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教会

巴西尔二世很少会关注孩子。

君士坦丁八世出生时,他几乎还不记事;安娜出生时,他们倒是曾经兴致勃勃地讨论应该如何打扮妹妹和给她起怎样的名字,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至于他的侄女们,从她们出生开始,她们就像是他弟弟身边的影子,他对她们的印象并不深刻,就像他也从没有在乎他多了一个侄儿一样。

但现在,在真正见到这个原本于他只是书信中的名字和弟弟身边的影子的侄儿时,他对他产生了兴趣,继而开始仔细地打量他:他的个子很高,比同龄的孩子高了半个头不止,头发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乌黑,被仆人妥帖地打理并依附在脸颊边,身上还有着浓郁的油膏和香料的气息。横看竖看,他都是一个符合他刻板印象的、和他的弟弟一样在金角湾的暖风中熏陶的贵族,漂亮、精致且带着挥之不去的腐朽,可即便是在他如此漫长的凝视下,亚历山大也没有流露出怯色,相反,他似乎认为他的审视和打量是一种十分有趣且具有挑战性的事物,因而毫不避忌地回击,完全没有因为他是他的君主和伯父而有所退却,甚至于“退却”这样的想法在他脸上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你好,亚历山大。”在冷汗已经浸透了君士坦丁八世沉重的长袍后,他才终于听到他的哥哥开口,某种意义上,现在最受煎熬的是他,他确实很担心亚历山大会有什么无意间触怒巴西尔二世的言语和举动,“你对军事教育很感兴趣吗?”

理论上,巴西尔二世应该知道亚历山大的教育细节,作为君士坦丁堡中皇室成员动向的一部分,尼基弗鲁斯总管出于礼节也会将小皇子对军事教育的偏好汇报给前线的皇帝,但事实上,巴西尔二世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代表他确实对侄儿的教育细节了如指掌,而是出于军人的本能认为一个亚历山大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是的,这是我目前接受的教育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亚历山大不咸不淡道,“正如我应该学习你。”

“学习?”巴西尔二世略有些诧异,“你的教师认为你应该向我学习?”

“和我的老师们无关,是我认为你值得我的尊敬。”亚历山大说,他完全意识不到他这样的口气会令他血缘上的父亲多么心惊肉跳,他只是相当直白且坦荡地表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希腊老师们对他的教导和熏陶仅仅限于让他接下来出口的话里带上了一点希腊式的委婉和恭维,“我希望有和你并肩作战的荣幸。”

当亚历山大说出这样的话时,君士坦丁八世本就沉重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无处找补,他只能紧张地盯着巴西尔二世观察着他接下来的反应。“你很有勇气,我的侄儿。”许久之后,他听到巴西尔二世道,从他的直观观察,他觉得他的哥哥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还有点兴趣,“你打算什么时候上战场?”

“现在就行。”

从亚历山大的角度,他确实不认为他的年龄对他重回他热爱的战场有什么阻碍,战争不是一项技能,而是一种环境,如果有一天他终究要以一个希腊皇室成员的身份同撒拉森人作战,他希望现在开始就了解希腊人的武器和兵种,这可以帮助他快速适应新的战争环境,他完全不觉得这句话被一个七岁孩子说出口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专注地盯着巴西尔二世,希望他能够给他他期待的回应,但巴西尔二世反而笑了笑,尽管他的笑容只是短暂地勾了勾嘴角,与其说是愉悦不如说是感慨:“在你还没有充足的经验和能力之前,战场同你与坟场无异。”

很显然,巴西尔二世并没有将一个七岁孩子的宣言放在眼里,某种意义上,亚历山大的宣言反而加重了他在巴西尔二世和君士坦丁八世眼里“孩子”的定位,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天真。有关和侄儿的见面和这个小插曲很快被巴西尔二世遗忘了,在君士坦丁堡逗留期间,他的主要精力仍然是处理积压的事务,并准备接下来针对保加利亚的战争,而众多事务中,他最关心的是土地问题,或者说与土地问题相伴生的军队问题。

如君士坦丁七世所说,“军队之于国家,正如头脑之于躯体”,在身处四战之地的东罗马帝国,军队的战力可谓是攸关存亡之事,这是从皇帝希拉克略的时代开始的主旋律。

引用后世史学家的观点,七世纪的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是一位身兼“最后的罗马皇帝”和“最初的希腊皇帝”角色的君主(1),在希拉克略的前半生,他击败了波斯帝国,将希腊语作为官方语言,重构了帝国的军政体系,完成了从古典时代到中世纪的转型;但在他的后半生,他却在“雅穆克战役”中耻辱性地大败,丢失了埃及和叙利亚的大半领土,导致了长达四个世纪(未来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的边疆危机。

