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声响过两三秒,莫青屿抢在许明时之前开口:
“牧家暂时没有任何动静。牧云客也好好的,你醒前才来看过,先去了公司。现在是周日早上十一点,你睡了20个小时左右。身上刀伤大处缝合共二十三针,右小臂桡骨轻微骨裂。血输过了,药差不多打完了,一个星期左右能出院。”
一口气说完,许明时倒没什么好问的。只说:“多谢你。你的伤怎么样?”
莫青屿白他一眼:“微瑕,跟您那全损的比起来根本小巫见大巫。你再晚几个小时醒,都愈合了。”
“如果你需要……”
莫青屿打断他,干脆地说:“我可没帮牧云客。我是帮你,知道吗?一点良心都没有。”
许明时点点头,又说:“谢谢你。”
莫青屿没理他。
“牧翼怎么没去?我都做好准备打一场硬仗了。”许明时问。
莫青屿挑挑眉:“你真要跟牧翼打?勇士,咱别真拼上命了。”
许明时不以为然,莫青屿就告诉他:
“照你说的,我们把电子账本交给北区办主任,就那个老秃头赵拓,说到账本用了‘天极’。他还问我们是怎么打开的。”
按照李宝珠U盘里的信息,赵拓不是牧家人。但北区办与指导处暧昧不清,郑佳期平日又多依仗北区办,他们只能试试。
“你怎么说的?”
“估计没人能想到我们猜对了密码。我当然说,是在电脑城找了个不世出的神人,破了‘天极’底层代码啊。”
许明时:?
莫青屿颇有些幸灾乐祸:“江浩南还用电脑秘密发了封信到蔚莱总部……估计现在牧翼都急死了——哎呀怎么会有人能解天极?不过要真有人能破天极的底层代码,他会和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起完蛋。”
这样也解释得通为什么牧翼今日临时计划不在宅里。估计是把大部分人派出去调查了。
许明时皱着眉:“赵拓听说郑佳期的账本用了‘天极’,他好像也不意外。”
记忆慢慢复苏的同时,许明时就问:“赵拓准备怎么处理?”
莫青屿坐直身体,眉头也皱起来:“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电子帐本的记录交上去,北区办没有任何反应。当时只说让我们回去等结果,到现在……一天多了,没有任何消息。”
许明时心一沉。
指导部一把手,学生会秘书长挪用校学生会公款,是只挪了校会的钱吗?他手上其他公账呢?为什么一个校会账本能用得上懿盛的“天极”系统?
万一北区办也是知情者之一……更甚者,如果北区办就是包庇郑佳期的人呢?
莫青屿显然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不会吧……许明时的心凉过寒冬腊月的王都。
但如果从一个普通学生的角度来说,他都不敢想,如果王都大学的校区最高负责部门都对挪用公款知情不报,这个学校到底还有谁能给他们主持局面。
李东月跟着五人份的餐上来时,还觉得自己在梦游。
“啊?原来我们都有?”
他的眼神已经被餐食迷住,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八千块一餐!我今天的呼吸都是镶金的……”
看起来像是管家的人带着几个年轻侍者在床上架起大圆桌,覆盖了下半身大部分床铺,支撑点落在床边四角外。铺桌布、摆餐具、放装饰花,做完一系列前摇动作,才开始上菜。
许明时坐起身就可以围坐聚餐。几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比平常大几个度,只能勉强控制不发出太大的惊叹声以免显得太没见过世面。
“牧先生说,请各位不要客气。”
在场倒没有人打算客气。饶是许明时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可惜桌上的菜没几个是他能吃的,观赏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那位管家站在他身边,贴心地把几盘菜放得更靠近些,关照道:
“许先生,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忌口是必要的,请您忍耐。”
许明时对餐食本来就没什么要求,能吃饱就行,他只是有点饿。
李东月看着桌上五花八门的菜式,没几个他认识的,更说不出什么做法、味道上的细节讲究。他只是一味惊叹,一边把各个菜往嘴里塞。口感细腻呀、入口即化呀,他也夸不出花来,但就数他吃得最香。
有侍者上红酒莫瑞。许明时想尝尝,管家刚要说话,许明时先开口:
“我昨……前天才看见牧先生也喝红酒了。”
以身作则者,不可只许州官放火。这点好奇心,许明时必须满足自己。
那管家反应十分迅速:“牧先生说他错了,您不能一样犯错。”
许明时噎住,没想到牧云客连这点都交代到了。李东月摇晃着红酒杯大笑:
“难得看到许哥说不出话来!”
