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西边与中心市区截然不同。中心市区与王宫同名,叫卢奈堡,在王国古语中是“太阳”的意思。卢奈堡区以女王的宫殿为核心,周围没有任何高大建筑,连样式都与宫殿同出一脉的复古。
西边则完全是寸土寸金的都市,名为森汀,取古语“星星”之意。
懿盛集团在此独占一片商业园区,与关家的瑞柏相邻。
两人敲定要合作,可没告诉许明时——明面上他要当牧云客的“助手”。
“还有什么问题或者要求吗?”牧云客习惯成自然地问。
“开实习报告吗?要金融相关的。”许明时问。
牧云客好似被空气噎着,还颇为疑惑地皱了皱眉。许明时不问工作内容,不问上下班时间,更不问工资,开口第一个问题居然是问一张跟废纸没有两样的实习报告?
从来把各类证书当废纸的贵族少爷们,父母甚至少有领结婚证的。
李宝珠的事当然要查,但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查。许明时想起她最后留下的共享商圈策划案——突破点还是要从学生会秘书长、或是北区办那边找。要隐蔽,不能打草惊蛇。
其实他心急如焚。无数个夜晚,他恨不得拿起刀砍了古钺和高正。暴戾的因子在他身体内蠢蠢欲动,翻涌其中、无法抑制。他的亲人——数十年来仅有的亲人,时隔多年第一次见面,居然已经阴阳两隔。
许明时无法释怀,但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必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警惕者露出破绽,让关心者稍微安心。
许明时只去了公司半天就知道,其实牧云客很忙。
虽说各家政商管理分开,牧翼可是自他回国以来就没停过监视他。牧云客甚至在床板下发现过窃听器.
之后,牧王士就搬出了本家。
自他回国遗嘱生效,牧云客母亲名下所有股份与公司都划到牧云客名下。公司无论大小,牧云客都得在董事会上露个面。女王给她得力的牧王士放了长假,嘱咐他要好好处理母亲的遗产。或许是因为这个,牧翼并没有插手,甚至连过问都没有。
大家族争权夺利严重,可如今的牧家甚少有这种顾虑。牧云客更不用担心除了他亲爹以外的人。
牧翼掌控欲极强,他掌权牧家十数年,从政从商人员基本集中在他自己的嫡系,并以雷霆手段扫清有丝毫不顺之意的旁支。对于牧家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断羽翼;然而对牧翼而言,牧家却从此真正成为他的一言堂。
不仅如此,在牧翼与宋灿嶂的数年婚姻中,宋灿嶂的资产已经被牧家吞并得七七八八。等宋灿嶂反应过来时,也大多已经无能为力。身为一个人,宋灿嶂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将活人活活碾为血肉台阶的牧家生存;身为一个母亲,宋灿嶂满怀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能为自己和牧云客做的,就是收拢所有股权、公司,避开所有牧家的“草木”,暂压羽翼。
许明时也很忙。相对牧云客从早到晚的工作会议项目汇报,大学生从早到晚不知在忙些什么,班会级会要点全背、青年学习干部学习被逼积极,总之凑不出一天完整的工作日。也就到周五下午终于轮到老师们会议学习,许明时这个新任助手才有机会走马上任。
许明时告诉牧云客下午两点半会来报到,实际上在园区里晃悠了半个小时,买了个三明治边走边吃,才慢吞吞拐进一栋大厦。
小姐姐姓乔,似乎早就等着他了。
美人生得与崇奉的甜品有得一拼,清爽干练。见到许明时,笑着迎他进门,替他取许可、电梯卡,满打满算一分钟完成流程。乔玟送他进电梯,按了最高层。
“直接与牧总对接就好。祝工作顺利。”
许明时也笑,看乔玟遥遥冲他举杯奶茶庆贺,电梯门就合上了。连电梯都装修得金碧辉煌,懿盛真是黑土地里长出的金玫瑰。
最高层风景极佳,几乎可俯瞰整个王都。脚下人群像蚂蚁,天边层云近在手边。卢奈堡东边的亭山枫叶大片泛金,谭湖公园湖水连波。
许明时稍绕了点路到窗边窥景,回头看见牧云客正扭头看着他。
许明时一口气没提起来,又无可奈何地松了。
“许部长到懿盛像是回家了一样。”牧云客客观地评价。
毕竟很少有人上班第一天在园区里迷路了,还悠闲地买个三明治慢慢找的。牧云客给了许明时他的号码,可许明时连拿出手机的意图都没有。
许明时只是笑了笑,抬头环顾办公室。
牧云客有三个秘书,刚刚引路的乔玟就是一个。许明时不觉得自己还能在行程安排、文书工作等一切公司事务上起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办公室里常放的绿植——起到一个养眼和偶尔释放新鲜空气的作用,重点保证老板看你的时候,你要在。
可是许明时环顾一周,牧云客偌大的一个平层办公室,居然一株绿植也没有。
但多了一些东西。
“审议长不介意‘助手’对办公环境做一些改造吧?”
