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图书馆里存有东方的古籍,并且有幸能被上层统治者观阅的话,他们会发现过去数百年间帝国面临的危机,用“四面楚歌”形容实在是恰如其分,这样的局势直到现在也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缓解。
在希拉克略王朝时期,从东方沙漠中崛起的撒拉森人(1)先后从东罗马帝国手中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等地;在西部的意大利地区,帝国的影响力也逐步缩减,乃至于让法兰克人以所谓的“皇帝”之名登堂入室(2);在北方,保加利亚人更可谓是帝国的最大威胁,在西蒙一世(3)在位时期,他甚至自称“全体保加利亚人和希腊人的皇帝”,并得到了教皇的认可。
在马其顿王朝建立时,东罗马帝国的版图已经缩小至巴尔干半岛及小亚细亚地区(以及意大利南部的少许据点),最危急的时候,就连巴尔干半岛的领土也几乎丧失殆尽,直到尼基弗鲁斯二世与约翰一世这两位军人皇帝主政,帝国才在军事上扭转劣势,但离摆脱危机还远远不够。
由于沉重的国防压力,帝国的统治不得不依赖于小亚细亚的军事贵族(4),在巴西尔兄弟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小亚细亚的贵族派系便轮番争夺皇帝的摄政权,直到巴西尔二世在989年击败了福卡斯家族与斯克莱罗斯家族的联合叛乱,这群骄横的贵族才表露出臣服于皇帝的迹象。
过去的十二年间,巴西尔二世先是征战小亚细亚,通过战争打压传统的军事贵族势力并培养忠于自己的军事官僚,而后又长途奔袭叙利亚,与法蒂玛王朝的军队直接交战,去年,巴西尔二世刚刚和法蒂玛王朝达成和议,签署为期十年的和平条约,从而稳固了东方的防线,是以巴西尔二世才决定借助这个冬季休战期回到君士坦丁堡,处理积攒的事务,镇压忤逆的贵族,同时准备下一场征服。
有一说一,亚历山大对巴西尔二世不熟,哪怕他已经努力学习了历史课并确信自己弄清楚了希腊君主之间那毫无血缘逻辑可言的皇位传承顺序,他还是很难将现在的希腊和他了解的希腊联系在一起:对于希腊的皇室成员,除了那位被他俘虏的塞浦路斯岛主伊萨克·科穆宁,他只知道一位弑君夺位强娶法兰克公主并最终被暴民撕碎的皇位篡夺者(5)、一位在他亲爱的妈妈口中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并娶了他堂姨的骑士文化爱好者(6)、一位作为皇帝独女被许配给西西里国王亲爹却在婚前爽约导致西西里国王成了他妹夫的倒霉公主(7),以及最早那位向教皇求援从而开启十字军东征时代的阿莱克修斯·科穆宁(记住他的全名是他对阿莱克修斯一世最大的尊敬)。
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从他的记忆里搜刮有关希腊人的历史,但很可惜,他对希腊人在十字军东征之前的历史确实一无所知,而他唯一还算熟悉的那位阿莱克修斯一世大约还有五十年才出生,八十年才登基,换而言之,现在的希腊对他来说和一个陌生国家无异,同时代的西欧他倒颇能找到几个熟悉的亲戚。
但很显然,且不说他现在作为希腊皇室成员有没有能力跑回他的家乡,即便他能,他的“亲戚”们也不会相信他是他们的后代,相信了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肉眼可见的未来里,他当然只能以“亚历山大”的身份成长和生活,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乃至认可。
去除一开始的偏见,他得承认希腊人的生活确实比两百年后的西欧人还要安逸得多,并且他们的国家和军队还没有他印象里那么羸弱和腐朽,至少他这位伯父,巴西尔二世,绝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将领和英主,通过他的军事教师透露出的巴西尔二世于995年千里奔袭闪击阿勒颇前线、令撒拉森人不战而退的事迹,他就判断得出这位皇帝一定具有高强的个人武力、出色的组织力、敢于抓住战机的魄力和非凡的勇气,如果他生在十字军的时代他说不定会成为他最好的战友。
所以在这位伯父终于有回到都城的迹象时,亚历山大确实有些期待,为此他愿意让侍女和宦官用香料和花瓣将他反复洗涤、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涂抹香膏、细心修剪每一根毛发并换上精美繁复的衣饰并喷洒香水,事先并没有想到希腊人的“正式装扮”会如此繁琐的他在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他早已忍无可忍,他妈妈化妆都不会花这么久!
