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和姐姐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医者,请他来给阿弟看看腿。”
四女背着竹筒回到墙根下的窝棚前。弟弟躺在窝棚里,母亲坐在窝棚外面守着他,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顺便乞讨。
桧娘背靠着支撑窝棚的架子,抬起无神的眼睛喃喃道:“没有钱,我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
要是有钱她早就雇人抬也得把儿子抬去翘英庄安顿了,哪里还用像现在这个样子百般算计艰难度日,甚至还……
三女贴在她耳朵边小声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说治不好不要费用桧娘马上放松下来:“先治伤后付费?好,好,让那人来看看吧。”
摩拉克斯抱着山君被姐妹俩请进“家”门,小家伙坐在便宜爹的胳膊上低头满地的看,虽然只是个窝棚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这样的环境对病人康复是有利的。没有腐臭的气息说明病人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这是家有心的人。等走近窝棚门口她便摇晃着两条腿要求下去自己走,摩拉克斯很是自然的把女儿放在窝棚外,掀开挡风用的帘子侧身观察躺在里面的伤员。
比起两个干巴瘦的姐姐,弟弟阿耀看上去显得格外强壮。他约摸有个二十左右,已经很有青年的模样,躺在柔软干燥的稻草上睁着眼睛向外看,期待中混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神色。
两边眼神对上,病人率先缩回去,就好像窝棚外面站着的不是医生而是债主。
年轻人身上盖着母亲的外衫,坦露着腿上的伤口。山君抱着便宜爹的腿探头出去看……噫!这种伤势在她眼里委实算不上多严重,要知道有的人可是脑袋都掉了还能缝回去救活呢。
摩拉克斯把女儿塞到身后,自己上前蹲下身轻触病人的伤腿看诊——和山君的家学传承派不同,他这应该算是纯纯的经验积累派,只要足够能活世上十之八1九的事儿都能经过见过,但凡用心一点儿都很难不变得博学。
“并未伤及筋骨,保持清洁稍稍用些药,假以时日必然愈合如初。”
那人腿上一片青紫上还咧着道口子,确实为山石砸伤,却也没到不可救治的地步。估计石头没多大,砸下来的时候顺势一划,这才给他添了道伤口。
“我儿的腿当真没有大碍么?”桧娘在喜极而泣之前先抓着医者确认诊断,摩拉克斯据实以告:“年轻人筋骨结实,底子也好,只是砸的那一下留了淤血看上去有些吓人。有外伤创口先治外伤,淤血放着不管也能自行慢慢散去。”
药物充足环境允许时当然不是这种治法,然而眼下这家人连两斤新鲜肉都得想法子才能换出来,那些要花钱的办法还是算了吧。
桧娘含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她欣喜地看向两个女儿:“你们弟弟有救了,咱们家也就有救了!”
三女和母亲一样眼角带泪,四女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阿耀明明每隔上一段时候就要喊痛喊苦折腾得全家人仰马翻,到底是这兼职的大夫医术不精,还是弟弟他……没有说实话?
山君表情复杂的看看三女四女又看看桧娘,心下只觉得这当妈的才真是有病需要好好治治。这种自己脑子有病却要孩子吃药的家长才是最让医生头疼的,她正想张嘴说话,便宜爹很是时候的发出声音:“去吧,带两个大姐姐出去认认药草。”
他给出的诊断已经足够含蓄,小家伙定是要叫破实情的,那不就看不到后续了。
小不点:“……”行,你是爹你说了算。
“哦!”小短腿儿偷偷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姐姐咱们走吧,有什么算什么,只要是消炎止痛活血化瘀的就都能用。”
便宜爹的意思大概是想要她教会这两个姑娘辨认些简单的药材,将来她们两个或许还能以此为生——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奔向山林求助吧,大山不会拒绝勤劳勇敢的人。
三女和四女面面相觑,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追上小姑娘。
这么小的孩子,她真能分清楚药草和杂草吗?别是随便糊弄人吧。那个行商都说了弟弟的伤势并不严重,转头又安排他的小女儿跑一趟……有没有用不知道,会不会是为了后面好开口加价?
这么想着脸上难免带出点颜色,小孩子都能看出不对劲的那种。
山君:“……”
不然还是算了吧,反正便宜爹也没明说要她如何,只当啥也没意会到就好了。这俩大姐愿意听就问,她肯定仔细讲,不愿意听她也懒得多说。讲那么些干嘛,人家又不领情,垮着脸就好像学点东西有多为难似的,没意思。
沉玉谷水脉丰沛土地湿润,山岩间溪流畔总有几株得用的药草生长。山君跳过去东掏一把西拽几根,闻闻嗅嗅捏捏尝尝,磕磕绊绊攒出一副有用的敷料。
她才睁开眼睛几天呐,这地方哪儿哪儿看着都新鲜,飞禽走兽植物果实更是没几个认全的,全靠一样一样试。话说……就不能直接用云吟术吗?打个哈欠的时间都花不完,保准病人当场痊愈原地起身表演个翻墙上树。
“就这些了,姐姐。带回去捣碎,避开伤口敷裹。”她从一块浅色巨石上跳下来,将手里攥着的药草递给姐妹俩。
“……”
眼看小家伙轻轻松松攥了把“野草”在手里就说那是药,活像闹着玩儿似的,三女和四女嘴上不说什么脸上不信的表情越发明显。还好事先定下了契约,治不好弟弟那个行商就什么都得不到,她们也不算亏。
最后四女伸出手接过那把草将它兜在前襟里,三人全无交流返回城墙下的窝棚。
“爹,我回来了!”山君这会儿嗓门儿格外大,就跟个磁吸扣似的“啪”一声贴在便宜爹小腿上……再高够不着。
摩拉克斯好笑的从中听出几分愠怒。
小家伙指定是吃着瘪了,但又没到跳脚打人的程度。她这是想发火发不出去,正憋屈的四处找出气筒呢。医者不正是如此吗?前脚叫病人气得半死,后脚想想那毕竟是病人,怎么好与病人计较这些……到底只能自家忍气吞声。
病患正在遭受苦难,无论投以多少关怀都无法抵消病魔加著的痛苦,靠近他们的人很难获得积极向上的正面回应。这不是怨怼而是事实,所以才有久病之人亲友稀疏的说法。当然也有格外硬气的医生,病人撒泼也只管让他爱活不活爱死不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这种人要么不以行医为生,要么就得心冷眼冷,否则也很难保护自己的边界不被侵蚀。
可真正一腔寒冰的人又怎么会走上悬壶济世的道路呢?