“基金会议结束,也不用叫‘审议长’了。”
牧云客示意他自便,便下楼开他的会议去了。
最高层更像是牧云客私人的地盘。个人办公室之外,其余地方都是会客室。活水流动的茶台、以涓细水帘幕为隔断的中式茶厅;纵深有落差阶梯,下接靠窗高脚吧台、酒品收藏展示区。角落摆着些收藏品,珐琅金钟就有四种。办公室周围,就是各类会议室。
虽然各区域主题明确,但许明时看出来——留白太多了。大片的面积没有利用起来,空旷得像主人马上可以搬走,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一直到下班点,牧云客也没见许明时再进过办公室。他就隔着玻璃门看着许明时一趟一趟地上下电梯——搬来五颜六色的小花盆。
那真是什么花都有,雏菊、郁金香、小桂花……开得正盛的、半蔫的、完全枯死的,不一而同。等牧云客忙完再抬头,他的大平层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花草回收处。
牧云客喜欢极简风,最好一眼能看得到底的那种,他讨厌任何死角。但他没来得及阻止,下一个电话又进来了,牧云客只好放那些花草在他的地盘再多活一会。
等他再抬头,先看到了摆在自己书桌角落的一盆多肉。
紫罗兰女王,景天科拟石莲花属多肉植物。看起来像莲花,似乎是浸过水才拿进来的,开得饱满欲滴,叶片在阳光下显现出淡淡的粉紫色。莫名跟牧云客桌子的颜色很相称。
也不知道许明时什么时候进来的,悄无声息,连牧云客都没发觉。
牧云客默默与它对视良久。
到底是谁会养这些毫无意义只会占时间占地方的小东西?
许明时在办公室一直忙活到天擦黑。在空调最舒适的懿盛最高层,许明时满身大汗,终于做完了他今天的工作。
很不幸地,谈工作条件时,许明时既没有问工作上下班的时间,也没问包不包饭。
指针早就过了饭点,许明时也不饿。把最后一趟垃圾丢下楼后,出于礼貌,他还是得问问雇主是否可以下班。
办公室灯光大亮,牧云客已经回来。许明时走到门口他也没发现。
许明时安静地看了他一会。
现在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倾诉欲最强的时刻。
他过去的人生是割断分裂的,就好像一直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奋力向前,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前方有什么。他在一片虚无中看着缥缈的、与他生活在两个世界的牧云客,对方从来没有回过一个眼神。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牧云客有一天看到他了,会是什么表情?会用什么眼神看他?
