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汇丰大楼出来,罗宝珠用厂区电话给深城财贸办拨了一个电话。
去年政府颁布条例,试行“三来一补”,粤省的深城等地方占据了地缘优势,可以直接办理对港、澳地区的加工装配业务。
所谓“三来一补”,即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
通俗点讲,就是港城企业提供原料、样品或零部件,深城企业提供廉价的劳动力资源,两者达成合作。作为加工方的深城企业能够获得工缴费,而港方企业能降低生产成本。
这是罗宝珠要去深城办厂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大的原因在于,港城是罗家的大本营,而深城不是。
罗家在港城扎根多年,现在家族资产都握在吕曼云手中,吕曼云动用手上那点人脉关系捏捏她简直轻而易举。
七次都没通过的破产延期申请,大概只是吕曼云一句话的事。
港城很小,富豪圈更小。
她想不动声色发展起来,很难。
恐怕刚露出苗头,就被罗家以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深城不一样。
深城现在还没发展起来,在港城人眼中,不过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渔村。
她找吕曼云讨要深城老宅的地契,吕曼云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给了,足以见得对方对深城这个地方不屑一顾。
不过没关系,改开后的深城即将一飞冲天。
那里大有可为。
“你好,是深城财贸办卫泽海主任吗?”电话接通后,罗宝珠首先表明身份,“我是港城永丰制衣厂的负责人罗宝珠,想来深城合资办厂,能不能和卫主任谈一谈?”
片刻后,对面换了人。
一道沉稳中透着兴奋的声音响起。
“可以可以,我们相当欢迎!”
卫泽海捏着话筒,很是激动。
改开的政策虽然下来了,但是国内缺资金、缺人才,对国际市场也不够了解,想要发展起来,肯定要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
港城毗邻深城,且经济发达,是最佳的招商对象。
这会儿有港商主动过来投资,他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不过,要商议的事情有点多,厂房的事情,运输的事情,招工的事情,投资金额和生产设备的事情等等,都需要考虑。
厂房的问题倒是好解决,蔡屋围那边正好有个废弃的纺织厂房,收拾收拾可以腾出来给港商当生产车间使用。
至于运输问题,那就有点难办。
村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交通非常不方便,一些原材料从港城运过来,恐怕还得需要人用手推车推进厂房。
关于投资设备和金额的问题……“罗小姐,一些具体事项在电话里头恐怕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您看您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方不方便过来一趟?咱们可以当面聊聊。”
“行。”罗宝珠想了想,“后天我过去一趟。”
“好的好的。”卫泽海一锤定音,“那就后天吧,咱们后天见面详谈。”
挂断电话之际,卫泽海好心提醒:“最近深城雨水多,罗小姐记得备双雨靴。”
罗宝珠应了一声,在卫泽海热情的期盼中挂断电话。
她得回去准备一下,收拾收拾行李。
这阵子大概会长住深城那边,等到深城的工厂建起来估计也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应该足够罗珍珠和郭彦嘉办完订婚宴。
正好,眼不见为净。
——
站在沙发前听训的罗珍珠突然鼻头一痒,想打喷嚏,她怀疑有人在心里咒骂她,但她不敢打喷嚏,因为她母亲正在训她。
“谁让你去招惹罗宝珠了?”
吕曼云不解,“我不是只让你去你明珠姐姐那里走动走动吗,你怎么走动去了罗宝珠那里?”
去罗宝珠那里也就算了,还莫名其妙和罗宝珠以及罗玉珠发生争执。
罗玉珠都傻成那样了,有什么好和对方计较的?
“你瞧瞧你,跌不跌份!”
吕曼云气不打一处来,“我给你穿几千一条的裙子,是为了让去你廉价的公屋撒泼的吗?”
被训得狠了,罗珍珠双眼泛出委屈的泪光。
“妈,我哪有撒泼,是罗宝珠撒泼,她还扇了我两耳光!”
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她说着说着两滴泪从双眼中流落,瞧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吕曼云不为所动,“活该!”
听完全部过程的吕曼云觉得自家闺女挨这两巴掌一点也不冤。
“我只问你,罗宝珠和郭彦嘉偷偷私底下见面,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原本委屈着的罗珍珠一愣,支支吾吾不肯说。
知女莫若母,瞧她这副神态,吕曼云早已猜出其中缘由,冷哼一声:“是你那位好心的明珠姐姐是不是?”
“不是不是,”生怕罗明珠被冤枉,罗珍珠连忙摆手否认。
她犹豫片刻,不得已供出背后真凶,“是三阿姨。”
闻言,吕曼云眉头一皱。
“你去找冯婉蓉了?”
她脸色当即沉下来。
“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要和她打得火热吗!”
