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绝大多数白魔法师一样,赫利欧并不是肌肉过于夸张发达的猛士类型;
虽然不至于‘苍白’,但精致冷银留下的红痕横在那么致命明显的位置上,依旧像是条新鲜割喉的血疤般醒目。
丝塔茜垂下眼睛注视着那颗熟悉图案凝视了很久,然后才移开目光看向赫利欧。
这样半跪的姿势,很容易让人自觉是在处于下风弱势,尤其是为了对视而仰起的弧度看起来像简直在引颈受戮。但赫利欧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继续微笑着与丝塔茜对视,“大人?”
他看起来很疑惑,茫然开口,“抱歉大人,我第一次参加这类仪式,没有相关经验,是我的装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新纽扣?”丝塔茜指尖抵住银扣轻轻转动,将裸露在外的剑尖返鞘压下。
即便是负责设计法师袍的艾琳也没有资格擅自使用领地徽纹。
所以这枚纽扣,只可能是身为治安官的赫利欧自行准备的。
“是的大人,”冰冷剑尖直直扫过喉结,但赫利欧却依然一动不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我记得治安官出席正式场合需要佩戴城徽表明身份。我想这类搭配应该会比佩戴普通徽章更方便,也很美观。”
“是吗?”丝塔茜语气轻轻,“但艾琳在设计时特意取消了这两颗扣子呢。”
“很抱歉擅自打乱了她与您的设计,”赫利欧认真纠正,“不过我询问过艾琳女士,她说取消纽扣应该是大人您提出的想法。”
“我提前看过她的设计稿。”
在‘如何设计光明教廷服装’这个领域上,不只设计师艾琳或者是治安官赫利欧,哪怕就算教皇德文本人说不定都没有丝塔茜经验丰富。
毕竟——但凡是接触过’西幻’背景艺术作品的读者观众甚至玩家,就总会看到过那么一二三四个贴着‘斯文败类’、‘优雅圣洁’这类形容词来建模绘制的教廷人士。
……当然阅历充足。
丝塔茜:“教廷对领口纽扣有特殊要求,是为了让所有穿上制服的魔法师感到不适——这种设计理念,没有值得继承的必要。”
在自己的授封仪式前后,丝塔茜曾见过大量教廷人员,也对他们制服领口袖口上的纽扣印象深刻。
虽然理论上那应该是表明身份的光荣象征,不过那种几乎禁锢住心跳脖颈的束缚感——本质与半兽人们佩戴的项圈区别不大,都是在警告所有佩戴者“谨记你们是谁的仆从”。
欧兰城的制服,当然不需要这种警告。
“大人说得对,”赫利欧立刻表示赞同,“不过偶尔我也会想要佩戴一些装饰品呢。”
“比如这枚纽扣就非常漂亮,也很适合出席这类仪式。”
“……”丝塔茜突然看着他笑了一下,手指微松,“那我是不是应该赞美一下你审美水平终于得到了崭新提升?”
“毕竟几年前你还在追求项圈做配饰呢——还是现在这个款式更精致一些。”
他们还在欧兰城的时候,赫利欧就询问过丝塔茜一个思路奇特的问题。
‘如果我像埃图斯那样绑好项圈才进入欧兰城,是不是看起来会更忠诚,更加值得您信任?’
当时赫利欧的语气,与刚才一模一样——无辜,郑重,并且毫无逻辑的理直气壮。
丝塔茜一直对那次谈话印象深刻。
赫利欧点点头,“因为大人之前说过,‘直到贵族和教廷成员们也将项圈当做饰品佩戴的时候,它们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装饰品。’”
“所以我想……我不能以这种方式来使用他人痛苦的证明。”
“……”
潘妮敏锐地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一点机密谈话的信号。
她反应很快,立刻笑着看向时之沙漏转移了话题,“大人,时间还很早,我再去查看一下仪式的准备情况吧。”
“确认之后再回来陪您可以吗?”
潘妮一开口,房间内的其他几人也很快低下头向门外散去。
训练有素,就连离开时的脚步声都整齐有序,微不可闻。
这些被叫来帮忙的女孩们是吉姆曾经的仆佣。严格意义上来说,曾经是这座城堡的固有资产。
根据默认规则,所有侍奉贵族的佣人们总会经过精心培育,世代效忠;从童年起就跟随在主人身边。
不但从出生起便被打上主人所有的烙印;并且从小就划分确认固定领域,学习在不同方面服务领主的技巧:从鞋底到发间,贵族展示自我的每一道工序都被量化到专人负责。
——这种谨慎培育的本质就是怕死。
贴身侍奉的女仆男仆们当然需要百分百忠诚,否则在身上放一把匕首就能夜袭贵族;厨娘厨师必须可靠,哈洛鲁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个被黑魔药毒死的贵族;就连裁缝鞋匠与花匠——
……每条针对仆从们的严苛要求背后,都有一个,甚至不只一个相同死因的贵族惨案。
在高塔长大的丝塔茜当然没机会培养仆从。
不过在她还没离开王都时,她的许多兄弟姐妹们都非常热心地表示愿意将一批忠仆赠送分享给这位所有同辈中第一个得到授封的幸运儿。
然而很遗憾,丝塔茜没有一定要在自己身边安插窥探者的个人爱好,所以也没有收下这些馈赠。
这批还停留在海松城领主堡的仆佣,也不是从小与吉姆一起长大的那些人。
扎克利当然不可能那么大方,能将吉姆信任的人和他一起‘流放’至外;
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前任海松城领主被撤职后匆忙留下的‘固定资产’,以及少部分后续由教廷增加的名额——给吉姆下催肥魔药的,就是这些后续增加的人手。
在处理完那些人之后,丝塔茜也遣散了一大批有固定职位、无犯罪记录的仆佣。
能够在领主堡内有固定职位,就约等于有一技之长,放到任何店铺里都能算是技术入股。
潘妮今天带来的这些女孩们,曾经便负责出席正式场合时的一切形象妆造,现在则是……在艾尔小镇内开美容美发店。
……这个营业理念或许对于现在的哈洛鲁大陆来说还太过超前……
但确实很赚钱。
尤其是伊芙将曾经治疗维西脸部伤疤的珍珠药膏改良成更大众化的护肤品,并丢给美容店推销之后,这个生意的利润变得更高了。
潘妮小心地关好书房门,听到门锁扣动的声音,丝塔茜才点点头,“你说得对。”
就算半兽人们在项圈上添加多少看起来华丽漂亮的点缀,那也只是他们在坚强下的自我鼓励;
但如果真的因此就认为’也很好看’,‘他们很喜欢’,‘所以没必要特地取下’——就是种恶毒的懒惰了。
“是因为大人给予了我们正确教导。”赫利欧回答。
“其实这枚纽扣就是您曾经交付给我的那颗徽章,”说着,赫利欧屈膝将身体伏得更低,缀有金边的白袍随着动作落地,轻飘飘地搭在地板上,几乎要碰到丝塔茜垂下椅脚的裙摆,“我用变形术对徽章做了一些改动,才变成了现在您所看到的样子。”
“如果您更喜欢其他样子的装饰,我现在也可以改变它的模样。”
在丝塔茜初次派出霍尔等人前往艾尔镇做生意时,曾委托贝蒂锻造过一批欧兰城徽章交给他们。
银质盾形,刻有城徽。
当时欧兰城的生产力只能锻造出这种最简陋的朴素款式。
这种徽章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
——就像团员开会要戴团徽,党员开会要戴党徽;既是直白的势力所属划分,又代表着来自领主的认可。
身为治安官,赫利欧当然同样得到了一枚。
丝塔茜指尖勾住剑柄顶端,“是你之前从霍尔那里学到的那种变形术?”
变出花海的那种。
“不,”赫利欧摇摇头,“是我不久前在魔法学院教材中学习到的初阶变形术。”
说着,他主动调整姿势,将玫瑰花瓣迎上丝塔茜指尖,动作很谨慎,虚虚地悬着;这个角度不需要丝塔茜再抬头低头,只要垂下目光,就能清晰看到那颗银扣尖端闪过的微光。
一名贴着‘光明圣洁’来塑造形象的神职人员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画面,确实能够满足很多恶趣味。
享受圣洁崩坏的错位快感,是比肆意踏脏雪地更刺激的体验。
然而丝塔茜注视他的目光近乎欣赏——欣赏他颈间的变形术成果。
高塔玫瑰认真端详着这件变形术成品,手指扶住纽扣郑重抚摸,同时迅速调出系统面板对应物品识别信息。
果然,【银质纽扣*1(变形术生效中)】
【时效:497小时】
497个小时……这绝对能够直观展现赫利欧的力量程度。
丝塔茜的目光在时效信息上停留片刻失笑,“魔法学院的教科书?”
“变形术——我记得是在初期启蒙魔咒那门课程上记载的?”