所幸的是,希拉克略早期改革中的核心,“军区制”,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了帝国的衰落,由于皇帝将一部分自治权和财权下放给军区将领,这些地方将军们很有动力为抵御外敌出兵出力。截止到十世纪初期,由于较为强势的王权,马其顿皇帝们尚能够对军事贵族做出一定的约束,但在912年,“智者”利奥六世去世,他的儿子君士坦丁七世登基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如果亚历山大知道后续的英格兰历史,他一定会惊叹利奥六世和后世的一位英格兰国王实在堪称是异国异教的亲兄弟,具体体现在他们相似的为了得到男性继承人而反复折腾的婚史上:利奥六世的第一任妻子是他母亲的亲属塞奥法诺,这位皇后虔诚、仁善,但只生下一个早夭的女儿,而利奥六世在婚内公然勾引身为有妇之夫的佐伊·扎乌泽斯,致使塞奥法诺在忧郁和悲伤中郁郁而终。

出于愧疚,利奥六世授意教会追封塞奥法诺为圣徒,但在佐伊·扎乌泽斯的丈夫也去世后,他迫不及待地与佐伊结婚,此时距离塞奥法诺去世还不到一年时间,结婚不到两年后,佐伊·扎乌泽斯也去世了,同样地,她也只给利奥六世生下一个女儿安娜,这迫使利奥六世开始寻求第三段婚姻;

根据正教的教义,教皇只承认两段婚姻,但对男性继承人的渴望压过了遵守教义的需求,一方面,利奥六世加冕佐伊的女儿安娜为共治者,并开始计划她和普罗旺斯的路易三世的婚约,另一方面,他不顾非议再次迎娶了一个年轻女孩欧多西亚,但欧多西亚皇后婚后一年即难产去世,安娜公主也因病亡故,这使得他再次陷入没有继承人的窘境;

而他的第四任妻子即是“生于紫室的”君士坦丁七世的生母,“黑眼睛的”佐伊,为了加强佐伊腹中之子的合法性,他建立了著名的“紫室”,并最终迫使教会承认了佐伊母子的地位。在经历了四次具有争议的婚姻后,利奥六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男性继承人,但老来得子的利奥六世并没有活到君士坦丁七世成年,经过一番混乱的政治斗争后,一位名叫罗曼努斯的将领掌握了大权。

如果这个时代的史学家了解他们那位神交已久的东方大国的历史,那么东方历史中其实有一位和罗曼努斯颇有相似之处的皇帝,隋文帝杨坚,并且由于西方继承法的混乱,他可以在将女儿嫁给皇帝后以岳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加冕为共治皇帝罗曼努斯一世,并设法独揽大权。

尽管君士坦丁七世最终从罗曼努斯一世及其儿子中手中夺取权力,但中央权力的衰弱趋势却无从扭转,而罗曼努斯一世最大的政治遗产,限制贵族兼并土地的法令,也被君士坦丁七世及其子罗曼努斯二世出于应对日益强大的外部威胁的目的废止,这导致了军事贵族实力的进一步膨胀,尤其是作为重要兵源地的小亚细亚。

罗曼努斯二世死后,与巴西尔兄弟共治的尼基弗鲁斯二世与约翰一世均是军事贵族出身,且由于混乱的政治斗争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向教会阶层和贵族阶层妥协,这都加剧了中下层农民所面对的土地兼并问题。和军事贵族相比,中下层的农民才是马其顿家族乃至整个帝国的统治根基,如果放任这些贵族军将占据土地,不仅具备战斗素质的农兵会流失,皇室也将受制于人,重复他童年所经历的混乱的政治斗争。

995年,在巴西尔二世在针对小亚细亚贵族的战争中获得初步胜利后,巴西尔二世便重申了罗曼努斯一世的土地法令,并委派他的亲信尼基弗鲁斯总管监督执行。在镇压了小亚细亚叛乱后,他确实可以勒令这些傲慢的军将交出手中土地,只不过军将之外,帝国内部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政治群体:教士。

