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按下江休的号码,并且确认之后我就后悔了,刚想终止申请,电话就通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问“有空吗?”
“怎么?出来喝酒?”江休声音里含着丝揶揄。
我想了想,还是笑着拒绝“算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的身体抗造,我还想多活几年。”
江休笑起来“去哪里?需不需要我去你家楼下接你?”
“行啊,地址发你了。”我看了看窗外难得的晴天“在大街上随便开呗,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逛逛。”
“好,我二十分钟赶过去。”江休行动力超强。
我应了声,挂断电话后换了身衣服。
等到江休到楼下之后发短信告诉了我,我便快步下楼钻进了后座拉上车门。
江休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而是从后视镜看着我,挑眉问道“怎么忽然想起来找我过来?”
我实话实说“心情郁闷,想出门兜兜风,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陪我,毕竟他们都挺忙的。”
“你这话是在说我很闲?”江休转动方向盘开出小区,笑着问。
我摇摇头“你比较自由。酒吧白天人少不用你去,大把大把的视线可以自己支配。”
江休“但钱也少啊,一个月就四五千。”
我点了点头,由衷地感叹“哪个行业都不容易。要是自己一个人还好,更重要的是要赡养父母,老人家身体容易出问题,各个方面都需要钱,不能像还在上学的时候一样,提着个行李箱就能跑到外省逍遥自在。”
说着,我扭头问江休“你父母在本市吗?”
江休很轻地笑了下,口吻平淡“他们都去世了,家里就剩我。”
我怔了怔,随后歉意地道“抱歉,不该提你的伤心事。”
江休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安抚地看了我一眼“没事,人都走多久了,早就不在意了。”
话虽如此,我却还是沉默了。
我清楚这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的问题还是间接性地伤害到了人家。
愧疚雾霭般萦绕心头,久久散不去。
半晌,江休重新挑起话头,不过这次的话题有些奇怪“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思索片刻,回答“他啊,是个很执着自律,为了完成目标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简称不择手段。
“那你很喜欢他吗?”江休眨了眨眼,问我。
我沉默不语,半晌才问他“如果曾经和你互相喜欢的人现在不再喜欢你,还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你会怎么做?”
江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一会儿,才谨慎地说“既然真心相爱过,那就至少要有一个清清楚楚光明磊落的结尾吧?”
“就算彼此都不再有当初的爱意,落得个互相伤害两败俱伤的结局难道就合适吗?”
我唔了一声,隔着车窗玻璃注视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思绪继而飘远。
江休没有经历过属于我的人生,不懂得世态炎凉,更无法与我感同身受。
但也正因为他的纯粹,才能告诉我出于本心的话,这是在众多回避妥协的成熟做法中,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短促的笑了一下,也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我要给我自己一个答案,也要给我那么多年的感情一个答案。”
“我会去准备的。不管最终走向什么样的分岔路口,至少要尊重自己当年的选择。”
我和江休度过了很愉快的一天,我们在车里轮流唱着对方没听过的音乐,在谈论到某些话题时一同哈哈大笑,沿途遇到感兴趣的小店就进去转两圈,又在看到价格时望而却步。
到了饭店还在路边的烧烤店点了一堆烤串,吃得满嘴流油,更是辣得眼泪刷刷流。
一直玩到晚上八点半,我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江休被我传染了,也有些困倦,于是我提议返回。
江休同意了,一脚油门把我送到楼下,便也回家去了。
我呼出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爬楼。
从窗内向外看去,苍穹漆黑遥远,三两点星子点缀在画布般铺展连绵的天空,如同深夜的眼睛,一闪一闪,晕出自几千万年前而来的柔光。
千家万户的灯火笼罩空旷的平地,烘托得周遭格外寂静安宁,一两声虫鸣分外清晰,好似哀切的喃喃低语。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来到家门前,推开沉重的防盗门,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格局家具,被我收拾的窗明几净,整洁且具有生活气息。
这是我的家,不是殷真的。
突如其来的想法如同雨季冒出头的青草,在心头极速生长。
我在玄关处换鞋,目光无意间一瞥,扫到了鞋柜上放置的男士鞋和殷真的拖鞋。
它们不知多久没有被穿过了,深蓝色拖鞋边缘处的塑料甚至都微微发黄。
我甚至忘记了殷真穿上它时是什么样子。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殷真留给我的印象永远是黑西装,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的头发,精瘦的手腕上昂贵的银色腕表,还有脚上锃亮正式的软底皮鞋。