通过海松城多位贵族的‘贡献’与‘努力’,以及丝塔茜等人的审批,魔法学院早就开始使用全新修订的教科书。
分为多种学科、多种程度,由浅入深。
丝塔茜:“我记得刚修订好那册教材的时候,吉姆还提醒我——贵族学生在入学前就会完成这些基础启蒙学习。”
“而我们从艾尔镇与欧兰城接来的学生们也因为有大量进行附魔法阵的经验,只要特训一下就可以掌握这些魔咒,同样不需要额外进行启蒙。”
“除非招收新一批学生,否则那批启蒙书籍暂时没有使用价值。”
赫利欧点头,“我很荣幸可以成为那几本教材的第一名受益者。”
“否则一个连变形术都不会的治安官——真是狼狈,也只有领主大人会愿意收留我了。”
“我还记得领地内第一次出现魔力觉醒者时……”
那时丝塔茜与所有掌握魔法的领民讨论了很久该如何为他们启蒙。
他们都毫无经验。
亡灵法师霍尔的启蒙方式是丢进骷髅堆里自生自灭,恶魔与魅族甚至没有学校。
就连唯一曾接受过教廷正统教育的赫利欧,也更擅长强攻击性或高防御类魔法,对适合启蒙的基础魔咒反而不熟悉。
——他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清洁咒’都是需要消耗大量魔力的高阶‘大清洁术’、‘大清洁术’。
——因为他只会使用高阶版本,而不会使用更简单便利的低阶魔咒。
——据赫利欧自己解释,这是因为他在光明教廷停留的时间太短,只来得学到一些保命用魔法。
……同样也是刚觉醒者难以直接上手的高难度领域。
刚觉醒魔力的罗伊‘MP’值连10都不到,而一个大清洁术就要消耗【20】点魔力。
于是丝塔茜只能安排觉醒者们先魔阵附魔,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增强‘MP值’。
丝塔茜:“还好现在不会再出现那种窘境了。”
说着,她手指轻轻向上一提。明明并不用力,赫利欧甚至没有感受到实质性的牵引力,但他还是非常配合地随着丝塔茜的动作站起,“是,留在欧兰城的觉醒者们也都很适应那些教材。”
吉姆曾经的提醒并不完全正确——因为欧兰城与艾尔镇的觉醒者并不是只有那些适龄儿童。
在刚接管海松城时,为了正面冲击魔法学院的原有制度,丝塔茜引进了一批自愿‘留学’的欧兰城学龄儿童入学。
数量并不多,毕竟现在丝塔茜三座领地内的所有后天觉醒者也才只超过了四百人,适龄、且自愿、且抚养人对外地就学没有意见——或者压根没有抚养人——的儿童当然会更少。
其他觉醒者都被留在了本地。
这样最安全。
具有魔力的平民虽然少见,但并不是完全不存在。
按照教廷公布的惯例,他们每年都会派遣传教士挑选一些魔力天赋优异的平民进入教廷学习。
但这类名额极其罕见,有机会进入教廷修习的平民万中无一。
而丝塔茜领地内的魔力拥有者以后天觉醒为主,就算极个别出生起就有天赋的,也都是可以被判定‘魔力微弱’的N级、R级。
这些人,无论是普通人类维娜与薇薇安,还是半血种的埃图斯与里修斯,他们的魔力最初都是近乎为【不存在】的低弱‘MP’值。
哪怕是对魔力感知极其敏锐的人鱼族,奥切安也还是在进行严密确认方法之后,才成功捕捉到了几人的魔力波动。
微弱程度,仿佛蝴蝶在远处很轻很轻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直到经过无数次练习实践之后,他们的能力才逐步缓慢上升,丝塔茜信息面板上的【MP值】不断增加,并且日常表现也渐渐趋于正常认知下‘拥有魔力’的样子。
如果说先天觉醒者是从出生起就拥有宽广河流甚至海洋,那么后天觉醒者则更像是站在干枯河道中不断积攒水源。
尤其是那些就读于魔法学院的平民孩子们,他们的年龄太小,平均觉醒时间都很短暂,从半个月到半年不等。
于是练习机会也较少——毕竟最小的学生只有七岁,年长一些的也才只有十二岁。
这个年龄,别说练习魔法这种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精力’的活动了,就算是放在义务教育阶段都是会提倡‘减压减负’的。
所以这群学生们的魔力情况——别说通过学徒选拔,他们甚至都没有资格参加选拔。
就算王都得知丝塔茜特地将这些人送进学院学习,也只会认为这是没有魔力的高塔玫瑰缺乏见识,将那么弱小的存在都视为宝物精心教导。
有钱人在看到穷人捡到一块钱后仿佛如获至宝般珍重样子时的轻蔑心情。
丝塔茜:“但如果外界得知魔力可以中途觉醒——那就会非常混乱了。”
历代教皇所传递的神谕基调都是:人类的魔法天赋会从出生起便彻底定型,与生俱来不可改变。
但如果有后天觉醒者的真实案例存在,就会直接推翻教廷一直以来的关键理论,彻底改写哈洛鲁大陆的魔法体系甚至,甚至是更可怕的东西——
所以那些后天觉醒者们,才是目前绝对不能被外界察觉的秘密。
说到这里,丝塔茜看向赫利欧问,“你也是通过学徒选拔进入教廷的吗。”
声音很轻,所以竟然很难判断这究竟是不是一个问句。
“不是的,大人。”
赫利欧笑着摇头,将重新倒好温水的杯子放回丝塔茜手边,“我之前向大人提起过,我曾经在哈洛鲁大陆上游历过一段时间。”
“其实我对那段经历的记忆很模糊——或许这么说很奇怪?但那时我没有目标,没有目的,真的就像是个幽灵般在整片大陆上四处乱转。”
赫利欧:“在路过王都附近的一片魔兽森林时,我遇到了一场小型兽潮。”
“十多只原本饲养在森林内部的魔兽突然发狂暴走,甚至有许多魔兽已经直接冲出了森林,但在周围巡逻的守卫却都魔力低微,无法阻止它们。”
“之后闻讯赶来的那些传教士们恰巧目睹了我的反击过程,他们很欣赏我的表现,于是便将我引荐进了光明教廷。”
赫利欧:“那段时间教廷正在准备法师塔名额的选拔,那些测试给了我很多可以展现能力的机会。”
所以他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击败法师塔内定人选,并被对方‘贴心安排’到了欧兰城。
“王都森林?”听到赫利欧提起这个地名,丝塔茜很快回想起那片独特森林,“那是特意为王室成员预留的狩猎区。很多贵族会在那里狩猎,每到年节和重要典礼时,扎克利还会亲自带领一些心腹和重要人士进行狩猎。”
很传统的仪式,老套古板,通过狩猎而彰显战斗力;但却又完美契合国王审美与情感需求:通过战争得到一切的胜利者,往往会最恐惧自己的衰老。
他渴求永远年轻永远勇猛,而那些温顺到在箭矢面前都不会逃跑的猎物,就会为扎克利带来如同重回战场般的强烈快感。
丝塔茜:“每次扎克利结束狩猎仪式之后,还会将自己捕获到的猎物分发给亲近的贵族、管事,以及其他王室成员。”
这些体面人们当然不缺少这一份食物,但由国王亲自捕获、亲自恩赐的猎物——奖励象征意义可远高于食用价值,是教皇赐福般的无上荣光,能够被吹嘘和夸耀一整个月。
赫利欧:“…大人当时也能收到吗?”
丝塔茜摇摇头看向窗外,似乎在回忆什么,“高塔独立于王室之外。”
奖赏猎物是为了庆祝与拉拢——这些词完全与高塔绝缘。
丝塔茜有机会了解那片森林的存在,还是因为那些运送物资的管事们都长着一条不甘寂寞的舌头。
丝塔茜:“不过为了让贵族们得到更好的体验,狩猎区的魔兽应该经过特别驯化,确保性格温顺亲人;就连飞兽也会提前剪羽,控制飞行范围。”
“它们怎么会突然失控?”
“大概是意外吧,”赫利欧的脸色有些差,但还是很快回答,“据那些带走我的传教士们解释,驻守在森林周围的多名教廷魔法师们出现魔力失控,导致整个环境内的魔力元素紊乱,间接引发了魔兽暴走。”
“大人知道的,就像之前在艾尔镇训练那些觉醒者新兵们时的情况一样,这种集体魔力失控现象并不少见。一旦有多名魔法师聚集,就很容易导致魔力波动互相影响,甚至是无差别攻击。”
大概类似于一群不稳定的信号互相干扰影响。
“后来我听说,”赫利欧看向丝塔茜,两人对视一瞬,赫利欧很轻地主动移开目光,“在兽潮爆发的前一晚,许多本应负责监管的传教士们曾集体参加过一场王室宴会,并且有很多人都饮酒过量。”
“所以他们才没能及时赶到森林制止魔力失控,导致失态恶化。”
丝塔茜:“看守者魔力失控,监管者醉酒懈怠——他们真应该庆幸你的出现。”
供贵族享乐的狩猎区出现这种致命失误,一旦消息被曝光,负责管理森林的所有人员都别想好好活。
“所以他们当时才会那么积极地引荐你进入教廷,”老套的政客手段让丝塔茜微微皱眉,“挺聪明的做法。”
赫利欧笑笑,“是,而且我很幸运。”
“毕竟他们采用了比较仁慈的做法,而没有直接将我灭口。”
既然有人做出了值得被歌颂传唱的功绩,那不如就将他变成官方人员。
既然人们总要’感激’些什么,那为什么不能是教廷与王室这两个最应该接受感激的存在呢。
如果消息没有泄露,那么就是教廷顺利完成任务,像过去那样完美地维持着猎场秩序;就算万一消息泄露,也是教廷成员反应迅速,提前扼杀了危险。
当然,在得到这个结果的过程中,赫利欧必不可免地经历了许多考验,也使用了一点便捷小技巧。
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丝塔茜:“那时你就已经有把握能够制服失控状态的魔兽们了吗?”
“……”赫利欧一怔,猛地抬头看向丝塔茜,“是,我在进入教廷学习之前,就掌握了一些使用魔力的方法。”
“我——”黑色眼睛中涌过一阵慌乱,“当时——”
“等等,”丝塔茜抬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好像一直很不愿意提起在欧兰城就职前的经历。”
赫利欧犹豫着摇摇头,“不,大人,我很想回答您的问题。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在来到欧兰城之前,我只是独自在哈洛鲁大陆上四处游历,慢慢开始领悟如何使用魔力——然后就因为兽潮而被教廷选中。”
“再那之后,便是成为您的治安官。”
“时间久了,进入领地之前的那段记忆甚至变得很模糊。我现在回想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都是在您的领地内发生的——我的人生大概是在那之后才真正开始的。”
光明教廷出身又怎么样呢,赫利欧也是在抵达欧兰城之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片大陆上还存在那么接近美好的希望。
究竟谁才是光明的象征啊。
“我一直很少提起之前的经历,”赫利欧用力咬着下唇,“是因为我认为这些答案显得非常可疑。”
“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有履历清晰的过去,或者有需要在您帮助下进行复仇的目标,我的过去……”
无趣且模糊,赫利欧甚至找不到任何佐证证明自己安全无害,也很难准确概括自己的过去。
丝塔茜:“你认为我会因此怀疑你?”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知道大人愿意信任我,我时刻感受着大人对我的信任,”赫利欧抬手握住自己领口处的纽扣,“所以当我无法解答大人的疑惑时——我万分愧疚。”
他们的领主大人谨慎细心,但绝不是那种将猜忌融入血液的多疑贵族。
她愿意相信那么多人,毫不介意所有人的复杂出身——
赫利欧怎么可能忍心玷污这份信任。
赫利欧又听到了领主大人的一声叹息,他愧疚地垂下眼睛保持安静。
丝塔茜:“我之前对喀迈拉解答过类似疑问,现在我再次重复一遍。”
“赫利欧是我合法雇佣的属下,按月发放工资,有编制,有休假,有每月奖金和年终奖,甚至还有医疗补贴;他勤劳能干——我有什么理由放弃他呢。”
这可是一个从建城开始至今都表现优秀忠心耿耿全程绿名友好度max没犯过任何错的队友。
“……是。”
“我是您的治安官,”赫利欧终于露出一点放松表情,“辅佐您是我的使命。”
为了缓和气氛赫利欧主动换了一个话题,“大人昨天提到贝蒂在信件中说矮人工匠们带来的孩子们也已经到了需要进行魔法启蒙的年龄。”
他们本来是在艾尔镇内的幼儿园就读,因为需要开始进行‘矮人族特有的启蒙教育’,才被重新接回欧兰城——打铁要从娃娃抓起。
“我进行了确认,那些启蒙书籍也适合他们使用,不会产生魔力冲突。”
自从领主提出‘融合魔力’的提议开始,领地内各类魔力之间的界限就越来越模糊。
既然每种都能使用,那为什么不多掌握一点?