吃完饭,四人就要回学校。几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倒是带走了一堆水果礼物,连吃带拿。
苗文雪想推拒,却被莫青屿塞回手里,吞回了客气话。
“如果有消息马上告诉我。如果没有消息,我们最多等到周一。”
校会的电子账本仍有必要仔细排查一遍,可惜许明时心有余而力不足,马上就被管家摁下睡午觉了。
“牧先生说过,您需要好好休息。”
许明时觉得,牧云客是派了个复读机AI来管着他。
玻璃调光,窗帘拉上,管家刘叔给许明时留了一个床头小夜灯。
“许先生,如果有其他事,我们会叫醒您。请您安心休息。”
午觉对许明时而言是非常奢侈的。幼时午休的时间只够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大学里的午休时间都给了工作或作业,能回宿舍的时间几乎没有,更别说躺在床上正经睡午觉了。
许明时眼睛瞪得像铜铃,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事实证明,许明时对自己的了解相当不够。他不仅睡着了,还一觉睡了很久。
牧云客回来的时候,许明时还睡得很沉。但快到晚饭时间,牧云客就学着他的样子,拉开窗帘,试着削梨。
可是大少爷王士长官也没做过这个。牧云客按照流程洗过,水果刀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削下来的皮只有指甲盖大,连不起来,更不用说厚度比城墙更胜一筹,果肉都所剩无几。
许明时是在夕阳和削梨声中醒来的。
他看着满垃圾桶的水果皮和碟中的几块梨,诚心诚意建议:
“可以让刘叔来,或者让我来。”
牧云客满手梨汁,把果碟往许明时手上一放,洗手去了。
牧云客回来时,许明时还好好地端着那盘梨。他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脸上失了些血色,却映着夕阳,平添些暖和气。
那时,在黑暗中打斗的许明时,是什么表情?在观看台上威胁他时,又是什么表情?也像现在一样,乖得像等主人回家的小狗吗?
“许明时,”牧云客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许明时把梨递给牧云客,又被推回手边,才意识到这盘梨是给自己的。
他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却也没拒绝。香梨多汁,清甜脆口,许明时心里痒痒的。
吃完一块,许明时才说:
“不是已经跟牧先生说过了?没有变……”
“你自己呢?”
许明时愣了下,下意识回答:“我没什么想要的。”
“那你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随时有效。”牧云客根本没给他反驳的空间。
许明时真的很认真地想。他想起早上的梦,想起牧云客的伤。
“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要拒绝牧家给你的人?”
牧翼派来的人,虽然牧翼的爪牙,但平时确实是可用的。不说家族争斗那些利益,帮牧云客做事、保护牧云客的安全是绝对没问题。牧云客其实不必如此强硬地拒绝牧翼给他的人。但牧云客就是不惜与牧翼翻脸,不惜搏斗得遍体鳞伤。
牧云客手一顿,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许明时发觉了牧云客的不对,还有些惊奇。他甚少见牧云客表露明显的情绪。
后者终于开口,话却不成句,似乎难以启齿:“你……”
牧云客是真的很犹豫,许明时看出来了。就在许明时思考要不要换个问题时,牧云客终于组织好语言,慢慢地说:
“你还记得景廷后山的猫吧?我记得……是叫汤圆?”
