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客推门的第一秒，许明时就察觉了，但他没有抬头。
直到牧云客将佩戴在胸前的白花放在太平柜前，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宾客般向逝者致意。许明时一言不发，看牧云客做完一切。
他垂眼的时候，连身上的锋利和尖刺都软化些。在逝者面前，大概所有人都没有名誉和身份带来的傲气。似乎在看尽他人一生时，也一眼望尽了自己的一生。
牧云客带来很多东西。衣服、礼葬用品……都让人摆在九号厅门口，没有踏进一步。
李东月和江浩南进来，也跟在牧云客身后尽了礼节。看牧云客向许明时走去，江浩南没有再靠近，李东月走近了看许明时的状况，确认他还好之后，就站在一边。
许明时看了两人一眼，主动开口：“王士。”
九号厅原没有布置，只有太平柜两侧放了金属长椅。许明时邀请，牧云客才坐到家属区的冰冷椅子上。然而许明时也就说这一句，便再没开过口，也没看牧云客一眼。
牧云客觉得今日的许明时有些不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李宝珠，牧云客从许明时身上感受到了些……敌意。淡得像水，飘在空气里。二人甚至没有什么眼神接触，但牧云客本能地感觉到气氛不对。
牧云客也没有多话，递给许明时一个袋子说：“许部长，节哀。”
许明时的目光落近——里面是一个相框。
他原有些飘渺的眼神定住了，唇有些颤抖，酸了半日的眼眶热热的。
拿出来细看，那是李宝珠。清晰的、意气风发的，穿着简单正装，一侧的领子都翻起来了也没注意。她带着些孩子气的兴奋和幸福，拿着基金会议第一额度的奖杯奖状，在台上与颁奖人合影留念。
是基金会议的照片。
只有指定摄影师能在基金会议现场拍照，仅作档案留存之用。而任何在基金会议会场内拍摄的照片都严禁外传，牧云客身为审议长，当然能轻易拿到照片。但许明时从没想过从牧云客那里得到这张照片，更没想过牧云客会主动拿来给他。
许明时拿着照片出神，李东月主动说：“谢谢你，牧王士。我们在学权的电脑里找，连张像样的都找不出来。”
“不必在意。”牧云客道，“我带了人来，如果许部长需要，可以让她们帮忙整理。”
许明时往外一看，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莫青屿守在门口，撑着黑伞站在门外的，是两三个年轻的正装女子。大约是遗体美容师，带着口罩，神情肃穆，安静地望着厅内。
等待中，许明时一直在出神。
许明时也在翻看过李宝珠留在学权电脑中的资料。
大脑被太多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他强迫集中精力，发现脑子里也只回荡着那句话，反反复复：
——“一切长夜终有尽头。”
学权电脑的壁纸，非常漂亮的手写体。
李宝珠在学权电脑里留下的最后一份资料，是《王国景廷大学共享商圈改建建议书》。
暑假快结束时，班长都会在群里发一个“创业创新大赛”的报名表，共享商圈为大学生创业创新提供场地。想做实体店，可以在商圈里试点；想做科研，可以在商圈里找试验场地。租赁费用几乎等于没有，算是一种激励措施。
许明时对共享商圈并不太了解——他参加创业创新比赛也只是写写论文。只大概知道是山脚东边一个像是集装箱堆起来的建筑，因为堆得不规则，看起来像颇有艺术性的方块积木。他去后山喂猫的时候见过。
建议书中提到，共享商圈是九个集装箱堆砌起来，外加楼梯共上下。然使用年限已久，多处生锈朽烂，三楼B房左侧天花甚至已经有一个直径30cm的洞。加上集装箱之间并未牢固黏合，冬天景廷那近似“妖风”的北风一起，整栋建筑都在摇摇欲坠，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建议书实际写得不长，只有框架和初步策划案，连基础数据、其他院校情况和问卷调查都没来得及加上。照格式来看，像是打算留给21届学权交基金会议的。不知道为什么后续没有任何发展。按照学权的工作程序，提案在九月基金会议不过，就修改补充后提交到十月中旬的权益座谈会；还不过，就等十二月的景廷大学学生代表大会。一年不过就两年，三年、四年，总能有些许进展。
难道是被什么更紧急的事抢占了优先级……许明时看到本文的最后一次修改时间：
821年6月23日下午14：53。刚好是要放暑假的日子。
大概等了一两个小时，许明时再次看到了李宝珠。
漂亮极了，这才能认出是照片上那个青春活力的女孩。没有什么化妆的痕迹，与她日常素颜的样子别无二致。穿着最简单的白裙，双手交握捧花。