丝塔茜:“巨人族呢?”
丝塔茜:“那位暂时居住在领地内的巨人——之前精灵女王猜测他的年龄应该在十五岁到十七岁之间,这个年龄的巨人族,需要开始魔法启蒙吗?”
赫利欧:“……其实按照巨人族的习惯,他们十七岁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
“这么早?”丝塔茜一怔,“但我记得巨人族的平均寿命能够超过三百岁,五十岁才正式进入成年期的?”
“巨人族的生长速度缓慢,”毕竟身高从不到一米长到平均八米总会需要漫长过程,“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生长期全部集中在前二十年。”
“只要度过这段时间之后,巨人们就会进入非常稳定的发展阶段,思考能力与魔力水平趋于恒定。所以要求幼崽提前独立,不仅可以激发他们更快掌控自己的能力,也是为了节约资源避免不必要的损耗。”
丝塔茜:“……”
好像很有道理。
如果十几个八米左右高的巨人家庭挤在一间房里生活——那他们需要的地基面积、房梁高度、承重限额——
好像分家独立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我之前在教廷看到过一则传说,据说其实巨人族曾经像龙族一样习惯分散的独居生活,”赫利欧补充,“但是因为巨人族天生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
高魔抗高物防,敌人努力施展的火球术甚至可能还没有巨人的一个拳头大,“所以许多种族都希望能将巨人收容为效忠自己的力量。”
“直到远古战争之后,巨人们才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像很多魔法种族一样,巨人族也是个十分神秘的种族。
虽然巨人们会与其他种族有稳定贸易交流——许多在艾尔小镇停留的商队都曾去过巨人领地,有统治者政治往来,甚至爆发过几场声势庞大的战役。
但绝大多数交集都局限在官方往来,几乎没有任何巨人会与其他种族有任何私人性质的往来,所有生活轨迹只局限于种族内部。
身材巨大,习俗独特,巨人确实很难和那些在他们眼中‘猫猫狗狗’般大小的其他种族产生亲密联系。
外界有关这个种族的各类资料也非常稀少,哪怕是最优秀的吟游诗人也编纂不出巨人族的内部历史。
……虽然丝塔茜曾特意翻找过海松城治安官留下的各类机密档案,却还是没能找到多少关于这个种族的有价值记录,只有一些像赫利欧提到的‘古老传说’。
卫兵们最初在海松城内发现巨人时的情况一片混乱。
巨人几乎在全聋全哑的恶劣环境下生长。智力如同无知无识的婴孩,不仅无法正常表达想法,就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
如果说半兽人们是在奴隶商人手中无法得到的生活正常教导,那么这个未成年巨人则是在黑魔药操纵下被刻意剥夺了正常思考能力。
领队的罗伊一度将他当成了一个身材比较健硕的人类奴隶。
直到阅历更丰富的霍尔在看到他之后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带到丝塔茜面前后,丝塔茜才通过个人信息面板确定了他的巨人种族
而且最奇怪的是,既然是奴隶,那总应该负责某种艰苦工作才对。
可卫兵们找到这名巨人的时候,他只是被锁在一个封闭环境中,不承担任何工作。
……就像曾经吉姆的处境一样。
人们‘追求’其他种族的生物,总会是出于某种深层渴求。
魅魔的存在可以满足人类对美丽的追求、地精是出于觊觎他们创造的财富与工具、矮人武器象征着强大力量,就连精灵、龙族、海妖、人鱼这些更难得手的魔法种族,人类都会以珍稀魔药材料为借口贩卖人鱼鳍与龙血。
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奴役巨人做重体力工作的先例。
可只将一名未成年巨人单独关押,这反而不像是奴役,更像是某种囚禁。
“虽然年龄符合,”赫利欧又问,“但那位巨人先生的……‘状态’已经可以开始学习魔法了吗?”
丝塔茜第一次见到那名巨人的时候,对方的个人信息面板上几乎一片空白,只有巨人族天生具有超高体力值在摇摇晃晃忽高忽低。
埃图斯和里修斯刚来到欧兰城时起码还能够使用表情和语气词来表达情绪与喜好,但那位巨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正常反应能力。
丝塔茜摇摇头,“不只是为了让他学习魔法,更重要的是需要给他一个开始接触外界的机会。”
“现在他已经在逐渐接受贝蒂的接触,那么继续接触与贝蒂同族的其他矮人幼崽们应该会是最合适的选择。”
从心理年龄考虑,他们甚至可能差不多大。
虽然丝塔茜不会认为所有幼崽都是温和无害的,但对于那位巨人那样人生经历几乎为零的‘空白者’来说,让他与孩子们开始相处总会比让他直接接触成年人更可控。
整个领地内,对巨人了解最深的,竟然是谁都没想到的贝蒂。
当初贝蒂全家背负的罪因是拒绝了扎克利谋反期间的武器索取——从这个罪名就能够看得出来,贝蒂一家曾经负责矮人族的对外贸易往来,并且是个有资格处理‘涉外问题’的颇有地位的管事。
因为职责需要,这位女性矮人也曾接触过巨人族,虽然机会不多,但毕竟有过经验。
再加上贝蒂曾独自抚养贝纳尔长大——
丝塔茜:“巨人族到现在都还没有回信表示愿意接回他,我们大概需要做好继续收留这位巨人的准备了。”
“……我明白了。”
“大人,”潘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们该出发了。”
针对亡者的祈福仪式,在哈洛鲁大陆上从来都是贵族特权。
活着的平民都往往一无所有。
死去的平民——难道还会拥有什么更好的优待吗。
体面些的富人会拥有一口精心挑选的棺木;但更多的平民,只能裹好裹尸布就匆匆下葬——在曾经的欧兰城,人们连裹尸布都舍不得浪费,只用眼泪与痛苦向逝者告别。
有些长相清秀点的女孩甚至会刻意推迟几天,等到身体出现腐烂征兆之后才能安心下葬,防止尸体被恶意玷污。
有些人的苦难注定无声,也本该缄默。
但丝塔茜还是坚持为所有因兽人与海松城不作为而失去生命的受害者们进行哀悼。
于是墓园落成,收殓逝者。
这片大陆上最年轻的玫瑰领主站在高台上捧着厚重书册,吹着眼睛注视排列整齐繁密的文字,声音沉静平稳地念诉着一段一段文字。
阳光很轻地落在红色发间,仿佛抽空所有耀眼光芒在为玫瑰镀上荣耀,圣洁端雅到不可逼视。
但是丝塔茜所拿着的,所念出的,却并不是绝大多数祈福仪式流程中都会固定存在的感恩神明,更不是神明给予世人的谕言。
而是这段时间以来,领地所收集到的罪证,以及对兽人罪犯所做判决的刑罚。
神谕自天空最高处的神明领域倾泻而下,由教廷人员口口转述,蔓延传播。
神明的祝福能带来什么呢。
又或者说,逝者为什么一定要接受祝福?
如果灵魂有知觉,他们当然会有自己的归处,那就不需要语言来祝福未来;只需要聆听关于过去的宣判,得知罪人的惩罚;
如果灵魂没有知觉,那他们遗留下的仇恨需要得到洗刷,遗留在这个世界的亲朋需要得到真相。
血淋淋的审判,才是最值得放入墓园的慰藉。
“……”
霍尔摆手示意士兵们将兽人们带上绞刑架,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沉重。
这几名兽人罪犯并不是特意保留到今天才惩处的。
而是不久前才刚从蛇鹫兽人杰里手中接来的。
虽然根据和谈协定,兽人族必须按照名单交出丝塔茜索要的罪犯;
但兽人首领却担心名单上一些‘特殊人士’会为了求生而向外吐露有关自己或族群的机密,于是早早就提前处决了他们。
丝塔茜用积木拼成的人偶做伪装,提前调换身份让他们暂时活了下来,并交给了杰里审问。
不过丝塔茜向对方给出的交换条件,就是这些重刑犯必须尽快重新回到海松城接受惩处。
就算重新开战,她也不会容忍有哪名犯人因为倾诉罪恶而有幸免除刑罚。
大概是从过路商队那里提前打听到了祈福仪式的时间,所以杰里上周就派人送来了一批犯人。
‘真是聪明的做法。’
注视着被推上高台的兽人,霍尔在心里想。
兽人首领肯定能探听到这个消息,就算他最近很忙,小公主也会让这则奇闻直接躺在他的耳边。
早就确认被灭口的心腹竟然出现在敌人的重大仪式上——
这种爆炸性新闻,大概能直接让对方因为过度惊吓而疯狂掉毛。
而等到兽人首领得知那些被灭口的心腹,其实只有一半在人类仪式上处刑;另一半还好好地在杰里手上活着的消息之后——
那种心情,想想就觉得恐怖。
前者的重点在于‘人类是怎么抓到他们的?!’;后者的重点在于‘他们会对杰里说什么??’
