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客脸色骤变,许明时随手拿起一包薯片。
“尸体没有腐烂,但也不是最近去世的。有人保存尸体几年,挑着这个时候埋在新选址下面。”
景廷大学只拿到了第二额度——第一额度给了场馆漏水如泄洪的体育大学,但不知为何最后提高了奖金数额,那么第二额度也足够景廷修一个体面的新共享商圈。
设计图还是李宝珠留在旧策划案里的。校学权将工程交给承包方,由北区办督办。
直到823年9月21日晚,基金会议后7日,第二额度获奖提案新建共享商圈工程开工第3日。
许明时刚从殡仪馆出来,就接到了北区办主任赵拓的电话。
他对这个景廷北校区最高行政负责人有点印象——是个笑面虎,当面一套背面一刀的典范。
街道上路灯幽黄,忽然亮起的屏幕晃了许明时一下。
他不知为何心惴惴的,不安定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好预兆。
许明时接起,电话那头却不是赵拓的声音,而是一个声音很沉的男人。
“许部长,你认识820届学权部长李宝珠吗?”
许明时脑海里不经意闪过当时的画面。
难得回神,他机械地嚼着薯片,目光飘渺落不到实处。
“节哀。”
许明时笑了笑:“我都没见过她几面。”
“比起这个,U盘里的东西真的没法解?”
“U盘里的‘天极’系统经过改造。”牧云客打开学权电脑,插入U盘。
“我的权限只能打开其中一份,其他都只能用密码打开。”
牧云客扫描指纹和虹膜,完整的景廷大学校学生会账目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指着部分收款账户:
“这几个账户以0003开头,我用权限查过,分别是校学生会秘书长郑佳期、校医院负责人刘樘、二食堂经理尹益……”
牧云客手上的资料名单似乎翻不完,许明时叹为观止地夸赞:
“哇哦,你们家真是神通广大,我身边竟全是牧家人。”
牧云客停下来。许明时看着对方:
“难怪校会办活动总是没钱,原来是义务参与家族产业复兴了。”
牧云客似乎噎住了什么,将资料往桌上一放。
“我以为许部长是诚意合作的。”
“我是。”
许明时终于兀自叹气,他抬眼就能看见牧云客伤口渗出的血。
那天沙发上和地上的血,他一个人擦了三遍。
“钱不是问题。”牧云客挑眉看着许明时,“这些都是牧翼的人。但你们想要多少钱,可以直接开口。”
“暂时不用。”许明时别开目光。
“学生会不少人在……那天去世了,重新招人、培训,短时间内都不会办活动。”
很多都是他在学生会的同事,从大一就认识。一起熬夜、一起筹备活动,进会议厅前还在说笑。
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年轻面孔,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火灾现场。
牧云客撑在沙发上的手收回,坐正了些。
“我会负责到底。”他说。
“你要担着这么多人的命?
许明时眼神中有某种锐利的情绪,刺得两人都不舒服。
但他主动移开了目光,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这些人先不要动。”
许明时语气非常平静。他已经累到麻木,没力气抑扬顿挫富有感情地说话。
“我以为你会希望他们即刻消失。”
“这是唯一的线索。”许明时指着资料,“如果不是牧家这份账户,从档案和资料上看,谁知道这些人是牧家的‘草木’?就不说我了,难道你知道?更何况……”
许明时瞥了牧云客一眼,示意他看腿上的伤口,又扬了扬自己手臂上的绷带:
“我并不觉得现在适合硬碰硬,少爷。依我看,会议厅里那个敢对你开枪的大叔一旦知道你查到了这些,明天这些人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我们就真的什么也查不到了。”
牧云客并没有说话。他本意是要找到李宝珠。这个与他母亲的死脱不开关系的少女,只留下这么个不知有何用处的U盘。
牧云客查不到李宝珠的身份信息。除了李宝珠这个名字外,年龄、祖籍、学籍,全部是一片空白。
牧云客还解不开U盘的所有文件。尝试了一百遍,他的权限也只够打开最浅显的,还是景廷大学的学生会账本。
牧云客一无所有,只能抓住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许部长认为应该从哪开始?”
“基金会议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上任佳佳。”
许明时站起身,示意牧云客自己可以帮忙把轮椅推进来。
“不知道审议长能不能联系上?”
“没有伤到骨头,可以走。”坚强的铁人牧云客同志婉拒一切帮助,“我去查。”
许明时一路跟在牧云客身后,帮他打开门。
“我一直都忘了问,”
正要走出门,牧云客忽然回头问了许明时一句。
“许部长是为什么要查李宝珠的U盘?”