他再也不会在我面前示弱,露出接地气的那一面,而是极力想把我退出他的生活,甚至巴不得我消失。
就好像在清洗一块顽固的陈年污渍。
而这一切,没有征兆,没有前提,连一个敷衍的原因都没有。
也许因为我老了,不好看了,没有利用价值,带出去没有面子。
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现在这样,就像年轻娇纵我的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年老色衰,也会像皲裂萎缩的枯叶那样遭人嫌弃,被人厌恶。
更可笑的是,我当初居然还以为人家能为了我浪子回头。
浪子之所以是浪子,就是因为他们渣,他们恶心,他们不懂得真心换真心,遵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生信条,又怎么可能为了某一个人回头。
事实就是现在殷真不爱我了,不光不爱我了,还几次三番背叛我。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没有理由,就像我当年喜欢上他一样。
现实不是小说,不会有那么多追悔莫及,撕心裂肺,追妻火葬场的狗血桥段。
但我不服气,我还想再试一次,给殷真最后一次挽回的机会。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再持之以恒的人面对水滴不穿,锤凿不破的顽石也会无能为力。
到头来所有努力付之一炬,也只能自认倒霉。
翌日。
早上醒过来时又是熟悉的沉重感,仿佛身体里灌满了石头,全身上下都在往下坠,就连动动手指都变得十分困难。
起不来,于是我在床上睁着眼睛躺着,忘记关掉的闹钟每隔一段时间就响一次,就像耳边嗡嗡飞行的蚊子,聒噪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慢吞吞地挪下床,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我顿时一个哆嗦。
脚步虚浮地踩过地板,恍惚地走进卫生间打开喷头,冷水一股脑当头浇下,我混沌的大脑总算清醒了些。
十五分钟后,我洗完澡靠坐在床头,手里握着手机愣了好半晌,才缓慢地转动眼珠。
片刻,我发了一条消息给钟失“施施,给我订两张当红歌手的演唱会门票,钱我一会儿转给你。”
钟失是个资深的圈里人,早些年在内娱当助理干过几年,所以认识不少明星,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潮流得多,也更了解现在热门的歌曲,让她来办这件事我也放心。
每天冲浪刷短视频的宅女立即秒回“不用,咱们两个什么关系,别你推来我推去的。”
我深知钟失的脾性,她不要钱我也没坚持给,只说“下次你看上哪个手办跟我说。”
钟失发过来一个两只小猫抱在一起转圈圈的表情包,随后下线看票去了。
钟失的办事效率极高,片刻就打电话和我说“以我单身三十年的手速抢的,已经买好了,最近挺火的一个歌手,前排座位,我也跟着一起去。”
她顿了顿,意味不明地问我“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吧,为什么这么问?”我不明所以。
钟失和殷真早就‘认识’了,他们两个碰面倒不至于有陌生人的尴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她会不会把殷真打死。
没想到我的思维还是有局限性,只听钟失戏谑地继续说道“这不是怕我这个家属在场当电灯泡,你和新欢不自在吗?”
闻言,我诡异地沉默了。
“施施,我告诉你他是谁,但是前提是你可千万别生气,注意血压也别拿我当沙袋成吗?”
“我生什么气?我脾气多好啊。”钟失莫名其妙,但还是说“你说吧,我保证不迁怒你。”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干笑两声,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殷真。”
对面先是定格几秒,随即传来钟失震耳欲聋的一声“什么玩意?我耳朵没出问题吧?!”
刹那间爆发的难以置信的怒吼足以掀飞房顶,幸亏我有先见之明,第一时间捂着耳朵拿远了手机。
等钟失发泄完她的满腔怒火,我才弱弱地回了一句“就说你会生气,你还不相信。”
钟失闻言差点气死,她片刻深吸一口气,语气冷得像冰“温纵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找你,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借口,否则......呵呵”
两声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笑落下,随即电话挂断。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躺倒在床上,思量如何给这位大佛一个满意的解释。
钟失真气狠了,原本从她家开到我这里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一路火花带闪电,居然只用了十几分钟就抵达了我家门口。
急促的敲门声一响,我就一个激灵强撑着过去开门。
“温纵你—”或许是瞧见我糟糕的脸色,钟失原本要出口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个遍,才皱着眉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没睡好觉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扯出一个笑来“没什么大事,昨天回家晚了。”
钟失显然不信,正要追问我,却被我抢先一步堵住了话“你专门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慰问吧?”
钟失闻言,立即把一切怀疑和不解抛之脑后,发自肺腑的愤怒喷薄而出。
她冷笑“你还知道啊?”