内忧外患,最重要的是会再次洞穿兽人首领的残存信心。
现在他们能瞒过所有兽人将想要的目标抓来丢进自己的地盘,谁敢确认下一步不是抓走更多兽人,甚至是抓走他自己呢。
而且这种权力,是他亲自交给人类的。
大概兽人首领直到现在才会意识到,欧兰城坚持要通过谈判得到由兽人族亲手交出的罪人,并使用合约落实确认的‘正名化’效应有多重要。
兽人族用一个完整国家、一个种族的官方立场,认可甚至遵守、服从了欧兰城等地的律法;并且履行了很早之前小公主就在例会上提到的‘罪犯引渡条约’规则。
一个国家服从了另一个国家的律法——这个前提起码能衍生出几十上百种发展,不过对于目前的领地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有了这次先例,未来许多年内,一些涉及犯罪的事情都会变得‘有据可依’。
并且震慑范围不只针对兽人族。
“如果外界担心我们拥有什么危险威胁时,我们最好真的有。”
如果不是因为曾亲手收敛过大量人类遇难者的尸骸,他几乎要开始可怜起兽人首领了。
大概是通过光明教廷的驱灵仪式,那些尸骸上甚至找不到任何灵魂存在过的痕迹——可即便是这样,那些受害者的骷髅竟仍然会因为仇恨与不甘而响应他的魔力驱动。
霍尔曾经那么讨厌使用亡灵术驱使灵魂,憎恨强行将亡灵挽留于世的荒谬做法。
但那一次,在庞大情绪冲击下,霍尔第一次意识到或许自己……
或许自己的亡灵术天赋可以起到其他作用。
绞刑的速度很快,不断挣扎的身体软瘫着挂在众人面前。
霍尔甚至感觉自己能听到那些兽人脖骨断裂的咔嚓声。
但丝塔茜仍然没有离开高台,而是继续旗帜般地站在原地,她合拢手中的记录,“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说着她看向身侧。
吉姆深吸一口气,几乎咬牙嘶吼出一句久违的政令,“海松城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位领民。”
“即便付出生命,我也不会再让领地遭受这种侮辱。”
“……”
话音刚落,霍尔就听到了低微的抽泣声,小心的谩骂声,简单直白‘死得好!’的剖白声。
那些声音越聚越多、越来越大,霍尔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在开口,谁在说话——又或者这些心声本就来自于所有地方。
曾经在濒死状态下被带回欧兰城依旧能保持调笑状态的亡灵法师,现在却无法维持表情。
他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那块高耸的纪念碑。
那是来自兽人族赔偿的第一批魔晶石。
小公主亲手挑选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由维西撰写内容,矮人工匠雕刻打磨,再由公主的龙托起搬运放进了墓园中央。
质地坚硬,魔力维持,能在这片大陆上存在很长很长时间。
纪念碑的正面,篆刻着他们能统计到的所有遇难者姓名。
最上方是近年牺牲的守卫士兵等人的名字,之后是海松城的领民,然后是来自外地的人们。
最后,是大片的空白,只有用黑色染料留下的一个个黑框彰显着这里本应该同样是一片名单。
有很多人没有留下尸骸,有很多人没能拥有名字。
所以他们留下了——这些写满标记的空白。
小公主将这种黑框称呼为‘示亡号’。
不过每次霍尔看到这片空白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其实这里早就写满了名字的错觉。
纪念碑背面,则简单记录着这场战争的起因经过。海松城已经将这段历史官方名称定义为‘边境自卫反击战’。
霍尔本人的名字也陈列在上面,被放进了‘卓越贡献者’的那一段记述中。
想想还真是觉得不太适应。
一个亡灵法师的名字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进入墓园——
不过更让霍尔感到不适应的,还是他居然要以官方身份负责这场祈福仪式。
小公主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敢想敢做。
当然,从理论上来说,霍尔确实是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
没有比亡灵法师更了解亡灵的人了。
“愿逝者安息。”
“也愿所有人都能走出过往一切带来的痛楚。”
随着丝塔茜的声音响起,来自光明系力量的白光轰然升起,霍尔也握紧骨杖,吟唱起安抚亡灵的魔咒。
两种本应彻底对立的净化咒碰撞融合,散落而下的温和光芒落在墓碑上,也落入人群。
像是落在地面的星辰。
随后又是多道白光伴随着共同跟上。
贵族们的祈福仪式大多与葬礼同时举行,继承人会公开歌颂逝者的生前功绩,祈祷神明庇护将对方的灵魂接进神域,然后由光明教廷人员施加净化灵魂的咒语,最后进行安葬与悼念。
这场仪式中负责施展咒语的,除了赫利欧与霍尔之外,还有高台上的吉姆,以及台下多名贵族族长。
事情发生在海松城。
他们作为这座领地的领主与贵族,怎么可能不参加这场仪式。
运转净化咒的过程十分漫长,咒语才刚念完一半时,霍尔就敏锐察觉到吉姆方向的魔力猛地开始剧烈波动,甚至急速衰弱了下去。
——糟了。
魔法师魔力耗空会有致命风险。
但很快,吉姆所在的位置又被另一个方向的光明系魔力包裹住,强硬地支撑起了对方的魔力消耗。
“……”
吉姆已经满脸汗水。
但三个人都没有停下来,甚至就连念出魔咒声没有任何停顿。
直到整个净化过程结束,霍尔才找到机会在其他人的视觉盲区下塞给吉姆一瓶魔力补剂,“你现在的剩余魔力储备都快和普通人类差不多了。”
魔力透支这种事,可大可小,严重有致死风险,就算是轻症也会让魔法师虚脱好几天。
对赫利欧和霍尔这种级别的魔法师来说,净化咒根本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负担。
但吉姆的魔力不够强大,又长期缺少实践经验,他强行跟上两人节奏,输出同等魔力值——结局就是自我透支。
“拜托拜托,小声一点,”吉姆哆哆嗦嗦地拧开魔力补剂,边灌边摆手示意对方别在意自己,“感谢你。”
伊芙等医师对魔力补剂的质量要求与战备资源同等级别,效果当然惊人。
忍耐着魔力快速回升带来的阵痛,吉姆苦笑一声,“我只是想再多做一点事情。”
“你没有必要这么勉强自己的,如果刚才没有赫利欧为你补充魔力,你可能早就已经晕过去了。”
霍尔才刚说完,赫利欧也很快走了过来。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拍了一下吉姆的肩膀,一触及分。
强大的魔力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涌入吉姆全身,他的脸色和表情肉眼可见地立刻好了很多。
“……多谢你。”
“辛苦了。”赫利欧微微点头示意,连停也不停地径直走向了丝塔茜。
虽然仪式已经结束,但丝塔茜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下高台、走入人群、走进那一座座墓碑。
激动情绪包裹下,无论平时表现得多么守礼恭敬,民众们还是早就已经乱成一团。
哭声反而成为了最平静的倾诉,那些嘈杂混在一起的谩骂,充斥着就连霍尔都难以启齿的脏话。
但丝塔茜好像什么都不怕。
如果有人抓住她的衣角,她就驻足停下聆听对方混乱的诉苦;如果有人抱着她一一查验后下发的遗失物嘶吼,她就停下来与对方对话;如果周围人没有动作,她就在一个接一个墓碑的面前停驻、记住每一个墓碑上的痕迹。
……怪不得赫利欧会那么急着赶回她身边。
他们怎么舍得让小公主处于危险中,谁能忍心看到希望的具象化在眼前破灭。
深吸一口气咽下那点像眼泪般的幻觉,霍尔又对吉姆说,“按照小公主的原定流程,你应该和她一起公布犯人罪行,不需要勉强和我们一起进行净化仪式的。”
“唔,我知道啊,”吉姆含糊不清地回应几句,“是我坚持要和你们一起的嘛。”
“——除了念好这些魔咒,我还能再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悲惨。”吉姆沉默片刻突然低声说。
“我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
“还有我的仆从,我的侍卫,和我交好的宫廷教师——大部分应该都不在了,不过也可能有谁比较幸运,提前逃走没有遭到折磨。”
“……”这个话题一听就很沉重。
霍尔默默衡量了一下才决定留下来继续听,而不是找个理由转身就走。
“其实我跟他们很多人都不算太熟,平时只有大型宴会和特殊节日时才有机会接触,”不受宠的王室成员和不受重视的领主一样,都是容易被忽视的边缘人物,“不过以我不算睿智的想象力,我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要负责他们的葬礼。”
那是非常、非常珍贵的收尸机会。
其实吉姆也差点没活下来。
被困在城堡密道的他被士兵们发现,很快拖到了扎克利面前。
为了逃跑,吉姆当时换上了他能找到的最糟糕的衣服;头发沾满血污和灰尘,已经很久没被打理过。
扎克利看到他的狼狈样子之后甚至忍不住大笑出声。
“别担心,”扎克利那时的语气很轻松,“我对你很满意,所以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直到很久之后,吉姆才明白,当时扎克利那句话的意思其实应该是‘你对我很有用。’
然后扎克利要求吉姆负责收集能找回的王室成员尸骸。
——是收集,不是收殓。
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根本没有原因。
平民做事才需要原因。贵族做事只需要下令。
吉姆曾尝试打听那些尸骸的去向。
他们的名字写在王室墓园的墓碑上。
但,只有名字和墓碑——吉姆直到现在都无法确定他们究竟身在何处。
吉姆:“听起来是不是很惨?”
霍尔:“——你应该不需要我的回答吧。”
“嗯,”吉姆点点头,声音却一下抬高,能被聚在附近的贵族们听到,“其实我怎么能算是有多惨呢。”
“起码我还活着,就算是被带到海松城之后,我每天还是有着充足的美食,温暖的壁炉,松软的床铺。就连吃饭穿衣这些事都有仆人来为我打理。”
“我还活着。”
吉姆看向远处的墓碑,“可是海松城里死了很多人。我还什么都没能做到。”
在他侥幸活下来的十多年来,他谁都没能救下。他只是像个啤酒桶一样缩在房间里腐烂,像那些被他放进棺木里的尸体。
“如果我当时能多做一点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么多受害者了?”
吉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时是丝塔茜——她肯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说着,他又苦笑一声,“不过我是最没有资格这么想的人了。”
他在海松城有吃有喝的十几年时间,丝塔茜还在高塔上不得不逼迫自己活得像株植物才能活下去呢。
“……”
站在附近的贵族们都无声地变了表情。
没有被丝塔茜挂上绞刑架或者关进监牢,海松城残存的这些贵族们都没有做出任何违反道德或者触发法律的事情。
就算是贵族,也总有无实权或者保有良知的贵族。
与外部大环境相比,他们一直都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仁慈正义,公平守序,从不凭借身份苛待平民。
无论是谁都要赞美他们一句‘顶顶好的贵族老爷贵族夫人’。
但这种自信显然不足以让他们直面现在的一切,直面吉姆的自责,直面受害者的哭诉,直面那墓碑下的血腥。
——如果我当时能多做一点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么多受害者了。
吉姆的自我疑问重重砸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没有人开口。
好像只要开口,就要在改变什么一直支撑他们的骨架。
只有小贵族们还足够莽撞。
“祖母,”博恩望着高台上的纪念碑,“如果我的名字也能有机会出现在这种纪念碑上,您会感到骄傲吗?”