和军事贵族一样,教士同样也是帝国境内的大封建主,并且由于教士身份的特殊性,皇帝并不能像打压军事贵族直接打击教会,而是需要通过一些相对柔性的方式。“过去十二年,我平定了小亚细亚的叛乱。”在会议伊始,巴西尔二世便开口道,提起这来之不易的功绩,他语气中没有任何傲慢与自得,他只是平常地诉说这一事实,“接下来,我会前往北方征伐保加利亚人,未来数年,我们都需要在军事耗费重金,在向土地主征税的同时,教会也应该给予相应的支持。”他顿了顿,“既然如此,就将阿索斯圣山的税收贡献出来吧。”

阿尔索圣山是巴尔干东北部的一座半岛,由于三面环山、一面环海吸引了众多隐修士,由于前前任皇帝尼基弗鲁斯二世的支持,阿尔索山得到了免税和自治的特权,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整个正教的中心,即便是在尼基弗鲁斯二世死后,约翰一世和巴西尔二世也没有收回这一权利,这使得阿尔索山的修士们得以快速扩张财富。

过去几十年,教会早已习惯了借助自治特权敛财,甚至不少高级教士自己就拥有阿尔索山附近的地产,如果巴西尔二世在阿索斯圣山的问题上开刀,那下一步无疑就会对准他们的其他地产。

通过这么多年和巴西尔二世的相处,这些教士们当然清楚在面对这位冷酷的皇帝时搬出先皇律令是毫无用处的,要想软化他的态度,他们只能采取其他方式:“恐怕我们难以完成这样的命令,陛下。”一位教士硬着头皮起身道,“由于去年冬天粮食歉收,我们将大部分收入都用来抚恤灾民......”

“哦?”巴西尔二世挑眉,教士们看到他的手掌从膝上放到桌上,这似乎是个无意识的握拳动作,“可我听到的消息,怎么是教会借机收购了歉收的土地,并且还是用‘虔诚捐赠’的理由呢?”

“农民认为粮食歉收是他们不够虔诚的原因,我们才在无奈之下收下了他们的馈赠,而且我们也给了他们食物和水,祈祷他们能够度过这个冬天......”

“为灾民提供食物和水是你们的义务,不是你们的恩赐!”巴西尔二世狠声道,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瑟瑟发抖的教士们,“告诉我,谁收下了农民的土地?法律上这部分土地现在归属于谁?”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案,好一会儿,才有一位老年教士慢吞吞地站起来:“是我,陛下,我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这是我的失职......”

“看来你的年龄已经不足以支撑你继续教会职务了,既然如此,请你卸下你的官职,做一位普通的修士吧。”巴西尔二世冷冷道,他再次环视一圈,在教士们的紧张神经已经达到巅峰时,他们却意外地发现皇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教会的任务是传播信仰,我相信你们会承担这样的责任和义务,但我也难以忽视你们中的一些无能与腐朽的分子,他们如蛀虫一般腐蚀着十字架。从今天开始,阿索斯圣山之外的地产不能被修道院据有,已经归属修道院的也必须立刻归还给农民,尼基弗鲁斯总管会负责这件事。”他停顿片刻,“我想我的前任们已经给予你们足够多的宽容了。”

“是,是,陛下的宽厚仁慈还胜过您的前任......”

一定程度上,这算巴西尔二世和教会之间的双重妥协,皇帝不能在还需要对外作战时同时得罪贵族和教会,教会也不愿再重复一场圣像破坏运动时期的噩梦,在他们还相互依赖的情况下,妥协是必然的选择。

在任命了新牧首后,巴西尔二世又处理了一些和即将开始的保加利亚战争有关的事务,他原定于1002年2月前往前线,但另一个消息打断了他的计划:消息来自神圣罗马帝国(2)皇帝奥托三世,他派遣由米兰大主教率领的使团前往君士坦丁堡,向东罗马帝国求婚。

本章有关东罗马社会转型和马其顿王朝土地问题的观点基本来源于尹忠海的《权贵与土地------马其顿王朝社会解析》(国内很罕见的专门研究马其顿王朝的论著,门槛很高,不过感兴趣也可以阅读),以及约翰一世其实颁布过保护农民的法律,这里出于剧情逻辑的原因省略一部分。

因为大部分读者对马其顿王朝可能不太熟悉(毕竟东罗本来就冷,马其顿更是冷中冷),所以在介绍一些历史背景时我会用一些我们比较熟悉的历史人物做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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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George Ostrogorsky的《拜占庭国家史》

(2)“神圣罗马帝国”这个称呼其实出现在霍亨斯陶芬王朝的腓特烈一世时期,这里出于剧情需要称呼西方政权为神圣罗马帝国奥托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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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马其顿雄狮
连载中华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