医者的热心肠是种自我燃烧的酷刑。
摩拉克斯想让小女儿知道的正是这件事,若要做个妙手回春行医施药值得尊重的大夫,多半得忍受风吹雨打烈火加身般的苦楚。明了这些仍要踏上那条路,他将不遗余力成为她最坚实的护盾。
四女将兜在前襟里的药草取出来给行商看,青年频频点头:“是这几味没错,你家里不方便生火,只能用些外敷的药草去腐生肌。”
就算能生火也还是得用这些,不然这一时半会儿的去哪儿制备药材,他身上只有贯虹,没有药丸。
听兼职大夫这么一解释,三女和四女的脸色重新好了起来。三女忙去翻腾竹筒给客人倒点水喝,还好妹妹四女才背了潭水回来没多久。
摩拉克斯看着手边盛满清水的竹筒沉默不语,不久之前他还与留云借风真君论及此事,这可真是刚刚好遇上。
只要有条件最好别喝生水,尤其水灾过后,水体很难不被岸上的污物以及人畜尸体污染,喝下去高低闹病。就算赤璋城垣这边的水潭不与外界相通,周围住着这么多人也不好说干净不干净。但毛家四口这顶窝棚内外局促得脚都伸不开,别说围火塘烧水,木柴都没地方放。
你确实可以露天扔着,不保证一个时辰后还能看到它的影子就是了。
鉴于病人家属只肯花两斤鲜肉的价码,临时客串医生的行商也不为难自己。他只管坐着出声指点,清创捣药敷药包扎的事儿统统交给三女和四女去做,偏生越是如此阿耀的两个姐姐越是态度恭敬,与之前出门采药时混不当回事的态度截然相反。
山君:为什么啊?生胖气!
桧娘带着两个女儿围着儿子团团转,清洗伤口的水必须是烧滚后又放凉的才行,她从四女背回来的竹筒里选了个小的提在手里挨家挨户央求,又是许好处又是说好话,总算换来半桶符合要求的温水。
这期间三女和四女留在窝棚旁把弟弟阿耀挪出来,尤其是他受伤的腿,方便等会儿冲洗。
等到桧娘带回熟水,手轻心细的三女和母亲一起轻声细语哄着阿耀给他把腿上有些轻微溃烂趋势的伤口清洗干净。那青年几次呼痛拍打姐姐,看表情就能猜出他打得有多大力,但三女自始至终忍耐着,严格按照要求操作。
真叫让别人这样照顾弟弟她反而不放心,就要自己动手才觉得稳妥。
洗伤口的功夫四女用烫了又烫的鹅卵石将药草砸成药泥,眼看姐姐三女胳膊都让弟弟拍肿了,她移开眼睛满脸不忍,又过了一会儿行商才点头表示可以进行下个步骤。
阿耀被折腾了这半日,看人的眼神都带了点恨意。他一点都不觉得需要专门请个医者,偏生母亲和姐姐都极热衷此事,说是给他治伤,早早治好一家人早早跟上零散队伍迁去翘英庄,搞得他都找不到理由拒绝。她们捣鼓出那些黑黑绿绿的糊糊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就跟沼泽里湿滑柔软冒着气泡的泥浆一样,怎么可能对伤口有好处。
“这样就可以了吧,我觉得好多了。”他用剩下那条好腿踢腾着不愿让人靠近。
别说两个姐姐,母亲桧娘也冷不丁狠狠挨了好几下。
摩拉克斯脾气极好的耐心劝道:“还是要用药的。没伤到筋骨实乃大幸,可你这腿耽误了几日,伤口处总也不愈合,再拖迟早出问题。”
这青年眼看是骄纵得有些过分了,三四岁的山君都比他讲道理。清洗伤口这个难关已经过去,剩下无非敷个药大差不差包一下而已,着实无需如此。
“是呀,大夫说得有道理,阿耀你看这药膏凉凉的闻着还有一股香味,敷上就好了。”桧娘从四女手里拿过药糊端近了给他看,少年抬手就推,还是坐在一旁的摩拉克斯扶了一把才没让瘦弱的寡妇和她手里的石板一块摔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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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