“……”年老的博恩家主用力攥紧手中的紫铜杖。
作为一个从小都坚持每日跪地向光明神朝圣的忠实信徒,其实她对这场祈福仪式中没有出现任何有关‘光明神’痕迹的过程非常悲伤。
但她却又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质疑这一切。
即便是最虔诚的信徒,她也无法强迫这群人感谢他们从没有机会得到庇护的光明神大人。
是教廷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神明啊神明。
光明啊光明。
“会的。”博恩家主叹了口气回答,“我会很骄傲。”
默默听完这段对话,霍尔才回过神来低声安抚吉姆,:“如果你想要得到安慰的话,那么我必须要说——你最近做得很好。”
“每项工作都能成功完成,并且成果令人满意。”
“既能与贵族沟通良好,又能和平民融洽相处,对学生们的课程辅导和课外实践教导都很高效有价值——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应该是小公主在例会上表扬你的原话。”
“尤其是你现在已经成为全海松城里最受欢迎的教师了吧,”霍尔补充,“小公主最近还在思考要不要给你涨工资,或者发放一笔奖金呢。”
听到这句话,表情刚缓和了一些的吉姆用力摆摆手,“不不,这还是算了吧。”
“老师这种在编人员涨工资还需要领主签字确认的,让我自己给自己签字涨工资——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不过,如果等到哪天我只是个学院普通老师的时候,我肯定还是很乐意多拿些工资的。”
而且他完全就不擅长!不喜欢!也不适合!做领主这种工作啊!
“……”霍尔一摊手,“这个希望听起来比涨工资更难实现。”
除非犯下严重过错,否则很少有领主会被正式免职。
贵族世界的‘严重过失’,当然就不是普通平民那种因为打碎贵族饰品、踩踏贵族花园就会被严惩的错误了。
在霍尔的印象里,最近百年的历史中也只出现过两名被公开免职的领主。
其中之一就是海松城的前任领主。
大概他曾经给年轻时的德文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所以对方刚掌握教皇的权力没多久就开始对他发起一系列严惩——否则战争结束之后,海松城也不会‘刚好’空缺了一个领主位置交任给吉姆了。
另一个当然就是因为自行升职成国王之后而自动免除原有领主职位的扎克利了。
这种免职方式罕见特殊,整个哈洛鲁历史上大概也只出现过十几次先例。
不过在自动免职之后,扎克利原有的那片封地却一直没有再指派继任领主。
就像曾经的欧兰城一样,既没有领主又没有治安官——明明是所有‘传奇’中距离现在最近的纪念地,存在感却非常低。
太浪费了。如果是交给小公主打理,那地方几年前就能成为旅游景点名扬整个哈洛鲁大陆,成为所有种族必打卡的经典地点。
吉姆:“是挺难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丝塔茜,“不过,说不定未来有机会实现呢。”
或许——或许。
“——”伊芙刚刚推开领主堡的书房门,就看到黑猫正站在窗前注视墓园方向,“我还以为你对这场仪式不感兴趣?”
喀迈拉:“……我不知道。”
黑猫摇摇头,“我之前一直以为我不在乎人类,只是因为茜茜在意他们,所以我才会——”
一次次‘保护’他们。
但为什么在听到墓园哭声后,他会这么难过呢。
明明是人类害死了他的妹妹,害死了丝塔茜的母亲。
他甚至至今都无法在丝塔茜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他应该是憎恨人类的。
但他又的确在人类世界中得到了那么多或者开心或者悲伤的记忆。
那么多即便再次沉睡都无法忘记的回忆。
“我明白,”伊芙回答,“我之前也经常会想,我究竟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人类。”
“但现在我已经懒得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了。”
“我愿意与同族交好,但也会对一些观点矛盾的魅魔结仇,甚至可能会和她们打起来——其实我对人类也是这种态度。”
“我会愿意医治一些人类,也会厌恶一些人类。”
“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反正都是生命而已。”
喀迈拉:“……”
“别想太多了,”伊芙摊手,“明天还要进行招聘会和发布招聘管事的通知呢。”
“有时间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不如来帮我干活?”
“明天?”喀迈拉一愣,“这么着急?”
“我以为今天仪式结束之后,茜茜会让这些人类多休息一段时间的。”
“不不不,”伊芙摇头,“刚刚好。”
“来打赌吗?这场仪式之后,人们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动力会前所未有的充足。”
“那些来应聘和征兵的人肯定会很多。”
伊芙一直照料着那些被营救回的难民,很了解他们的想法。
果然就像她笃定的那样,招聘会现场非常火爆。
人们都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海松城可是早就说过‘拥有固定工作一年’以上就可以在这里定居——除了这里,他们才不相信其他地方!
早找到工作,就早有机会定居。
更何况他们也还需要赚钱为生。
这次招聘会只针对难民群体举行,本地民众或外来人员暂时不接收——毕竟他们寻找工作的方式非常多,哪怕是去餐馆酒馆的时候都能顺路应聘几次,很多工作都在全年招聘中。
只有与人类世界脱节太久的这些难民们,才需要这样一个快速大量接触现实社会的机会。
因为场地规模有限,出于安全考虑,招聘会采用分流措施,居住在不同地点养伤的难民们会分散在三天的不同时间入场。
而与此同时发布的,还有面向全体民众的‘招聘管事启示’。
海松城原有的管理人员——那群神志不清的教廷成员早就被处罚干净,需要架构新的管理体系。
海松城人口基数大,拥有文化基础的人数多,所以很快便收到了大量应征。
就连许多贵族也报名参加了招聘。
……能在海松城好好活到现在,他们当然不蠢。
贵族的地位曾经取决于王室与教廷的喜好,现在——
现在好像不取决于任何东西。
玫瑰领主已经收走了贵族们的私自执法权,也重新执行了土地归领主所有的政策。
甚至就连那些原本沦为奴隶的自由民们都经过重新裁决:一部分无辜获罪者获得贵族赔偿后重新恢复自由,一部分确实因犯罪而沦为奴隶的则由领地接手,根据罪行而进行劳动改造或其他惩罚。
特权越来越少,他们现在如果想保命,好像还真的需要听从瘟疫刚结束时那名女官潘妮的安慰——‘不要担心,只需要好好工作就好。’
……还是早点找份工作吧。
自从整理完图书馆与藏书之后,他们可就没再从领主那边得到什么新工作了——还是尽快想办法证明自己的用处吧!!
招聘管事会是个大工程,但招聘会的应聘速度却很快。
丝塔茜‘前世’是实打实靠一笔笔工资还完自己的助学贷款的,当然也参加过几次实体招聘会,筹备时也有一些经验辅助。
虽然规模不大,但依旧十分正规。
为了避免群众增加不必要的压力,丝塔茜没有准备任何‘启动仪式’、‘动员演讲’之类的预热环节。
而是与吉姆一起绕场视察。
效果就刚刚好,既不会过分隆重,也不会让外界误认为这场招聘会不重要。
“……”走到一片招聘摊位前时,丝塔茜的脚步突然一顿。
赫利欧:“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
丝塔茜注视着不远处一对母女的身影,只是意识到,她曾经看到过这位女士的丈夫所遗留下的遗物。
准确地来说,兽人族分多次送还的那些遗物,丝塔茜全部亲手整理过。
小到纽扣,大到珠宝,从运送的货物再到随身物品。
物品没有灵魂,就算是亡灵法师,也不可能对应物品与所有者之间的关系;
但丝塔茜可以。
只有她才能够通过信息面板辨别出那些遗失物的来历,尽可能将它们交还给物主,或是遗属,或者……已经成为尸骸的物主。
在大量遗失物中,保存最好、最早被归还的当然是各类珠宝饰品,有许多甚至是不久前才从兽人脖上额间摘下来的常用品。
这些人类世界的奢侈品不是兽人族的硬通货,甚至不具有保值意义。
不过漂亮石头,既然龙族喜欢,兽人们当然也会喜欢。
尤其是鸟类兽人,就像许多普通鸟禽一样,他们非常偏爱这些亮晶晶石子,筑巢筑窝甚至是用作求偶。
而除了这些贵重物品之外,遗失物中竟然还有数量可观的书籍文册。
……将圣城视为朝圣目标的虔诚信徒们,绝大多数都希望将这里作为自己的最终归宿。当然会带上重要财物,以及一些能证明自己虔诚程度的物品。
兽人族与人类的文字并不通用,他们看不懂这些书籍,也不在乎它们的价值;但没有猛兽会随意丢弃自己的战利品,于是他们会将这些东西长期扔在洞穴深处,甚至早就已经遗忘了它们的存在。
但就是这样的漠视态度,反而让这些文字资料有了能够完整保存下来的机会。
在丝塔茜领地之外的地方,以及更早的世代,书籍与纸张墨水都还是是珍贵奢侈品,质量顶尖,损坏率较低。
绝大多数书籍是与光明教廷光明神有关的赞美诗——毕竟着本来就是市面上大部分流通书籍的主要内容,也是信徒们会随身携带的布道祈祷关键道具。
还有一小部分,甚至是非常罕见的个人物品。
能够有钱有时间进行远途旅行,而不是被绑在耕地或铺子上艰难维系生活,这些出游者们多半都算得上家境可观,识字的机会也更多,也相较其他人来说更容易选择用文字记录自己的经历。
这些内容都是追溯那段历史的重要依据。
所有物品中,最让丝塔茜印象深刻的资料之一就是那本日记。
没有宏大记事,也没有恢弘言论,文笔用词甚至不如几座学院目前正使用的语言教材。
内容只是,一对家境殷实的夫妇在发现女儿拥有魔力天赋之后,决定带着积蓄前往海松城,希望能够在那里带给孩子更好的教育环境。
【2月11日
虽然寒潮不久前已经结束,但冰面才刚刚化冻,使用船只渡河的风险太大,我们听从商队的意见选择乘坐马车前行。虽然玛莉亚一直担心商队会在沿途经过的城市停留太久,影响我们抵达圣城的时间,但我总觉得与信得过的商队一起上路,才会更安全一些。光明神庇佑,愿我们一路顺利。】
【3月20日
最近跟随商队经过了许多之前只在吟游诗中听过的城市,他们可真是难以用文字来形容的美丽繁华。真不敢想象圣城会有多美好。安妮的状态也越来越好,听商队的管事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魔力天赋这么强的平民女孩,圣城教廷的传教士老爷们肯定会愿意收下她的。感恩光明神,感谢您对我们一家的庇佑。】
【3月25日
继续赶路。与商队成员讨论起家乡……如果不是因为那几位贵族老爷在得知安妮具有魔法天赋后想要走她,或许我们永远不会离开家乡吧。已经有很多人因为这种理由消失了,听说那些老爷会特意挑选有魔力的女孩为自己诞育后代……我不能——我们不能——光明神大人啊,请求您庇护所有向您祈求的可怜信徒吧。】
【4月2日
大雨,我们只能暂时留在原地休息。好在还有几支商队也和我们住在一家旅馆,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许多有关圣城典礼的消息。这是教皇大人授封之后第一次返回海松城,整座城市都在竭力做好迎接准备,就连教廷也在扩张人手,接纳更多有天赋的魔法师们。说不定这就是安妮的机会。当初决定与商队一起上路果然没错。光明神庇佑,或许我和玛莉亚以后也能看到安妮在典礼上念出魔咒祈福的那一天。】
丝塔茜记得这场典礼。
当时她已经在高塔上生活了很久——模糊时间概念之后的‘很久’。
仅凭借狭窄天窗看到的天色变化当然无法准确划分时间。
不过丝塔茜还是记得,当时为她送物资的那些管事们都表现得格外激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是教皇大人第一次离开王都吧’、‘是啊是啊,这也是教皇大人第一次独自负责典礼仪式呢,之前都是与国王陛下共同出席的’、‘毕竟是圣城呢!又是用来纪念光明神大人的典礼,所以待遇当然会不同了!’