许明时不知道为什么牧云客突然提起汤圆,但直觉他要说的不是轻松的话。
“是牧翼派人做的。”牧云客看许明时一眼,又垂眸。
许明时大脑空白了一瞬,倏然攥紧床单,手臂的伤口又渗出血。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不知道。”牧云客轻轻摇头。
可能有很多原因。例如牧翼想警告他不要反抗自己;或是换个方式告诉他:你在做的事情我一直知道;又或是告诫他,不能在外人面前透露自己的喜恶……理由太多了,牧云客根本数不过来。
“那是怎么知道是牧家的人做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就在许明时以为牧云客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割腕割喉放血,把尸体丢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这是他们——牧翼手下杀手的一贯作风,目的是警告。”
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是动脉放血。手腕不够,就割喉咙、股动脉。残忍又张扬,丝毫不担心有人制裁,是覃仁铄惯用的手段,牧云客十七岁的时候就见过了。
牧云客的手冰凉,手背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他抬起头,是许明时递给他剥好的橙子。
牧云客来的时候剥的,又回到了牧云客手上。
许明时脑子里却在想:不对。
有哪里不对,一定有一个环节被遗漏了。牧家人再手眼通天,可以监视牧云客的一举一动,可以毫无阻碍地进到景廷,但可以在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删掉景廷保卫处的监控吗?
论亲人的程度,那三只小猫也便罢了——他们见人就亲近。可就连警惕心很强的大猫们也没逃过。对景廷丝毫不熟悉的人,是怎么在半日内抓到这些往日里四处乱窜的猫的?
别的不说,能让不亲人的大猫主动出现的,就绝对不可能是学校外的生人。
“许明时,你问完了?”牧云客忽然说。
“嗯,问完了。”许明时点头。
“现在是不是该我来问问题了?”
牧云客带着些打量抬眼看他,许明时心忽然被揪紧,呼吸都放轻了些。
去之前,许明时就知道很多秘密绝对瞒不住。牧云客可能会感谢他,更多的却会是怀疑,许明时心知肚明。
许明时早就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失去和牧云客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可能再也没有这样平静的大学生活。他拥有幸福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真到要失去时,心里居然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涩和重若千钧的压迫,如同命门被人攥在手心。
可是许明时没有选择。他没法做到眼睁睁看牧云客一个人回去,没办法对牧云客的任何苦痛作壁上观。
就像莫青屿说的,是他活该。那么多人倒在走向平常生活的路上,偏他固执地要走回头路,是该遭报应的。
于是,许明时又带着些视死如归的平静。
“这么紧张做什么?”牧云客看他眉头都皱起来,又笑了笑。
“没有紧张。”
欲盖弥彰。
哪怕知道许明时知道可能会经历什么,哪怕已经在心里全盘接受结果,他也没法不紧张。
牧云客现在在想什么呢?
昨日回来,看到浑身是血的许明时,牧云客又在想什么呢?
反监听监视能力极强、身手能在黑暗中单挑四十余牧家人的许明时,身世背景却极其清白——一穷二白。他从哪里学到的本领,经历过什么,跟家里姊妹是怎么分散的,他知不知道任佳佳的事……全是谜团。牧云客怀疑过许明时是哪家私养的杀手。但,如果是贵族私养的人,就不会有任何在公立学校学习的记录。
无论重查多少次,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许明时的学业报告和学籍记录正常、且齐全。
走访其登记的住址,邻里只说其家里父母早年就因病去世,只留他一人在狭小的出租屋。户主是个上了年龄的老婆婆,看他可怜,就留了一个房间给他。
与其他租客共屋檐,长年累月蜗居在不到五平米的房间里。
没有什么异常,牧云客只能拼凑出一个……无依无靠、靠邻里接济长大的,不知经过多少摸爬滚打考到王都来的——可称得上了不起的许明时。
这样的许明时,执着地为了一面之缘的小女孩、为了不知道派不派得上用场的账本,筹划思考很久、安排天衣无缝、受伤很重,也不知道开口要点其他的。
算了。牧云客看着许明时刚恢复点血色,此刻又泛白的唇,忽然觉得以前的事也没那么重要。
“许明时,你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你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是真的吗?
许明时听着自己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手脚冰凉。
“是的。”
——我不同于你手下其他人,我不属于其他任何人,我只听你的;还有……我会担心你,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