此类想法的产生与泯灭仅是转瞬之间。许明时很少给自己想象与期望,他只信任实实在在抓得到摸得着的,一切虚无的美好对于他而言都是最锋利的回旋刀。
在许明时要收回目光时,牧云客忽然抬起头。两人视线不过相交一瞬,许明时就匆忙避开,无着落地看到了他放在书桌上、现在却摆在书架上的紫罗兰女王。
紫罗兰女王,景天科拟石莲花属多肉植物。看起来像莲花,是浸过水才拿进来的,开得饱满欲滴,叶片在阳光下显现出淡淡的粉紫色。跟牧云客桌子的颜色很相称。
“他不喜欢。”许明时想。
他悬在半空的心忽然撞上了些什么,不算疼,但让他确认是被接住了。许明时已经习惯了无数次的落空,忽然一次踩在实地,他的心神有些震颤。不知是不是出于心虚,说出的话显得有些仓促:
“牧先生……我是来问,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
牧云客看表,招手让他进办公室:“你还没下班?”
许明时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
他没上过班,也没给人当过助理。许明时以为,助理的意思就是协助雇主做完一切要做的事。
牧云客认为,许明时虽然精通《王国公民权利法》,但需要再熟读一下《劳动法》。他拨了个短线让送二人份的晚饭上来,一边走出办公室:
“有一件事需要跟您道歉。”
他望着牧云客,带着些歉意,似乎愿意尽一切努力补救。
“浇花的时候似乎碰到了一个小东西,掉水里去了。我试了一下,似乎用不了了,您看是需要我赔偿还是拿去维修?”
但许明时给牧云客看的,是一个微型摄像器,上面显示开关的微弱灯光已经彻底熄灭。
牧云客眼里沉沉的,接过拿在手里,略带审视的目光打了个来回。
“不用。还弄坏了什么?都可以报销。”
许明时垂眼,神色无异:“如果您需要的话。”
“那就麻烦许部长了。”
许明时并没有走远。他拿着花盆、水壶和铲子又拆下毁掉二人会议室的两个监听。一个在桌腿与桌面的交界处,还有一个在显示屏与底板的交界处。
牧云客看着桌上的摄像器,不发一言。他看到这些小巧精细的机器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自跟他爹牧翼冷战以来,牧云客已经彻底清理过几次窃听与监视。
然而牧家的手段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且牧翼从不计成本和后果,牧云客的所作所为总是能被牧翼摸得一清二楚。
牧翼胸有成竹的资本包括对牧云客实时的监视掌控。至少到目前为止,牧云客逃不出牧翼的包围圈。
专业机器都检测不到的精密仪器,许明时找出来如同翻自家橱柜一般轻车熟路。
许明时接过牧云客给他递过的杯子,下意识喝了一口茶。
这茶是他自己煮的,却没想到会这么苦。大约是在小电煲上煮久了,越来越浓。许明时舌尖都麻了,几乎怀疑被自己下了毒,眉心蹙起,差点咳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是不是许明时的错觉,牧云客观察到他的脸色时,眉毛扬了扬。
许明时苦着脸细细品了一下味道,发现就是茶和薰衣草煮久了沉下的苦味,几乎可与中药媲美,不是什么化学毒药。
“许部长不如先说说条件?”
被打断的思绪重新拾起,许明时谢过要再给他倒一杯的牧云客,继续话题:“撤掉对学权的监视。”
“牧先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小人物,没有什么资格跟您谈条件。如果您想知道我的信息,您随便问随便查,我也没有能力反抗。”
牧云客并不意外许明时会发现。能发现他办公室里的监听监视,那么仓促间临时设下的拙劣手段根本瞒不过许明时,更别说缀在身后鬼鬼祟祟的人了。
只是牧云客没想到,许明时会这么直白地把它作为条件说出来。
许明时说这话时很平静,连寻常人发现自己被监视时常有的愤怒都不见分毫。
“但其他人与此无关,请牧先生理解。”
“许部长。”牧云客忽然笑了,问许明时:“我在牧家发现了一点东西。这周六,要不要一起?”
“如果牧先生答应的话。”许明时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为了处理牧先生留在学权那点东西,我昨天的作业还没做。”
我也没吃东西,好饿好饿。
这本我写得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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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久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