——很标准的权力斗争。
典礼出席问题就是教皇德文和国王扎克利的隐秘筹码。
谁出面更多,谁得到的拥护更多,谁更能调动权力——这些才是典礼背后更重要的秘密内容。
最终教皇当然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真正前往海松城。
他派遣了使者到场,王室也派遣了使者到场。
悄无声息的一场斗争。
在双方正式决裂之前,这种大大小小的试探肯定曾经发生过无数次。
然而。
这些小事却在他们可能永远不知道的地方撼动着其他人的命运。
【4月19日
根据商队估算,只要再经过三天路程,我们就能顺利抵达海松城了。光明神在上,明明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我却竟然不知道现在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玛莉亚让我不要继续浪费墨水,将所有想说的话都留在光明神像的面前说出口就好。我决定听从玛莉亚的建议,她永远是对的。最近我们忙着整理路过不同城市时看到的衣服款式与饰品花纹,希望这些内容也能在圣城里有用。——光明神庇佑,希望安妮成为魔法师之后别因为自己有一对做裁缝的父母而感到难堪——嘿!我才刚写完这句话就被玛莉亚骂了蠢货。好吧,她永远是对的,我确实不应该在这种美好时刻担忧这些内容。】
【希望我们都能一切都好。】
这是唯一一句没有向光明神,没有向任何人祈祷的祝愿。
日记的主人在以一名丈夫,一名父亲,一个【人】的身份表示对未来的期许。
翻后一页,日记本的剩余纸张都空白无字,只有干涸落灰的深褐色污渍与凌乱折痕。
物品识别面板上显示着物主的死亡状态,这本日记的所有者再也没有机会继续写下去了。
“……”
或许是察觉到了丝塔茜的目光,原本正牵着母亲不断张望的小女孩突然回头看向了她。
女孩愣了愣,突然眼睛一亮,转身向几人跑来,“大——丝塔茜大人?”
还没等母亲阻拦,她就已经学着伊芙曾使用过的称呼喊道,“您是丝塔茜大人,对吧!”
“大人——好?”她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类世界的复杂礼节,别别扭扭的一句问候之后又立刻追问,“我能向您祈祷一件事情吗?”
“……”赫利欧看向丝塔茜,又很快地看了看年幼的女孩,没有伸手阻拦。
很有天赋,但魔力很低,没有武器——危险性不高。
“什么事呢?”而丝塔茜已经弯下腰与女孩平视,“可以告诉我吗?”
“我、我——”虽然在兽人部落受苦多年,安妮的语言能力还算流畅,明显曾被好好教导过,“我想感谢大人将父亲的日记交给我们。”
“……你看到了?”
安妮摇摇头,“我还看不懂那么多文字,但是母亲将那些内容念给我听了。”
“父亲说过希望我可以成为在典礼上念出魔咒祈福的魔法师……伊芙小姐也说我很快就可以进入魔法学院念书。”
“嗯,”丝塔茜点点头,“你之前已经见到过自己未来的同学们了,还适应吗?”
安妮拥有魔力,未来肯定需要进入海松城魔法学院就读。
为了便于她融入学校氛围,伊芙请示丝塔茜之后特地将她与其他几名儿童一起以‘监督者’的身份编入了学院的社会实践活动中,有过多次接触。
“嗯!他们都很好!”
安妮点点头,“但我……大人,如果我去魔法学院读书之后,未来还可以应征做士兵吗?”
丝塔茜牵起女孩的手走向更安静的角落,“你想成为士兵吗?”
黑色皮革包裹下的手指纤细柔软,明明手套隔绝了绝大多数触感,但安妮还是怔了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
“我,我想做一名士兵!”安妮有些脸红,但还是坚定地看着丝塔茜,“像之前来接我们的维娜大人那样的士兵!”
“我想像她一样去救很多人!”
那么轻松地就打败了她们最恐惧的那些兽人,还将她和母亲带离了最最可怕的噩梦……好厉害,好厉害。
她也想要做这种人!
维娜,大人?
这个称呼让丝塔茜一怔,眼神柔和了很多。
安妮也许不知道其实她所向往的目标也曾经像她现在这样,站在丝塔茜面前宣誓自己会成为最好的猎手,会成为最好的卫兵,会击退魔兽永远保卫这片土地——那时候的维娜,甚至也像她现在这样瘦弱矮小,看起来随时会被魔兽拍在掌下。
那个站在丝塔茜面前宣誓的女孩,也成为了其他人向往的目标。
安妮继续说,“虽然大人已经打跑了兽人,但他们很不好的。”
“每次他们打不过魔兽的时候,就会装乖一段时间。可是等到他们找到更多帮手之后,很快又会再和魔兽们打起来的。”
“他们不会一直很乖的。所以我们要一直都有士兵,才能安全的。”
“好聪明,”丝塔茜摸摸安妮的头发,“你说得对。”
“其实去魔法学院就读与征兵并不冲突,等你达到应征年龄时,也可以去尝试的。”
“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呢。”
现在已经不是丝塔茜刚管理欧兰城时每个人都处于‘能上就行’、‘上了再说’、‘不会也得学会’的极端运转状态了。
领地能够容纳孩子们好好长大。
丝塔茜:“你有很好魔法天赋,也有很坚定的信念。无论选择什么途径,你都可以保护好自己和母亲,也像维娜那样去拯救很多人,对吗?”
“……”安妮的脸越来越红,“我——”
她下意识想看向母亲,但母亲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向她。安妮咬了咬牙用力点头,“我会做到的!”
“我很期待这一点。”
“别紧张,”看到安妮母亲的表情,丝塔茜贴心地后退一步为母女留下更多空间,“你的女儿非常优秀。”
“她想要成为士兵是希望以后不再出现像自己一样的受难者——我很喜欢她的理想。”
不是因为让自己不再受辱,而是让没有人会再经历那些苦难——这真的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想法。
女人玛莉亚行礼后低声回答,“……我只是担心她会冒犯到您。”
“不会的,”丝塔茜笑笑,“领地内没有这么严苛的规定。”
“我记得你们修养期间,伊芙曾特地请来了一些宣讲官为你们讲述法律?”
为了便于民众们理解,珍妮丝还特地将那些晦涩难懂的法律条例改编为了生动的小故事,联合翠鸟们一起演成了普法小剧场。
丝塔茜:“我想没有任何一条是禁止孩童与领主接触的吧?”
“所以别担心,我不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
“……是。”
在得知玛莉亚还没有找到工作后,丝塔茜没有再打扰她们的行程。
看着欧兰领主离去的身影,玛莉亚叹了口气,将女儿抱紧,“怎么这么鲁莽。”
“抱歉母亲,”安妮乖乖道歉,“让您担心了。”
玛莉亚摇摇头,“虽然很鲁莽,但你刚刚说得没错。”
虽然玛莉亚不认为丝塔茜大人会因为女儿的靠近而责怪他们。
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不紧张——这里一切都太好了,好到她忍不住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犯下错误之后会失去这一切。
哪怕是在被俘期间,玛莉亚也还是坚持教导女儿使用人类的语言;甚至会在兽人监管得不那么严格的时候,偷偷用木枝和沙土让女儿熟悉人类文字。
她当然知道这些根本没用,会写字不能让他们多吃饱几次,也不能让他们少被责打;
就连其他难民也经常劝她‘还不如让安妮早点学会怎么讨好兽人管事,那才是最有用的’。
……可如果没有这些,玛莉亚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用什么方式让女儿记住她是一个‘人’了。
她可以不在乎尊严,不在乎任何东西——但她还是害怕,怕女儿会越来越习惯在兽厩里和魔犬争抢碎肉,怕女儿会认为这就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正常生活。
是要清醒的痛苦,还是继续一无所知的麻木,就连玛莉亚自己当时都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方式会更好过一些。
她就算是死亡,也不愿失去现在的生活了。
安妮很乖地蹭了蹭母亲的手。
其实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早就与丝塔茜大人有过一次接触了。
很久之前那个晚上。
她们刚被救回来的那个晚上。
那个很大很大的黑漆漆家伙将他们带离了囚笼。
他们飞得很高,风声和周围其他人的尖叫声全部呜呜咽咽地甩在空中,每次呼吸都能闻到眼泪的味道的。
她缩在母亲怀里,却不想像其他人那样闭上眼睛。
她不害怕黑暗,她只想知道她们会被送到哪里。
所以她看见了。
她看见兽人部落距离是自己越来越远,看见地面上被捆绑起来的兽人变成高空中无法捕捉到的一个个渺小黑点,然后他们一下子降落。
很多人爬到他们面前用毯子裹住她们,然后有人高声喊‘医师!来这里!’、‘风太大了,先把他们送进去!’、‘热水!’
母亲一直悄悄告诉她拥有‘魔力’,那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力量,她要努力用这种力量保护好自己,但不要让其他人发现自己拥有这种力量。
但是安妮一直不明白这种‘魔力’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不像火焰,不像水,甚至不像风,没有实体,也找不到任何存在感。
好像只是因为母亲坚称它存在,所以它才存在了一样。
但那个夜晚,安妮却突然感觉空气中出现一阵很奇怪的跳动。
明明空气中什么都没有,但那种跳动就在空气里。
一下一下,像是在呼吸。
然后,光源处伸出了一只手,裹着黑色皮革,轻轻抚摸过自己呆呆的脸颊。
嘈杂声裹着夜色落在狂风中依旧未显凌乱的整洁裙摆上,只一瞬,便流水般向四周逃去。
对方站在光里,所以再浓的黑暗也碰不到她,她说,“别怕。”
她示意周围人将自己与母亲簇拥进温暖室内,光源处传来的声音很低,但也足够清晰,“你们已经安全了。”
一切都像是幻觉般。
安妮的未来职业会由未来的她抉择,但玛莉亚的工作还是需要招聘会获得。
会场根据职务方向进行区域划分,玛莉亚牵着安妮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
没想到居然连‘耕种、饲养捕捞动物’这些工作都有招聘岗位……甚至还有采摘收集果实、砍伐树木的工作——这是难民们在兽人部落中最常做的几项工作了。
聘用方是领主堡,领固定薪酬与工作提成,收获品要上缴给领主堡。
玛莉亚站在周围听了听,猜测这些应该是给那些只会做体力活的人们准备的活计,防止他们没有工作谋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在这周围停留。
厨师、工匠、医师这些职业都需要专业对口,而早在养伤期间,伊芙就已经统计好了具有这类经验的难民们;所以虽然会场内有预留席位,但却没多少人围在周围。
“母亲!”