“你不会是想和殷真求和吧?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你要是敢低声下气地求她,就这辈子都别再来找我了!”钟失怒气冲冲地说道。
她死死瞪着我,一双杏核眼都气红了。
咄咄逼人的问话,愤怒失控的表情,还有凝滞的气氛,似乎都在无形中向我施压,让我喘不过气。
我的手指难耐地穿插进头发间,压下心里浓重的烦躁和想破坏一切的欲.望,嘶哑地说“不是。”
“他都这样对你了,你居然还要给他机会?”钟失一言难尽瞅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十五年的时间呢,说放就放哪里那么容易。”我轻描淡写地笑了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衣服的外卖员急匆匆拉开单元防盗门走进来。
他转过头,看见我和钟失愣了一下,随即看了眼手机确认了信息,又快步走上前把花递给我“您订的花。”
“谢谢。”谈话突然被打断,我的情绪也稍微冷静下来,接过包好的香水百何,又让钟失进了屋说话。
“你真是执迷不悟。”钟失一边换自己的专属拖鞋一边恨恨盯着我地说。
“谁让你当年识人不淑选了我这么个朋友。”我笑道。
“温纵你就是恃宠而骄!”钟失悲愤地叫道。
“是你自己愿意的。”我躲过作势要扑过来的钟失,不疾不徐道。
夜晚。
我和钟失提前三十分钟入场,找到座位的时间算早,但场馆里已经聚集不少人了。
有老有少,穿什么样子的都有,我甚至还看见了纯白的鱼尾婚纱,在暮色的映照下光华流动,闪烁灿烂,犹如千万颗星星编织进了布料中。
人们都说穿婚纱成为新娘时女孩子人生中最美的时刻之一。
很可惜,我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默默收回视线,我在塑料凳子上坐好,看了看右边的空位。
我不知道殷真会不会来,即便他已经在微信里接受了我的邀请。
因为我这次通知的太突然,和平时都要预约才能见到一面的交流方式截然不同。
殷真有七成概率会忘记。
可也许他不会呢?也许他心里真的还有我的一点位置呢?
人总是存在侥幸心理,我就像个赌徒,即便那只是千分之一的微弱可能性也不肯放手。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不安地抿着唇,却强迫自己不去看门口的位置。
患得患失太不像我了,被任何一个人影响成这个样子,在我这个年纪都是十分丢脸且不成熟的表现。
就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钟失突然清了清嗓子,偏过头看着我说道“温纵,我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
我一怔,不明白钟失要干什么,但还是说“你说。”
钟失的神情刹那间变得严肃,一瞬不瞬看着我的眼睛,逐字逐句道“我虽然看不上殷真那个傻叉,但我也希望你能幸福,能得偿所愿。”
“这么多年,你的付出和妥协我比谁都看得清楚。我知道你喜欢殷真,非常认真的喜欢。”
“可他给你带来的却只有否定和伤害,那些事我都记得,而且不出意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曾那样恶劣地对待过我最好的朋友。”
“就算你们复合,甚至于未来走进婚姻的殿堂,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因为你喜欢殷真,所以你可以包容可以不计较,但我不行,我这人性格你也知道,没什么弯弯绕绕,讨厌就是讨厌。”
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后,钟失猛地扭过头去,正襟危坐仿佛等待演唱会开始,眼角余光却紧张地朝我这边看了又看。
我失笑出声,没忍住摸了摸身侧这个三十多岁大朋友的脑袋“我明白的,他做的一些事情我也没办法原谅,只是不甘心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钟失靠在一起拍了照片,又看着她发挥惊人的批图技术,在二十分钟内迅速将我们两个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斩获无数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点赞。
直到大屏上倒计时开始,歌手登台,唱完第一首歌—殷真都始终没有出现。
我身边的空座位冷冷清清,上面放着的精心准备的礼物和一束香水百合更是显得无比凄凉可笑。
我面色平淡地瞟了眼座位,片刻将钟失带过来的化妆包和我的布袋都放在了上面。
殷真再次辜负了我的信任。
年少时声势浩大的喜欢,以沉寂无声的方式收场。
自开场以来钟失就一直觑着我的脸色,这时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没准是在路上了,只不过堵车来晚了。”
我扭头看着她,一笑“你居然给殷真说话,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行了别笑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钟失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我的宝贝儿哪哪都好,怎么就是遇到个瞎子呢。”
钟失叹了口气,看着我身边空空荡荡的座位,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人,嘴硬心软,就会平时放点狠话,实际上就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我拍了拍钟失的肩膀,语气如常,甚至冷静的过了头“认真看演出吧,毕竟也是花了钱的。”
与此同时,我在心里轻声说道。
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对殷真示好,我把自己对殷真最后的一丝期待寄托在这里,只可惜,殷真让我的期待落空了。
盛大的舞台剧走至末尾,台上的演员鞠躬谢幕,转身黯然退场。
唯有聚光灯仍旧投下圆形的白光,淡漠而满不在乎,在万籁俱静钟等待下一位尽心尽力的表演者。
我不会再给殷真任何机会,也不会再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