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罗宝珠去了一趟林婶家。
罗玉珠没法单独待在家中,既然她有事要出门,需要将母亲唤回来照看姐姐。
林婶家只隔着一个街道,她就轻驾熟地拐进楼道爬上二楼,准备抬手敲门时,听得屋子里传来她母亲重重一声叹息。
“唉,我也是没办法,厂子面临倒闭,目前也没什么头绪,待在家里只是干着急,不如来你这儿洗洗衣服,还能赚点零花钱。”
徐雁菱心里也苦闷。
面对即将倒闭的工厂,她束手无策,闺女宝珠说是有办法,这两日也不见行动,她又不敢深问,生怕给闺女增加心理负担。
反正坐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赚点外快。
她拎起手中的一件洋纺女衫,问旁边的林婶:“这件也是2港币?”
“对。”林婶点头,“每件都是2港币。”
洋纺是一种高档的丝绸面料,原料为桑蚕丝,柔软光滑,轻薄透气,三两下就能搓干净。
徐雁菱笑起来,“要都是这样的衣服,那这活儿就轻松了。”
这年头多数人家里都有洗衣机,不用亲自动手洗衣服。哪怕是一些没有空间与财力安置洗衣机的较为贫困的旧居民楼里,附近也都设有磅洗店。
磅洗店按重量收费,一般家庭都可以负担。
然而有些高档材质的衣服并不适合机洗,需要人工手洗。
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商机,林婶作为一个收租婆,平时的日常不是坐在麻雀馆里打麻雀,就是收揽一些需要手洗衣服的活儿。
每件衣服收取2港币的人工费。
徐雁菱也是近几天才开始赚这份外快。
她手里其实还剩一些不太值钱的首饰,卖出去也能维持一家三口的开支,想要过回原来的奢侈生活已经不太可能,过上普通人吃穿不愁的日子倒是戳戳有余。
但她考虑过,万一家里人生了病,怕是没有余钱看病。
再者,玉珠的情况还需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收费很贵,以现在家里入不敷出的状况,很难承担起这笔医疗费用。
人一旦落魄,担忧的事情也多了。
徐雁菱思来想去,觉得倒不如在林婶这里做做小活。
养尊处优几十年,哪怕是战争时期,她也没受过什么苦,现下让她像以前家里佣人那样手洗衣服,她起初多少有些不适应。
但想起两个孩子,咬咬牙也就做下了。
那天看到宝珠和玉珠坐在餐桌上啃馒头啃得那样自然,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两孩子很懂事,从来没抱怨过她这个母亲无能,过着与之前云泥之别的生活,也没朝她发一句牢骚。
孩子们都能很好地适应穷苦人家的日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哪里还有矫情的资本。
2港币虽然很少,但也能稍稍补贴家用,多洗几件衣服,平时就能多给孩子们买些水果。
这样挺好。
不过……“林婶啊,这事你别走漏口风,我不想让宝珠知道,这孩子心思重,知道了指不定在心里默默难受。”
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响起。
徐雁菱回头望去,她家的宝珠正站在门口。
“你怎么过来了?”
徐雁菱吓得立即扔下手中的衣服。
回过神的她又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刻意太不自然,随手将衣服捡起来继续搓洗,不忘解释:“我帮你林婶干活呢,她衣服太多了,你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你姐呢?”
“姐在家里,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你回家照看着吧。”
罗宝珠的脸上没什么异样的情绪,徐雁菱偷偷观察她一阵,以为她没听到刚才的对话,心里稍稍安心。
“好,我马上回去,你放心去办事吧。”
得到回复的罗宝珠转身便走。
坐在去往汇丰大楼的出租车上,她脑海里仍旧浮现着徐雁菱回头看到她时那股心虚慌张的模样。
徐雁菱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什么都写在脸上,偏偏又以为自己演技绝佳,以为自己瞒得过所有人。
罗宝珠沉着脸靠在车椅背上,疲惫的眼皮缓缓轻合。
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拮据到需要徐雁菱出去洗衣服补贴家用了么?
看来赚钱这种事,刻不容缓啊。
罗宝珠迈着刻不容缓的步伐跨进汇丰银行大楼,奔赴着去见她的大财主。
“罗小姐?”
转角处,有人唤了她一声。
罗宝珠偏头,瞧见许经纬正朝她走来,并热情地伸手与她相握。
这位便是母亲口中拒绝了7次延迟破产申请的汇丰银行前任总经理,前任总经理此刻的莫名热情,大概源于现任总经理对她的召见吧。
罗宝珠看破不说破。
礼貌回话:“你好。”
成年人的世界都是利来来往,维持表面的和平还能为以后留一线生机,当场撕破脸那就做好多一个敌人的准备。
罗宝珠知道该怎么选。
她温声解释:“之前一直想着去拜访您,您贵人事忙,一直没有时间,这会儿温经理还等着我谈事情,怕不能和您多加寒暄,许经理您见谅,改天有空我一定登门拜访。”
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之后,罗宝珠迈着大步走向总经理办公室。
许经纬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玩味。
他和不少罗家人打过交道。
罗冠雄是个精明自私的商人,三房太太中,大太太徐雁菱和三太太冯婉蓉是传统的良家妇女,只有二太太吕曼云与罗冠雄趣味相投,都是有手段的人。
可惜强母多弱子。
吕曼云的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商业头脑,冯婉蓉的儿子倒是个人才。
大房遭遇的挫折比较多,他没怎么和大房的子女接触过,今日见了罗宝珠,说话倒是四平八稳不得罪人。
至于别的方面嘛……
能让刚上任的温行安接见,怎么着也不会是个没能力的人。
如果他没猜错,两人见面是要谈制衣厂延期破产的事情。
这事他经手办过,那会儿得了吕曼云的托请,没给通过,毕竟现在罗家是吕曼云在撑着,况且吕曼云与他有过几次生意上的往来,这个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不过……
如果罗宝珠能成功在温行安的手中保下制衣厂,那他恐怕要重新考虑一下对罗家大房的政策。
——
总经理办公室里,罗宝珠坐在客座上,一双眼不动声色观望周围的环境。
办公桌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君子兰,墙边挂着一副意境山水画。
后方酒红色的暗格上,还挂着一只毛笔。
“罗小姐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刻。”
罗宝珠收回视线,将目光移向对面发问的温行安,淡淡一笑,“我不太想承认这样的说法,我更相信是咱们有缘。”
“有缘?”