四处张望的安妮突然眼睛一亮,指向远处的人群说,“您看,那边有布料和线轴,应该就是与缝纫有关的工作,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玛莉亚眯起眼睛正用力看向安妮所指的方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小声议论,“……那是安妮吧?”
她下意识望过去,看到是一群年龄比安妮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正聚在一起。
很普通的装束,没有佩戴任何昂贵饰品,仿佛只是普通平民。
但那些看似普通的衣物上却都绣着繁密花纹,玛莉亚还是一眼猜出他们的来历肯定不简单。
“他们,是在叫你的名字吗?”
“啊!是啊是啊,”安妮也向那群人挥了挥手示意,“之前伊芙大人经常安排我们去监督魔法学院的实践活动,他们就是那座学院的学生,我们之前见过好多次呢。”
玛莉亚想了想点头,“既然是你认识的朋友,还是过去打个招呼吧。”
“而且伊芙大人不是说过吗,招聘都会进行初步测试,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旁边等我呢,和他们一起怎么样?”
安妮当然更想陪着母亲一起。
但看着母亲的表情,她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安妮停了很久才跑到人群周围打招呼,“你们又是在参加课外实践活动吗?”
“呃——”小贵族们互相对视几眼,视线有些飘忽,“差不多吧。”
“多接触外界新鲜事物有助于扩展我们的眼界,提升自我知识素养。”有人解释。
“没错,”身边的同伴连连点头同意,“还可以培养我们的社交能力,加强沟通能力与集体协作意识。”
“……是为了作业。”一直走在队伍末端的博恩默默叹了口气,摇摇头给出了直接回答,“吉姆——老师留下的假期作品,希望我们撰写游历招聘会的感受。”
这类作业不是首例,之前就连班级集体出游——即在在老师们的率领下,全班同学在森林和河边周围识别常见动植物顺便野餐野营——结束之后都要写感想感言的作业呢。
其实就连昨天他们出席的那场‘祈福仪式’,吉姆都要求他们写一篇参加后的感悟。
但想想看安妮的来历……博恩没有提起这个。
“啊,是这样吗,”安妮歪了歪头,“我还以为会是数学作业呢。”
“那种通过人数和活动时间统计人流量高峰时间,以及不同职业的选择比例和最受欢迎的摊位的数学题呢。”
“之前课外活动时候,你们不是经常讨论这种问题吗?”
小贵族们:“……”
因为是难题,所以才会讨论啊!
“千万别让老师们听到你的这个提议。”有小贵族补充。
否则这个题目真的会出现在下次考试的试卷上。
而安妮的母亲玛莉亚,已经站在了纺织厂的招聘摊位前排队。
摊位规模并不大,只摆出了一些基础款式的布料,由几位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管事们负责面试。
不过悄悄注视着那种平整细密的纺织痕迹,玛莉亚仍然不由得赞叹了很久。
就连这类普通布料都能看得出做工精良——欧兰城的医师们为他们提供的布料就是这一类,既结实又舒服,就算夏天穿着也不会感到闷热。
玛莉亚抚摸过很多次,总感觉这些衣服应该不只是普通麻衣,料子里似乎混进了棉花那样柔软的材质……
可棉花又是像小羊羔一样贵重的材料,哪怕是做裁缝的玛莉亚都不舍得轻易浪费;但这些布料的衣服在海松城内贩卖得却不算昂贵,普通平民们稍稍攒一攒钱就能买到。
或许是因为她离开人类世界已经太久了?难道棉花已经成为普通平民都能使用的廉价产品了吗?
不过那么多的衣服,肯定会用到数量更恐怖的布料,真不知道究竟需要雇多少人花费多长时间才能日夜不休地织完……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布料与衣物会让玛莉亚赞叹惊讶,会让她好奇与欣赏;不过当她看到那位玫瑰领主的礼服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被震撼。
精美到不可思议。
那样轻薄滑顺,看起来仿佛能让晨露滚落,又散发流动微光的布料,玛莉亚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的存在。
后来她小心地向伊芙小姐询问过那类神秘布料,据说那是一种叫做‘丝’的新鲜事物。
原料来自某种经过饲养的神奇动物,它们会吞吐树叶为饲主变出细密织品,如同奇迹般帮饲主获取财富。
价格昂贵,是一种非常少见的布料,哪怕是最最精明的商队也很难有机会买到。
“……”其实玛莉亚不怎么相信这个故事,毕竟在她过去听到的大众传闻中,棉花还是一种生长在枝头上会不断掉毛的小羊羔呢。
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纺织、缝纫技巧,早就已经不是她曾经所熟悉的样子了。
队伍很快轮到了玛莉亚,她学着之前培训时听过的一系列流程,紧张地报了自己的名字,甚至主动提起了自己和丈夫曾在家乡经营过颇有名气的生意。
她还带来了提前准备好的作品,摊开一本陈旧泛黄的日记本,向几位管事展示自己曾经的设计,“之前在家乡的时候,那些贵族夫人和老爷们都会找我订购定制款礼服呢。”
“就像这些,都是当年时兴的款式呢。”
设计独特,精致用心,就算是现在来看也不会太过时。
“尤其是是这些衣服上所用的花纹,”玛莉亚强调,“也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每件衣服都样式不同,我们会根据客人的喜好缝制不同款式的装点。”
几名管事刚露出满意的表情,玛莉亚就突然静静补充,“……不过我的眼睛已经不太好用了。”
“我没办法看到太远的东西,”玛莉亚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明明只有半臂长的距离,但她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除非将针线和布料拿得很近很近,否则做不了太精细的活计。”
这才是她刚刚故意支走安妮的真正原因。
她不想让安妮知道这个消息。
“你的眼睛是因为兽人受的伤吗?”
问话的是一名非常美丽的年轻女性,“伊芙小姐应该对你们的健康状况进行过多次检查,她没有提到这种伤应该怎么治疗吗?”
“不是的,”玛莉亚犹豫一下还是老实回答,“我的母亲和外祖父都有这种病——但这不会传染给其他人的!只是年纪大了之后眼睛就会坏掉,只能看到很近范围的东西。”
“好像很多裁缝年老之后都会有这种病,要么是看不清太远的东西,要么是看不清太近的东西。”
如果平时生活时小心一些,避光避暗,不长期在灯光下对着针尖出神,病情就会好转很多;
玛莉亚还在家乡时,他的丈夫与学徒们承担着绝大多数缝纫工作;玛莉亚只需要写写画画设计款式以及各位管事们打交道,那段时间她的眼睛从来没出现过问题。
但被兽人俘虏看管的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享受到多好的爱眼待遇。
年轻女性向周围的管事们低声询问了几句什么,得到肯定回答后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她低头认真翻看着玛莉亚拿来的笔记本,突然问,“你会设计衣服和花纹?那应该也很擅长绘画吧?”
“……是的大人,不过只是一些比较简单的图案。”
在为贵族们做事的那几年,玛莉亚见过不少高雅画作。
很多贵族都会将自己的画像或全家福放在庄园大厅墙壁上供所有客人瞻仰,哪怕是两个过来做活的小裁缝也能一眼看到,而她和丈夫每次也都会非常配合地在各位管事面前极力表示惊叹。
不过她大概是没什么高贵审美,每次看到那些画像后只会觉得——
看起来很贵。
颜料很贵,羊皮纸很贵,装裱很贵,画师很贵;
以及,每幅画像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啊?
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奢华背景,相同的圣光洒照全身,相同的优雅矜持表情,相同的全身挂满珠宝饰品——就连每张画像上各位贵族老爷们胡须翘起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啊!
如果不是因为魔晶石画框上都会镶嵌各个家族的族徽,玛莉亚甚至会怀疑其实自己每次看到都是同一幅画。
她可画不出那种画作。
“越简单越好!”说着,女管事突然站起身小跑几步,去远处的摊位拿回了一株小麦,“能请你试试看将它画下来吗?”
“虽然这些不是我应该负责招聘的工作,但我觉得你应该能做到。”递给玛莉亚一根被布包裹着的细细长条与一张空白粗纸。
“试试看怎么样?”
“……啊?”
在女管事的安排下,玛莉亚坐在角落处握住布条缠住的‘笔’,努力盯着小麦发呆。
管事交给她的细细长条有手指粗,布条层层包裹之下像是一点纯黑色的芯子,因为包裹很厚,摸不出芯子是什么东西,但又不像她之前在贵族家中看到的魔晶石。
甚至不需要沾墨水沾颜料,直接涂在纸上就能留下痕迹。
如果不是得到了对方的指导,玛莉亚可绝对想象不到这种东西居然是一种笔……
不需要墨水和颜料就意味着更加便携,甚至可以随身携带随身使用。
当年的朝圣途中,玛莉亚与丈夫在马车上连续待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当然理解普通笔墨有多不方便。
好像就连用的这些纸张也和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哦对了,还有这个,”女管事摸索出一颗指甲大小的方形短条放在桌上,“如果有写错或者画错的地方,可以用它擦拭干净。”
“用它?”
玛莉亚看着那淡黄色的小方块,犹豫几秒还是鼓起勇气捏了起来,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在粗纸上小心摩擦几下。
刚刚留下的笔迹快速消失,只在纸面上留下几条混着淡黄与灰色的细软长条。
“……这,这也太神奇了吧,”玛莉亚惊讶,“这是魔法用品吗?”
“以前我们写错画错内容之后只能用刀尖一点点刮蹭掉笔迹的。”
女管事摇摇头,“是新制作出的文具,不过现在还比较少见。”
“今天的招聘会需要记录很多内容,难免会出现错误,所以每个摊位才会都准备一份的。”
“很好用吧?”她有些骄傲地说。
铅笔与橡皮。
这两种新文具,大大提高了办事效率与便捷程度,哪怕是在走路过程中也能写写画画临时应急;
而且虽然铅笔留下的痕迹能够用橡皮擦掉,但笔迹本身很好保存,显色度又高,就算是墨水难以着色的物品也能留下痕迹;配合橡皮之后又变得方便涂改,一张纸可以反复利用好几次——尤其适合纺织、缝纫、信息登记这些需要经常做记号标记或修改的工作。
不过女管事借给玛莉亚使用的铅笔橡皮,其实并不是摊位上的公用财产,而是她自己的私人物品。
女管事——丽兹,这位曾经被薇薇安最早带离艾尔镇欢馆的女孩之一。
自从她最好的朋友珍妮丝通过考试进入艾尔镇法院之后,丽兹没有莽撞地再跟随对方的选择,而是留在纺织厂内继续负责绢花这类精细饰品。
长年的欢馆生活让丽兹的审美观念变得非常稳定,也非常成熟,她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市场热点,快速抓住商人与顾客们的喜好。
起初丽兹只是负责制作绢花,然后将它们分发给那些来帮忙的工读孤儿们四处叫卖;
但后来她却做得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勇敢,能直接与来进货的商队管事面对面谈些金额较大的生意了。
谈生意而已,这有什么可怕的?
