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大降温来得仓促,打了所有南方人一个措手不及,前一天还长袖牛仔裤,第二天再这身行头出门,就差点没冻成冰雕。
风自迢迢天际奔袭而来,掠过大街小巷行人的衣角帽檐,随即朝远方呼啸而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云海笼罩城镇,抬头看去,犹如大朵大朵棉花糖坠在上空,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情景。
我原本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小说,无意间一瞥窗外马上坐起身,打开窗户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
删删减减一番后,我满意地退出相册,手机顶端突然弹出长方形通话请求。
联系人,赫然三个大字。
田明姝。
我懵了一下随即接通,疑惑地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联系我?”
“我的学校办了毕业晚会,可以带自己的朋友去。”田明姝说。
“所以?你和我说这件事干什么?该不会是觉得我是你的朋友吧?”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然而田明姝却给了肯定的回答。
“是的。”
“难道没有人想和你去?”我不大相信。
田明姝长得漂亮,性格温软,家里条件也是看得出来的好,这种女孩子身边应该不乏追求者和仰慕者才对。
田明姝闻言静默下来,良久才说“我知道很冒犯,但除了你,恐怕不会有人愿意陪我了。”
田明姝声音很轻,我仿佛都能想象出她说话时眼里难掩的失落。
我沉吟片刻,还是心一软同意了“好吧。”
田明姝见我答应,哪怕竭力压制语气里也还是透露出了微许雀跃“三天之后晚上八点,斯德尔酒店,我在门口等你。”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我在心里感慨,只是答应参加毕业晚会而已,就高兴成这样。
…
晚上七点五十。
这个点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多数人已经吃完了晚饭和家人靠坐在一起看电视,或是牵着狗在大街上转转悠悠,一派平静祥和的景象。
而位于城郊的斯德尔酒店却灯火通明,歌舞碰杯声不绝于耳,丝丝缕缕浓郁的酒味从旋转式的大门里飘出。
我吸了吸鼻子,陶醉地眯起眼。
不愧是高档酒店,就连龙舌兰这种烈酒里都包含了些许细微的果香,醇厚馥郁的好似置身欧洲果园。
从玻璃外向内看去,时髦精致的男男女女挽着胳膊,站在一处翩翩起舞,层层叠叠的裙摆扬起落下,仿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更显得我浅蓝色圆领毛衣,灰色及踝长裙的打扮极其格格不入。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田明姝,你不是说会有人陪着一起来吗,这晚会都要开始了,她人呢?”
趾高气扬的口吻,不加掩饰的轻蔑。
我上前两步望去,这才在刚才的视线死角处看见了几个成半圆形围在一起的姑娘,还有被她们堵在墙角的田明姝。
“看来只是在给自己找面子,不敢承认连愿意和你成为朋友的人都没有?”只听最前面宛若众星拱月般一袭绿色流苏长裙的女生微抬起头,眼尾上挑继续嘲讽道。
而被她拿下巴对着的田明姝着纯白色挂脖长裙,布料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犹如垂着羽毛的天鹅,华丽而高贵。
可此时此刻,田明姝低垂着头,眸子敛着看不清情绪,却肉眼可见的落寞黯淡。
她大半身体隐没在阴影里,好似童话中正被姐姐刁难的灰姑娘。
看田明姝沉默,那些姑娘似乎是被点起了无名的怒火,其中一个率先开口“据说你去给大十岁的男人当情人?真的还是假的?”
“原来还觉得她眼高于顶,没想到竟然这么不要脸......”