许明时眸心动了动,语气平平:“最近学权太穷了,还以为学姐给我们留了多少活动资金。”
牧云客一噎,显然是不信的。
许明时也看出来了,于是认真换了个措辞:
“好吧,是因为实在忍不了校会的秃头秘书长郑佳期——就是你们家那个。他克扣校会的钱,又在共享商圈的事上下绊子……听说那时宝珠学姐出事之前就在查这件事,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
虽然有点牵强,但好歹是符合少年人心性的。牧云客就没多说什么。
送走牧云客,许明时直接去了警局。
王都的夜风总是凉得透心。
许明时去见李宝珠的这晚,月光如同寒霜铺了满地。
在“见亲人”这件事上,许明时大概是没有“下一次”了。
“你是她的紧急联系人……但没有留电话号码,只有名字。幸好你也在这所学校。”
昨晚那位庞警官通过北区办主任赵拓找到许明时,开门见山。
死因是心脏贯穿枪伤,遗体被冷冻了不知多久……警察们并没有继续查下去的意思,话里话外告诉许明时:这是个意外,也只能是个意外。
“她失踪在四年前,而四年前共享商圈那事……对不起,但我们不能继续查。”庞警官这样告诉他。
似乎是为了表示歉意,庞警官递过另一份报告。
“这是什么?”
“因为你是她学生档案上唯一登记的紧急联系人,而上头只允许通知她的直系亲属……所以我先做了鉴定,没有告诉任何人。”
只有这样,这消息才能顺利传到许明时手上。
庞警官意有所指:“这次会议厅枪战的死亡人数是35人。”
许明时居然有些紧张。他看见自己捏着那张纸的地方有些湿了,才发觉大概心律不齐得过分,手都冰冷。他已经大概从庞衷的态度中猜出结果,但要真正亲眼看见还是让他有些胆颤。
不是的,他不是紧张。许明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是在害怕。
同源异型基因对的遗传个体、一对异性遗传个体……一堆生物术语,许明时直接跳到最后的结论:
对比样本有极高可能为同一父母所生。
有什么在脑海里绷断,又像是有什么串联起来。
是真的。许明时眼眶有点热,空荡地泛着酸。
他早该发现的。
那时许明时只把李宝珠当成要人安慰的小妹妹。
这样小的女孩子,哭起来没有轻重。许明时害怕被发现,低声赶她走;她也不闹,安静地拉着许明时的手告诉他:那个看守的从来不带伞,雨夜他不会出来巡……
虽然个子看着小,却比自己沉稳些,许明时想。
雾蒙蒙水淋淋的雨夜,潮湿得衣服都是软黏的。或许是气温降低了,或许是许明时没有更多被子……他没有再反对。
有多少个雨夜,他们就有多少次相聚。那样拥抱的温度,原来就是“亲情”。
身体似乎在自动回忆着以往的温暖,一点点回升又迅速落下,全部降为零下冰冷刺骨的寒。与他私藏的所有回忆、学权里提到“李宝珠”的每个瞬间碰在一起,撞得脆响,在许明时心里回荡。
“你还好吗?”莫青屿给许明时递过一杯热茶。
水有很重的自来水味。许明时的眼睛干涩得厉害,提不起力气。
“还好,只是……没想过她居然是我亲生姊妹。”
莫青屿也很疲惫。学生会的人这段时间光在廷宝山跑了,根本没做任何其他事。
“她被宋灿嶂带走之前,我们还见过。”莫青屿面色沉沉,“不过十年了……我也看了学权的大合照,我就认不出来这是当年的小女孩。”
“也许这也算某种过期的心灵感应。”
莫青屿静默一会,还是问:“真的不告诉其他人?”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许明时抬起头,仔细看着面前的李宝珠。
许久,他才抬起头。
“我的……至亲,”许明时居然机械般笑了笑,对莫青屿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我们学校。”
他把亲情排在最后一位,理由和莫青屿一模一样。
他没有感受过亲情。对亲情没有任何具体概念。亲人之间是怎样相处的?是以什么心情?许明时完全不知道。以往没有感受过,未来也不会有……那时,他对“亲情”完全无感。
只是现在,他和亲人隔着一纸解剖同意书的现在,他又想起儿时平房角落里的细微哭声,想起颤抖着拉他的手的狼狈小姑娘。
现在,对方穿着一身蓝色裙子,似乎有点湿,头发上带着发卡,几乎被泥土糊得看不出来。
皮肤异常苍白,有腐化的迹象。她身量不高,脸更是嫩得像高中生。如果不提年龄,看起来倒像是许明时的妹妹。双手手掌上是大面积的烫伤,指纹和掌纹都被暴力消磨掉了。
额角有长长的一道割伤痕迹。经过恶意尸检或是毁坏后,连原貌都看不大清了。
但她是李宝珠,许明时知道。
人的记忆是逐渐消亡的。许明时从眼前面目全非的少女中拼凑自己血肉至亲的模样,眉毛与他一样,都是英气凌厉有棱角的眉毛。
眉形相似,颜色却比他的淡些;眼形更圆,鼻和唇都小巧些,脸还有些婴儿肥。
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是跟自己一样的深棕色吗?
许明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警局的人不许他们带走李宝珠。放他们进来都像是仁慈。
莫青屿出去看着火。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外面似乎下起了雨,许明时恍惚听见了雷声。
一场秋雨一场寒,王都的冬天要到了。
我编的;现实中能不能鉴定亲兄弟姊妹我也不知道[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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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