她从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已经在谈生意了,那个时候她自己的身体就是商品。如果真的需要感到胆怯,那她的恐惧也早就在那段时间彻底透支消失掉了。
丽兹甚至觉得与商人们谈生意是件很有趣的挑战。
她已经见过太多人了,而且没有多少人会像她们那样曾以‘商品’的身份接受挑选——这种被挑选的经验,让丽兹很容易分辨出商人们的谈判心态:什么时候是真正满意,什么时候是真正不满,什么程度是底线与上限。
商人了解自己的货物,但谁说‘货物’不会反过来观察挑选自己的顾客呢。
纺织厂的重要负责人是艾琳女士,但她的亡灵身份很难与外界沟通,也不方便轻易露面。
他们一直缺少一个对外交际的合适人选。
因为表现优异,业绩突出,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之后,丽兹便被调到了负责对外接洽的部门,也负责监管绢花款式。
随身携带的纸笔橡皮就是丽兹的重要工具。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珍妮丝送给她的礼物。
因为是才刚开始生产没多久的产品,数量较少,所以铅笔和橡皮目前只在小规模范围进行贩售。
珍妮丝要不断记背法条与实时更新的违法案例,随身携带文具会很方便;
而丽兹,更多是用来记录一些对纺织厂有用的灵感,以及与不同商队管事交涉之后积累下来的经验。
橡皮的制作过程较为简单。
毕竟已经有了制作橡胶轮胎的丰富经验,不是从无到有地摸索这类物品。
天然橡胶本就具有橡皮的一部分作用。
丝塔茜‘前世’看过的某些科普读物上就提过,早期的橡皮擦就是天然橡胶——在那之前,据说人们是用面包来擦掉铅笔痕迹的。
不过没有经过处理的橡胶会发霉腐烂,于是出现了与轮胎处理方式相似的‘硫化过程’。
但至于铅笔。其实丝塔茜曾经对‘铅笔’产生过很长时间的误解。
前世直到小学三年级之前,她都还在认为铅笔真的是‘铅’笔;并且会根据福利院长辈们的劝告,每天认认真真喝牛奶防止‘铅中毒’。
——除了养成按时喝牛奶的习惯之外好像没有什么显著作用。
直到丝塔茜在一本课外读物上看到‘铅笔笔芯的主要原材料是石墨’……是石墨,没有铅,她才意识到这是个误解。
广义上的‘铅笔’称呼其实是因为人们在最初石墨矿石将它误认为外观相似的‘铅矿石’,甚至直接将这种矿石命名为‘黑铅’,并且发现了它们能够作为书写工具使用,于是便衍生出了‘铅笔’这种称呼。
等到科技发展到人们能够借助仪器辨别出‘石墨不是铅矿石’的区别之后,这个称呼也已经成为了根深蒂固并且传播历史悠久的著名误解之一。
石墨矿石本身就能用来书写,打磨成方便握住的条状棒状后包裹上避免脏手的布条就能用来书写绘画。
不过为了节省资源以及加强笔芯硬度,会将石墨原石磨成粉末之后与黏土混合,之后加水压膜固定成为笔芯。
为了研究石墨、黏土与水分的最佳比例,矮人工匠们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实验。
才总算有了这些在小范围发售的产品。
小麦的结构并不算难,甚至与玛莉亚之前经常绘制的衣服花纹存在很多相似点。
看到她很快画好,丽兹仔细端详片刻,起身叮嘱其他几位管事,“各位继续,我要先陪这位女士去见一见潘妮小姐。”
“是很好。”打量着丽兹带来的作品,潘妮很快就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玛莉亚:“……抱歉大人,我好像不明白?”
“大人想发布一些带有插图的书籍,”潘妮解释,“所以绘画方式越简单约好。”
毕竟之后要雕版印刷,太复杂的画作根本没办法做成模板。
海松城当然不缺少画师。
这地方的有钱人,以及愿意来这地方的有钱人,足够充分养肥这个职业。
谁不想拥有一副自己在光明神像面前祈祷的肖像画呢?
所以吉姆稍稍透露了一点想要雇佣画师的意愿,很快就有多名画师主动利用各种途径尝试应聘。
雇佣画师是为了筹备画册——‘绘本’、‘连环画’、‘漫画’、‘图画书’,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用。
文化传播。
商业贸易可以将大陆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商品随机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而文化传播,看起来没有收益,没有得利,但它真正带来的后续影响力与吸引力却非常巨大。
吟游诗人们的歌曲、诗歌也是文化传播的重要一部分。
语言毕竟存在局限性。
但绘画没有。
画面本身就能表达极大程度的内容含义,通俗性极强,是图像版的教科书,从第一个图腾诞生起就天然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教育方式。
“文字对识字的人能起什么作用,绘画对文盲就能起什么作用①”——中世纪教皇就曾经通过这种倡导,大力推动了教廷绘画和雕塑的发展。
之前将那批小半兽人们送回欧兰城的时候,他们的行李中就有一批画册。
那也是第一批成品。
走的是幼儿教育、审美培育以及扩大文化影响力路线。
本来丝塔茜认为出版画册的最大困难应该是印刷问题。
毕竟雕版印刷文字只需要基础的字母形状与简单排列就能批量印刷,而雕版印画,确实要将一幅画篆刻成板——想想看就会是种需要消耗大量时间与精力的艰巨任务。
……然而丝塔茜再一次低估了矮人们的实力。
在出版画册过程中真正困难的,反而是寻找画师绘制画册模板。
那些主动前来应征的画师,倒不是说画技不好,但画风实在是,太统一了。
丝塔茜看到那些精美画作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深刻理解到了——为什么前世经常会在历史试卷答题模板上看到:‘文艺复兴对各种领域的发展都造成了深远影响’。
哈洛鲁大陆上的画师——以及所有名义上的‘艺术家’,在职业诞生起就与宗教、与贵族牢牢绑定。
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因为宗教与贵族而存在的。
客观考虑,他们需要求生,而只有贵族会愿意为肖像画付钱,只有教廷会愿意为神像掏出钱袋;
所以几乎所有画像都集中于这两种款式。
……雕版上暂时可刻画不出那些复杂光影。
不过做甲方的快乐就是,只要价钱给得合适,他们总能找到愿意按照要求调整画风快速完工的画师。
给孩子们看的画册,简单直观就好。
不过‘画麦子’的招聘需求,则是为了其他种类的书籍做准备。
潘妮:“别紧张,其实这份工作并不复杂,只是将一些常见的动植物画出来而已。”
玛莉亚呆了呆问,“啊……是为了让其他人记住它们的样子吗?”
“我明白了,我的父母都是以裁缝为生的,他们也为我们留下了很多记录花样的图集。”
潘妮点点头,“是这类用途。”
“现在学院图书馆和城市图书馆都已经上架了一部分画册,我记得你有一个准备进入学院读书的女儿?那她应该可以去借来阅读,不过最近那些书都太受欢迎,可能需要排队等待——”
之前在欧兰城时,丝塔茜就请贝纳尔科普过他在游猎过程中遇到的各类动植物,方便领民们辨认。
但口头科普已经无法满足现阶段的需求,所以领地内开始筹备编纂科普读物。
如果想要教廷所宣扬的‘天空神域与土地肮脏’理论,就必须要让更多人广泛接纳与适应农业的真实意义。
之前丝塔茜在系统中抽到过‘生物学’的读物,其中记载着一些动植物常识;现在领地人也够多,还有其他种族的‘外援’支持,统计出一本系统的科普读物并不算难。
可生动形象能让读者一眼分辨出具体特征的配图——还是需要专业人士负责。
现在的那些画师们还要强制转行,如果能找到本身就非常适合这种风格的画师就太方便了。
说着潘妮还叹了口气,低声对旁边的丽兹抱怨,“不过我上个周看到了贝纳尔的初稿,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在一边写《野外生活你最应该了解的100种动植物》,一边写《野外求生之能够食用的30种常见无毒植物》。”
……真是将【一新奇的植物和兽类都要先研究一下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和怎么吃】的习惯深入延续到现在了。
丽兹:“但听起来都很实用。”
潘妮也很快得知了玛莉亚主动‘坦白’的‘眼疾’问题,她皱着眉想了想,“听起来有些耳熟,之前领主大人好像提到过这种疾病,我会找机会向大人汇报的。”
“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麻烦——放心吧,”她对玛莉亚点点头,“就算不能绘制插图,你可以在纺织厂内设计衣服款式。”
“丽兹就是负责这个的,你们肯定能相处得很融洽。”
丽兹甜甜一笑,“当然会的。”
玛莉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快就找到一份工作。
直到与女儿汇合返回集体宿舍后,她都还是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呆坐在床上,能隐约听到门外似乎也是一群刚参加完招聘会的人们经过。
他们在讨论着什么‘以后’、‘定居’、‘搬出去’、之类的话题。
玛莉亚像被突然惊醒了般开始环视这个被隔离出来的小房间。
搬出去吗?
海松城的领主为他们这些人要来了兽人族的赔偿,节约些使用的话,那些钱可以支撑她们很长一段时间……
安妮读的学院现在还不需要支付学费,如果她能拿到那份工作,每个月也能赚到一笔收入。
——是应该搬出去。
安妮需要一张读书写字的桌子,她也需要一个能画画——无论是画插画还是画花纹——的空间。
她们需要一个家。
她们马上就能拥有一个家了。
玛莉亚看向那个锁着自己丈夫日记本的盒子,刚刚的那些迷茫已经仿佛幻觉般轻轻落下。
下翻有二更,没有就是在修错字,一个小时内发
二编留:精神状态稍微好了一点,回头复盘了一下发现这一章的逻辑与措辞存在混乱情况,于是大修
果然发病期间写下的内容都是’自己眼中非常正常‘但实际上完全没有逻辑……
三编留:又修改了很多内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5章 第135章【大修*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