苗文雪望着李宝珠的手出神。那双手的手心似乎是被烫伤或烧伤过，大面积的瘢痕，看不清任何指纹掌纹。这种严重的伤，即使好了，任何的动作应该都会扯着皮肉疼。
李宝珠就是用这双手，写下那么多策划案的吗？
九号厅后门有通道直通火化室，几分阴冷，空荡得有回声。有专人推着车，许明时跟在李宝珠身侧，一路走过狭窄的走廊。学权几人缀在几步远，牧云客关慬跟在后面。通道里只听得见轮子划过地面、偶尔卡顿的刺耳声。
火化的地方只留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窗口，里面黑黢黢的。
许明时看了一次，就不敢再看第二次。他感到从心底翻涌而起的反胃，可他胃里空空如也，不知是胃酸还是胆汁，烧得他胸口生疼。
工作人员将李宝珠放在平台上时，问：“家属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苗文雪和莫青屿都走开了些。许明时走近一步，轻轻搭了搭李宝珠的手。
“我保证……”许明时说，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哽得说不下去，最终只剩下几个字。
“你放心。”他在心里说。
火化的时候，为什么会有声音、为什么会有味道呢？许明时无端地想。
如果是安静的就好了，如果是完全没有味道的就好了。他明明是第一次听、第一次闻见，却觉得自己终生都忘不了了。
或许是许明时的脸色实在太差，李东月半拉半拽的，哄着许明时出门，莫青屿和苗文雪跟着。
路过关慬时，苗文雪的脚步顿了顿。
“这里我看着。”关慬朝她点头。
苗文雪没多话，也朝牧云客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空气中扬起点青草的气味，傍晚有雨。许明时出门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有人撑着伞站在火化厅门口，望着一缕飘飘直上、化在雨中的青烟发呆。
“文一鹤学姐？”苗文雪道，“您怎么来了？”
文一鹤转身，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中隐得只见一二。她指着火化厅门口站着的人，说：
“不止是我。能来的，都来了。”
莫青屿看见学权大一的小孩，基本都在，乖乖站在角落里；也认出和她一届的学权成员，他们没留任，莫青屿也很久没看见过了。还有些不认得的面孔，大概和文一鹤同事过，如今已经大三大四的部门成员。
苗文雪转过身去，她有些失控，再看下去怕要比许明时还失态。
文一鹤温柔地揽她进怀里。
墓地是许明时选的。选了一个能看到花海的位置，又常被太阳照到，不会冷。
许明时老家那边，管入葬叫“上山”。墓地确实在山上，一个个墓碑环山盘旋而上。位置其实很狭窄，很多人只能举着伞在下一层等。
李宝珠不信教，没有子女父母，葬礼没有什么其他仪式。把面上的石板掀起清理干净内匣，将骨灰盒放入封好，就算完成。工作人员掀起石板，内里不大，很凉。连着地底的寒气和空气中的湿冷，要许明时一口一口含着吞咽下去，渗得骨头缝都透着寒颤。
下着小雨，莫青屿替许明时撑着伞。许明时蹲在小小一方墓地前，只觉天地狭窄、无处容人。
他抱着骨灰盒，拿着白布擦落进坑中的雨滴。擦完一处，又有雨滴落下。无穷无尽，怎么也擦不完。李东月和江浩南挡在两边，挡住了风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光。
苗文雪根本看不清面前人在做什么，她哭得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这天像是应和她，起风也往她面上迎。文一鹤揽着她也无济于事。莫青屿看不下去，把伞递给李东月，把苗文雪哄到一边。
众人一个接一个致礼，将花放在墓碑前。
九月的花海。
许明时往回走的时候，好似看到一道影子极快地掠过去，隐匿在人群中。他的心剧烈地颤了颤，很快意识到那是谁——任佳佳。只是恍惚一眼，他又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无论之后他怎么看怎么找，都没有再看到任佳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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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