温行安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的确更青睐这样的说法。
当初他爷爷与奶奶的爱情故事可谓轰动一时。
那时大多数人心中有着界限分明的等级,奶奶来自殖民地的港城,不被所有人看好,是爷爷力排众议,宁愿冒着与家族决裂放弃公爵身份的风险,也执意要迎娶奶奶。
两人的婚后生活很幸福。
他无从知晓爷爷奶奶年轻的过往,但从周围人的反馈来看,尽管众人都不看好这一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深深相爱。
他父亲的婚姻恰恰相反,父亲与母亲是标准的商业联姻,两人没什么感情,分居多年,各自有各自的床伴,只在一些重大场合挽手出席,维持家族脆弱的体面。
所以他小时候总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
他看到他们清晨相拥着给对方早安吻几十年如一日的浪漫,也看到他们十指紧扣携手散步在霞光中的宁静淡然。
他看到了一对夫妻正常的模样。
这样的正常,在当时的贵族圈,属于吉光片羽、凤毛麟角。
他问过爷爷奶奶是怎么相遇的,奶奶说是缘分。
港城码头那么多前来游玩的外国游客,她偏偏只踩到爷爷的长靴,两人在数以万计的陌生人群中产生交集,那便是缘分。
所以,他喜欢“有缘”这个说辞。
“不过,我还是想问问,罗小姐当时是怎么认定我就是新任总经理?”
一般而言,见面谈事情需要提前约时间,他特意过了两天才让助理临时打电话过去试探,问她有没有时间立即过来,她马上应下,没有丝毫犹豫。
很显然,这两天她腾出时间专程等着他的电话。
“罗小姐怕是早就猜出我的身份。”
“是。”罗宝珠没否认。
能猜出来也不算难。
当时两人在皇后像广场相遇,皇后像广场是以女王维多利亚的铜像命名,二战时,日军攻陷港城,运走了维多利亚女王的铜像。日本战败后,女王铜像重新运回港城,放在维多利亚公园里。
所以皇后像广场并没有女王的铜像,反而有一尊汇丰银行总经理昃臣爵士的雕像。
昃臣爵士是英国19世纪的银行家,曾任港城汇丰银行大班。
种种因素表明,这位外国友人来皇后像广场不单单只是参观和平纪念碑。
况且当时她已耳闻汇丰银行的许经理要卸任,这位突然出现在汇丰银行大楼附近的外国友人,极有可能是汇丰银行下一任总经理。
她赌了一赌。
老天这次站在她这方。
“原来是这样。”
听完对方的解释,温行安扬起唇角,称赞:“罗小姐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也不尽然。”罗宝珠笑着否认,“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气质独特,一看就不像平凡人,所以我才能猜中。”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是一条古今中外都受用的真理。
温行安笑了,“罗小姐一直都这么会夸人吗?”
“并不,我很少夸人。”
“哦?”温行安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对面的人,“糖衣炮弹都是有所求,不知道罗小姐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在两天前的黄昏已经表达明白,温经理应该还没忘记。”
一来一回中,两方都揣着明白打哑谜。
办公室里除了两人的交谈声,只余彼此清晰的呼吸。
温行安拿出文件袋,直入主题:“破产延期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罗宝珠将问题抛了过去。
“怎么没坏处,”温行安不赞同,“银行要担着风险。”
“风险意味着不确定性,结果可能是好,可能是坏。而破产就意味确切的损失,结果只能是坏,两者取其轻,温经理应该比我更会做选择。”
温行安没吭声。
他细细盯着面前的女人,看她年龄不大,口齿倒是很伶俐,也很懂谈判的技巧。
“那么,你能说说你接下来的规划吗?”
接下来的规划罗宝珠早已在心中默想无数遍。
“首先是降低成本,尽快转型。”
制衣厂进行过全面的财务审计,导致工厂陷入债务危机的原因是资金链的断裂,公司账户被冻结,经营极度困难。
后面肯定要精简业务,削减人员以降低成本,同时着手于制衣厂的转型,将生产型工厂转变为人力和技术输出服务型工厂。
深城即将开放,她预备到深城去建厂。
“其次,寻找新的业务机会。”
现金流断了,但那些机器设备还能用。
可以将多余的机器设备整体租赁给其他工厂使用。
“最后,积极寻找合作伙伴。”
如果争取到债务重组,能够大大缓解资金压力。重组成功,工厂就活了。
温行安静静听完她所有的规划,陷入沉思。
斟酌片刻后,他摆出一份协议,微笑着问:“不知道我能不能有幸做罗小姐的合作伙伴?”
罗宝珠也笑了,“求之不得。”
递过协议之前,温行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罗小姐是不是要定个期限?”
“半年为期,一定盈利。”
“若是没盈利呢?”
“我相信温经理的眼光不会太差。”
温行安笑了笑,缓缓将协议递过去,“希望罗小姐做得比说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