失控和外泄的痛苦尽数收回,仿佛雨珠落进湖面,消弭于无形。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没事情的时候四处转转,换换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