“难怪平时不见她家里人,还这么有钱。”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蝇般盘旋环绕,刺耳且尖锐。
其实她们说的没有错,破坏别人感情的人被这样评价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我经历过被很多不认识的陌生人唾骂骚扰的滋味,我不想别人承受和我一样的痛苦。
更何况我认识田明姝,也了解她,知道她不像他们议论的那样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拦住了蠢蠢欲动想要将手里的红酒泼到田明姝身上的女生。
“你谁啊?”女生发现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给田明姝撑腰,眼神立即沉了下去,审视地打量我。
我倒不反感女生的注视,坦然地接受,就算她把我看出花来也没关系。
田明姝此时却好像不堪其扰,猛然上前一步挡住了女生的目光,随即轻声细语地说“成琳,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平时你多过分都没关系,但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身边的人。”
成琳拖长声音重复了一遍田明姝的话,紧接着正大光明地翻她了个白眼“啧,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个清纯小白花。”
话音刚落,成琳就扭动着腰肢离开了,看都不看田明姝一眼,还带走一大批冲锋陷阵的小迷妹。
田明姝看了看我,欲说还休,半晌才细细柔柔地说道“温纵姐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或许是见我不说话,以为我生气了,田明姝善解人意地说道“她们没有对我做什么的,”她紧接着转动了下手臂,仿佛是不经意间露出了胳膊上一道红痕。
并不是什么暧昧的痕迹,而是极其明显的五个纤细的手指印,此时此刻与田明姝洁白的皮肤对比,更显得惨烈严重。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似笑非笑地看着田明姝“别拿我当殷真那弱智对付,我有智商,而且之前看过殷真他们打架有经验。”
“你这种伤,他们看都不带看一眼的,更何况其实疼也就疼那么一下,现在早就没感觉了吧?”我挑眉问她。
“我只是见到你就控制不住想和你说话,想让你心疼我。”田明姝柔声说“以前从来没人心疼过我。”
“而且确实不疼了,我不应该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讲。”
她的态度过于诚恳,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犹如春季波光粼粼的湖面。
没人会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田明姝是坏人。
我是个颜控,因此不能幸免。叹了口气,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田明姝带着我进了大堂,并且羞涩腼腆地将我介绍给她的导师。
我客气地寒暄一番后,就找了清静的地方坐着,田明姝也在我身边默默坐下。
她不主动说话,存在感就变得极其弱,像是藏在纸醉金迷背后的影子,隔绝在喧闹嘈杂的人群外。
毕业晚会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关注的,就是金碧辉煌的宴会地点和能看得出来极其富有的学生老师们。
我无聊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田明姝也沉默地陪了我一个多小时。
没想到只是出去上卫生间的空档,我就被刚才门口的绿裙姑娘喊住,并带去了无人的露台。
“田明姝好像对你挺特别的。”姑娘一边审视我一边道。
我有些无语地盯着她“我都是她朋友了,难道不该特殊一点?”
“问题就出在这儿。”姑娘说“在你之前,我就没听说过田明姝居然有朋友。”
我更疑惑了,甚至开始怀疑有钱人的智商是不是都这样参差不齐“人家和谁关系好,为什么要告诉你?”
姑闻言娘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眼睛都瞪大了,声音也高了两个度“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和田明姝什么关系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姑娘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我叫成琳,可以说是衡大最讨厌田明姝的人,她随手毒死的野猫叫什么我都知道,你居然说我了不了解她?”
“你该不会真觉得她柔弱无辜,是一枝风一吹就瑟瑟发抖的菟丝花吧?”成琳斜眼看着我。
见我沉默,她脸上立即涌现出不加掩饰的嫌弃。
片刻,她抛出个问题“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我算了算,回答“几个月了吧。”
成琳呵呵冷笑“那她在你面前还挺能装的。”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看我不信,成琳的情绪更是高涨“她就是个疯子!睚眦必报,而且是个不看过程,只在意结果的疯子。她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只要结果与她希望的背道而驰,那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人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成琳皱着眉“我虽然坏,但是坏的正大光明,得罪我的通常揍一顿就结束了,不会像田明姝那样伺机报复吓唬别人。”
原来真的有人会承认自己坏。
我抽了抽嘴角。
成琳不耐烦地看了看我,仿佛是在关爱弱智“而且我这淤泥就是看田明姝那朵黑心白莲花不爽,才处处针对她,不然我闲得慌,讽刺欺负一个不认识的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生气起来连自己都骂。
我不由佩服这位大小姐的心直口快。
成琳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却猛然瞟见了露台之内目光沉冷的田明姝,立即对成琳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随后我推开阳台的推拉门,看了看神情转瞬间恢复正常的田明姝,一边感叹这人应该去学表演专业一边问“她刚才和我说的你都听见了?”
“嗯。”田明姝微抿着唇,面对面色不善走出来的成琳,硬是没露出丝毫破绽。
“可那些事我没有做过,成琳一直都不喜欢我,特意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不奇怪。”田明姝楚楚可怜。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她柔顺否认的外表下,潜藏着随时随地将成林碎尸万段的惩罚计划。
所以在成琳挑眉打算火力全开时,我拦住了她,并且好说歹说劝走了这位勇士。
等成琳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我才淡淡的警告田明姝。“反正你小心点,如果成琳出事,我第一时间一定会怀疑是你从中作梗。”
“她不会出事的。”田明姝轻声说“只要她听话。”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她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的呢喃。
“没什么。”田明姝冲我笑笑,乌发雪肤在灯光下散发着豪门小姐独有的清冷出尘之感。
有一说一,田明姝这张脸的确是世间少有。
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愣神,更何况那些男人。
正当我怒斥着老天的不公,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受。
冥冥之中仿佛既定了命运的轨道开始铺展,我无意间向后一瞥,眼角余光扫到了个黑西装黑皮鞋的背影。
我眉头顿时微蹙了起来,多种情绪同时冲上心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
田明姝注意到我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地方的时间格外久,于是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她显然认出了殷真,脸色顿时变得古怪。
田明姝漂亮莹润的眼里不知名情绪翻涌,如同暗流涌动的海底终于在风暴来临之际显露出些许端倪。
“我去问问。”田明姝站起身同我说道。
得到允许的回复,她才快步离开,柔亮的黑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没过多久田明姝便回来,神色如常和我解释“殷真是作为业界成功人士来演讲的,是主办方邀请的,和很多学校背后的投资人关系很紧密。”
我偏过头,只见殷真正微笑着和几个啤酒肚的老头攀谈周旋,游刃有余圆滑虚假的样子和我记忆中大相径庭。
“温纵,我们先走吧。”田明姝拉了拉我的袖子,美丽光洁的脸上有些怯弱。
我原先盯着殷真,一时间怔愣出神,甚至于忽略了田明姝语气的紧绷和她的不同于以往的称呼。
“温纵姐?”田明姝又叫了我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说了句抱歉,又询问田明姝刚才说了什么。
田明姝好脾气的没有计较,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我刚准备答应,殷真便心有灵犀似的转了过来,视线径直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他完美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纹,透出些许愕然。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居然听到身侧的田明姝发出一声嗤笑。
鄙夷讽刺,饱含轻蔑。
我继而别过头,却只见田明姝神色如常,面对我狐疑的视线甚至不解地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柔声问“怎么了?”