“你应该换一件红色的丝绸外袍,斗篷上的宝石也应该用蓝色,这样可以更加衬托出你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在他终于结束了这煎熬般的更衣仪式后,佐伊仍然对他的外表颇为挑剔,为了迎接十二年不见的伯父(尽管很难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巴西尔二世本人),佐伊比弟弟妹妹提前两个小时开始打扮,光是不同颜色和花纹的丝绸内袍她就换了至少五套,虽然对二姐沉迷装扮的行为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这不需要他花钱,他也不觉得应该吝啬这点小钱),但如果她要将她对穿衣打扮的爱好施加到他身上,他对此还是敬谢不敏,“足够了。”他说,“我不认为我们在见到伯父时应该像黄金孔雀一样招摇。”
“这是应有的礼节。”佐伊皱起眉头,显然不赞同亚历山大的话,“亲爱的亚历山大,整理仪容、规范仪表是早在巴西尔一世时期就应该坚持的传统,是皇室成员享有威仪的见证,我们的叔叔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我们,并且他很快又要离开,对这次见面,我们再如何盛装打扮都不为过。”
“但我们的叔叔早已有了比华丽的外表更值得骄傲的事务。”狄奥多拉忽然说。
托这几年他专心学习历史的福,他能够立刻明白狄奥多拉的意思:由于马其顿家族得到皇位的过程并不能算十分正义(一个马其顿农民因为战胜了保加利亚摔跤手得到皇帝宠幸,从此成为皇帝宠臣迎娶皇帝情妇又反手杀掉皇帝登基,这上位方式真能震惊他全家),因此马其顿王朝的开国之君巴西尔一世在登基之后非常注重对皇室成员神圣性的塑造,最直接的一个行为,就是以《撒母耳记》中的大卫王为榜样,强调马其顿家族和大卫王一样是直接与上帝达成有关王权的契约,从而为巴西尔一世与大卫王相似的平生经历辩护(早年为奴,侍奉帝王,搏杀猛兽,遭受猜忌,弑君夺位)。
巴西尔一世本人与大卫王相似的俊美外貌和高大身材加大了对比的可信度,也成为了后代马其顿皇室成员需要强调自身出色外表从而赢取人心的原因,在佐伊眼中,这样的家族故事正好给了她花费时间和金钱修饰自己的外貌充分的理由,但在狄奥多拉看来,在平定了小亚细亚叛乱并打败了法蒂玛王朝的军队后,巴西尔二世已经不需要这些外在的华丽仪表来强调自己的合法性,而如果巴西尔二世真的在意这些华服首饰,他就不会采取如此匆忙而低调的形式作为他时隔十二年第一次回到君士坦丁堡的方式。
她的口齿非常伶俐,但有些时候,她不想把她的话说得太明白,佐伊不会听明白,亚历山大也还听不明白。下意识的,她看了一眼亚历山大,意外的,亚历山大也在看她,姐弟二人略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而后都移开了目光。
君士坦丁八世很少觉得自己和哥哥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或许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他们确实有过相依为命的时候,但这样的经历太过遥远,并且其间体现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的妹妹安娜维系的。
可现在安娜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不确定他的哥哥是否接受了这一点。“陛下。”见到巴西尔二世后,他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女向他恭敬行礼,出口的也是他事先精心准备好的恭维辞令,“尊敬的罗马人的皇帝、生于紫色寝殿的奥古斯都、最虔诚的基督战士,上帝所选、罗马所仰的胜利者,我尊敬的兄长与君主,您的剑锋所指,便是帝国的光辉所至,南叙利亚的异教徒曾以百万之众亵渎基督的疆土,而今他们的战旗化作您靴下的尘埃;小亚细亚的背叛者妄图割裂罗马的躯体,而今他们的锁链在您的战车前叮当作响!您的智慧如圣君士坦丁再临,您的勇武令查士丁尼失色!帝国因您的征战而得享安宁,公民因您的护佑而得沐圣恩!作为您忠诚的共治者与血亲兄弟,我唯有以无尽的赞美与感恩,敬献于您的足前!”
“谢谢。”面对他这近乎夸张的恭维,巴西尔二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外露的情感,君士坦丁八世不知道他是自傲还是不耐,但他确认巴西尔二世以及其他的旁观者已经明白了自己对他绝对的服从和恭敬。
和十二年前相比,巴西尔二世的面容有了显著的变化,如果十二年前,他脸上还有几分在君士坦丁堡中养尊处优的骄逸之气,那如今他已经全然是一个冷酷的军人,皮肤黝黑、饱经风霜,和君士坦丁八世已经看不出任何相似。君士坦丁八世向他行礼后,就轮到了他的妻儿们,他对他的弟媳和两个侄女还有些印象,只是他记忆里她们还只是两个小女孩,如今却已经身量长成:“这是亚历山大,您的侄子,他还尚未有拜见您的荣幸,礼节的学习也不算娴熟,请您原谅他可能有的失礼之处。”
在他离开君士坦丁堡的这十二年间,他的弟弟确实生了一个儿子。“他在哪里?”他问,而君士坦丁八世等人立刻乖觉地旁移身影,使得亚历山大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注意到了他的侄子,与此同时,亚历山大也正仰起头看他。
这本应该是一次平常的见面,但这一瞬间,巴西尔二世的心忽然奇异地颤动,从他看到亚历山大的眼睛开始:和他的母亲与姐姐一样,亚历山大也有着蓝色的眼睛,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孩童的天真,而是像个和他一样久经沙场的军人。
马其顿王朝的发家史没有任何夸张全是史实,以及巴西尔一世和米海尔三世细扒堪称是不输狮狐的恨海情天,并且这对搞过的概率应该比狮狐搞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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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泛指阿拉伯帝国,巴西尔二世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处于法/蒂/玛王朝中期。
(2)指教皇利奥三世加冕查理曼为“罗马皇帝”。
(3)指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的西蒙大帝,金塞罗系列里的西蒙一世名字就来源于他。
(4)希拉克略王朝时期,东罗马帝国完成了“军区制”的转型,小亚细亚地区因此诞生了许多军事贵族家族,比如前文提到的尼基弗鲁斯二世出身的福卡斯家族。
(5)指安德罗尼卡一世(他杀害了皇帝阿莱克修斯二世并强娶阿莱克修斯的妻子法兰克的阿格涅丝)
(6)指曼努埃尔一世(他的第二任妻子安条克的玛丽是理查的母亲阿基坦的埃莉诺的堂妹,阿基坦的埃莉诺在和路易七世参加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时曾经受到曼努埃尔一世的接待)
(7)指曼努埃尔一世的女儿玛利亚·科穆宁公主(曼一曾经将大女儿许配给西西里国王威廉二世但在婚前爽约,威廉二世后来娶了理查的妹妹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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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