吕曼云动了怒。
这辈子,她最讨厌的人就是冯婉蓉。
冯婉蓉当年趁着她怀二胎的时候勾搭上罗冠雄,成功上位,她辛辛苦苦为罗冠雄生下二儿子的那一年,罗冠雄娶了三姨太进门。
这种背叛感,吕曼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向来是个有手段的人,哪怕怀着孕,她也有足够的精力应付罗冠雄外面那些花花草草。
玩玩可以,但是想娶进来,没门。
至于冯婉蓉能进门,完全是她的疏忽。
但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谁能想到名义上的兄妹也能走到一起呢。
那一年是1950年,她还清晰地记得一切的起因是源于罗冠雄父亲罗根生的一封信。
当时处在印尼的罗根生来信,说是冯婉蓉已经初中毕业,让罗冠雄给冯婉蓉在港城安排一份工作谋生。
冯婉蓉是罗冠雄后妈带来的女儿,两人名义上是兄妹,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且罗冠雄当初从印尼来港城讨生活时,冯婉蓉才5岁,两人之前只短暂相处过一年而已,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亲情,接到父亲来信的罗冠雄甚至懒得理会这桩请求,他压根没空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这事是她亲自处理的。
她想着素来安分的公公既然提了这个要求,满足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给罗冠雄继妹安排一份工作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排进工厂当个文员,接待接待客人,活儿轻松,能稳定拿一份薪水,也算是给公公一个交代。
没想到,她是亲自为自己安排了一个竞争对手。
冯婉蓉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罗冠雄的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当她发现这一切时,罗冠雄已经疯狂迷恋上冯婉蓉,两人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想拆散已无任何可能。
两人是名义上的兄妹,年龄又差了二十多岁,她哪里想到这也能发展成恋人关系。
亏她还觉得冯婉蓉长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实际上人家心眼子忒多!
“是冯婉蓉告诉你的?那就不奇怪了。”
吕曼云还未从难堪的记忆中抽离,脸上沾满愤愤之色。
瞧见自家母亲脸色越来越难看,罗珍珠试着解释:“妈,三阿姨应该没什么坏心吧。”
“没坏心?”
吕曼云冷哼,“她暗暗使坏的本领强着呢,别看她一副温和纯良的样子,坑人的时候绝不手软。”
“她比徐雁菱更令人讨厌。”
吕曼云对徐雁菱其实并没有什么敌意。
当初她进了罗家的门,和徐雁菱相处得还算融洽。起初她心里藏着戒备,以为这位原配太太佛口蛇心,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后来相处久了,发现徐雁菱的确没什么心眼。
徐雁菱对她很和善,没为难过她,她也不是拎不清的人,没必要主动找事。
况且那段时间罗冠雄对她很好,让她产生一种罗冠雄不爱原配更爱她的错觉,觉得自己的未来更有优势。
她知道罗冠雄是靠徐雁菱起家,徐雁菱父亲的制衣厂是罗冠雄发家的本钱。
在她看来,罗冠雄因为经济原因不会轻易和徐雁菱离婚,也同样是这个原因,让她甚至有点同情徐雁菱。
在罗冠雄眼中,这个原配大概只是用来发家的工具。
说到底,徐雁菱也只是个可怜女人。
但冯婉蓉不同。
冯婉蓉对罗冠雄的事业毫无加成,甚至因为这段沾染一些伦理的禁忌关系,导致罗冠雄名声受损,生意上还曾出现过一些损失。
所以,冯婉蓉到底有什么资格进门,坐享豪门富太的生活?
徐雁菱是罗冠雄事业的基石,而她是罗冠雄事业上的帮手,只有冯婉蓉,是彻彻底底的米虫。
吕曼云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
“罗珍珠你给我听着,以后少去三房那边溜达,她们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
母亲下了最后指令,挨了半天训的罗珍珠想乖乖答应,又忍不住为罗明珠开脱,“妈,这事跟明珠姐姐没什么关系吧,你生三阿姨的气,别牵连明珠姐姐啊。”
吕曼云:“……”
她沉默半晌,终于忍无可忍。
“罗宝珠两巴掌都没把你打醒吗?”
人罗宝珠都明白的道理,怎么自家闺女死活想不明白。
“罗宝珠是不是让你不要听风就是雨,你瞧瞧人家都看得明白你是受人挑拨,让你带点脑子,她都差明说了,你还搁这里维护你明珠姐姐。”
“你明珠姐姐真有这么好,怎么不当场替你把两巴掌讨回来?”
罗珍珠不以为然,“妈,当时明珠姐姐替我发了言,她是护着我的。是罗宝珠太咄咄逼人,你是没瞧见她那副骇人的样子,简直要把人生剥活吞!”
“行了行了,”吕曼云懒得听这种废话,直击要害:“这两天不是让你和罗明珠多走动么,你打探出她最近在做什么吗?”
罗珍珠想了想,轻轻摇头。
“瞧,人家搭上温家的大枝头,却半点没和你透露,根本没拿你当自己人,你还腆着脸亲近她做什么。”
罗珍珠没听明白,“什么大枝头?”
吕曼云懒得给自家闺女解释,只在心里默默盘算。
听说罗明珠利用温梦仪这条线,成功搭上温家为汇丰银行新任总经理温行安举办的晚宴。
可惜温家的邀请函直接送到了她这位罗家当家人手上。
她拢共一个闺女,这闺女还特别死心眼,心里只装得下郭彦嘉一人,去参加这种晚宴无济于事。
瞧瞧人家罗明珠,眼界高着呢。
想觊觎未来的公爵?呵,也忒不自量力。
不管怎样,冯婉蓉和罗明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借着罗珍珠的手尽快将罗宝珠赶回深城,不让罗宝珠有参加宴会的机会。
可惜自家闺女不争气,没把人赶走不说,自己还挨了两巴掌,一事无成。
虽然她不明白今时今日的罗宝珠到底有什么威胁,不过既然罗明珠心里忌惮,那她决不能让罗明珠如愿。
吕曼云从抽屉抽出邀请函,转身吩咐管家,“把这个送给罗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