没有任何异常。
我打消困惑,摇了摇头“没什么。”
也许真是我熬夜太久出现幻觉了吧,田明姝怎么可能会瞧不起殷真,她分明那样爱他。
也不知道殷真和那些老板说了什么,哄得他们哈哈大笑,片刻他转过身,向我和田明姝的方向大步走来。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抿着唇盯着逐渐靠近的人。
而殷真仿佛没有意识到我的抗拒和抵触,他自顾自在我眼前站定,我随即抬眼看向他。
身影笔挺颀长,模样英俊成熟,眼角和眉心都生出了细细的纹路,注视我的眼神坦然而平静,跟看着大街上任意一个路人都没有区别。
我眯着眼,试图从如今的殷真身上找出曾经一丝一毫的影子,只可惜他逆着光,黑暗模糊了轮廓,再难寻见当初少年的半分热烈。
十七岁的少年存在的痕迹被名为时光的小偷无声无息地抹去,寄存在岁月深处的少女眼中,闪烁青涩倾慕的微光。
“前几天你去医院看过我。”这时殷真率先开口,将我从美好到不真实的回忆中陡然拽回现实。
我觑着他,莫名其妙“所以呢?”
殷真抿了抿嘴唇,说道“助理都告诉我了。”
我觉得好笑,特意放慢语调,盯着殷真的脸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碰见了另外一个热心的人民群众?”
“总是喝酒对身体不好。”殷真避开了我的问题,伸手就要拿走我手中的杯子,却被我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你先别急着管我。”我笑了下,但眼里没有分毫笑意。
“还认识她吗?”我侧过身,露出了站在身后的田明姝。
殷真看见田明姝时愣了一下,再次看向我时下意识皱起了眉“明姝的毕业典礼,你来干什么?”
殷真虽没开口,可他眼神中的不满和怀疑足以刺痛我。
他啊,恐怕觉得我是特意来找田明姝麻烦的,因为田明姝是在在外养的情人,一个原配费劲手段羞辱第三者再正常不过。
即便如此,我表面的神情维持的依旧很好,似笑非笑“怎么,担心我欺负她?”
“是我让阿纵来的。”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田明姝冷不丁说道,同时她的双臂挽住了我的胳膊。
这个姿势太亲昵,我本能地想推开田明姝,却没想到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力气却大得离谱,我一时半会竟动弹不得。
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却不清楚它从何而来。
殷真的视线来回在我和田明姝之间扫视“你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到这种程度了?”
田明姝抢在我前头说“温纵姐一直很照顾我,而且阿真,你不是早就和我分手了吗?”
她明亮的眼睛宛若星辰,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是纯粹的疑惑,完全没有讽刺质问的意思。
殷真被堵得哑口无言,看着我们两个的眼神极其复杂。
和丈夫曾经的情人在丈夫面前手挽着手。
这样尴尬诡异的场面恐怕普通人一辈子都难遇上,我却当了一回风暴中心的当事人。
感想就是,不自在到脚趾抠地,恨不得现在立刻原地消失。
更令我惊讶的一件事是,田明姝其实不矮,先前由于她身材高挑纤细的缘故并不明显,直到现在距离靠近了,我才发现她居然比我高半个头。
一个女生居然能有一米七几的身高,这在遍地小土豆的南方和大熊猫是一个珍贵级别的。
毕业晚会结束时,殷真上了那几个老总的车,期间看都没看我一眼,应该是嫌我丢人上不得台面。
没关系,正常,理解,但诅咒。
时间太晚,再加上是郊区不好打车,我没辙只好搭了田明姝导师的顺风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