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人族并不是一个精通暗杀的种族。
在教皇德文刚开始向他们明里暗里地暗示‘擒贼先擒王’这些就连傻子都听得懂他的道理时,兽人首领也并没有打算听从对方。
毕竟他并不打算真与海松城的新统治者结仇。
他派遣卫兵骚扰海松城边境,除了德文劝说的那些好处确实足够诱人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
他要及时警告海松城的新统治者,快点为那家伙敲响警钟。
自从她接手海松城之后,这几个月来兽人族的经历——实在不怎么美好。
别说像是之前那样时不时就能在海松城周围顺路抢点拿点好东西了,但凡有兽人擅自踏进海松城边境,哪怕就向前多走了一步,立刻便会被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跳出来的人类卫兵追追打打地跑出去十公里,最终只能连滚带爬地逃回兽人领地最深处避难。
当然有兽人在暴怒下尝试反击,但十几个兽人拉帮结伙的‘抢掠小队’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一支训练有素的人类军队。
而且这样还没完!
还!没完!啊!
那群人类卫兵紧接着便站在边境周围,齐刷刷用起扩音咒冲着整个兽人族地盘喊‘各族领地神圣不可侵犯’,‘坚决维护城市主权和领土完整’——等一系列兽人们听得懂听不懂的激昂口号。
……虽然听不懂,但对方喊话时的气势真的很强。
甚至不只会管自己领地周围的事情,就连经过来往的商队、迁徙的平民、被驱赶的奴隶——只要但凡是个活物;就算只是路过而已,最终目的地并不是海松城,士兵们都会庇护他们,使得兽人完全没有机会抢劫。
士兵们只是在‘防御’外界伤害,不主动攻击兽人,也不抓捕或处死谁;就算兽人首领想去将这些纠纷告知王室,但王室最近本就乱成一团,听了这些事之后也只会觉得——合情合理,合法合规啊?
小摩擦断断续续,不但兽人们不再敢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也已经彻底消耗光了兽人族首领的耐心。
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在他即位以来的十几年里,除了海松城一直都在光明教廷的示意下表现得十分配合,其实周围其他几座城市都或大或小地尝试过反抗他们的骚扰行为。
但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他们便会被兽人们成功说服。
毕竟如果两方真打起来……那领地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可比遭受几次抢劫或勒索的代价多多了。
一座领地只不过是一个行政区机构,还要被哈洛鲁王室约束——他们理论上不该拥有大规模军队,除非王室愿意派兵,否则谁能打得赢兽人族全族?
而兽人族首领向来与王室的莱纳斯大殿下交好,谁敢违背他的意愿,擅自向兽人族宣战?
一个不小心就会背上‘破坏两族友好关系’的罪名,到时候整个家族说不定都会受到牵连。
难道一个省的省长敢莫名跳出来向邻国宣战吗?
与这些麻烦相比,那些偶尔发生的劫掠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就算是有人针对这种情况写信向王室求援,王室也会用体面得体的文字提醒他们‘不要做出不恰当的举动’,隐晦地提醒他们应该优先考虑维持领地稳定,而不是在意某些小事。
“人类都是这样的。”
只要不触碰他们本人的利益,他们才懒得管其他事情呢。
兽人族非常擅长把握分寸,每次发生冲突时都是打打停停,只要捞到足够多好处就会立刻收手,绝对不会真的激怒人类统治者。
一群平民而已,甚至说不定还不是他们所统治的领民,只是过路的可怜虫而已,反正兽人们又不会直接冲进领主堡抢劫他们本人。
于是明明兽人族对周围城市的骚扰不断,他们却始终与人类统治者维持着友好的和平外交关系,甚至称得上是同盟——有着共同研究半血种的深厚情谊呢,他们曾经可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好兄弟。
兽人族派出突击队攻击海松城时也是这么想。
只要适当地威胁和恐吓……他们向来很擅长教人学乖,这次也不会失误的。
然而现实是——
兽人士兵们刚刚接近海松城边境,那群人类士兵便反应迅速地开始列阵防御;同时扩音咒震天,冲着攻击者们喊话。
这一次,为了便于兽人士兵们理解,人类们甚至特别贴心地同声传译了兽人语版本,确保在场所有生物都能听得懂。
至于内容——除了他们之前便喊过的那些‘领土问题’之外,还有些‘退后一步便能够看到广阔海洋和辽阔天空’的绕口大道理。
兽人部落位于内陆地区,在场的兽人大部分都从来没有见过海洋。
“……这群人类在说什么?后撤步能和海洋天空有什么关系?”
“后退一步看到海洋有什么用?我又不想看到什么海洋天空;我只知道再向前几步,我们就能得到大把大把的金币,我对那些好东西才比较感兴趣。”
“听说海松城处死了不少贵族?那他们的家产岂不是都……”
兽人族是一个以‘注重现实’的民族。
他们才不会在乎那些好听的大道理,他们更喜欢拿到手的实际好处。
丝塔茜没有出现在一线战场上,否则她肯定会觉得兽人们这种永不后退的精神十分熟悉。
仿佛——
一群刚走出新手村打败了两个史莱姆就觉得自己很强的新手玩家。
想象不到未来道路上其实还有限时boss城际boss世界boss——数都数不尽的天灾**世界真相在等待着自己。
扩音咒之下,士兵们的喊话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两遍。
也仅仅只有两遍。
在喊话声停歇的同时,第一批冲锋军从后方骤然冲出。
他们的速度极快,但并没有成功冲散兽人士兵们的阵列。
因为这也不是他们的目的。
一片轻物翻滚着砸向地面,那微不可查的声音被兽人们利爪落地的奔跑咆哮声所淹没,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但随之爆开的剧烈闪光却永远不可能被忽视。
疯狂的各色闪光在刹那间连续爆闪,像一场骤然而降的磅礴大雨,漫天而散,有种杀气四溢的冰冷。
明明‘光明’向来都是会与‘太阳’、‘温暖’这些词语关联起来的美妙存在,但在这一瞬,那些光亮只一下便彻底夺走了在场所有兽人的视觉能力。
动物面对强烈刺激源时的本能让兽人士兵们第一时间紧闭双眼,低头背身,甚至抬起手臂尽力遮挡,然而这些下意识的反应却完全无法抵挡闪光弹的威力。
即便是在无尽黑暗的深渊,这些闪光也足以将永恒黑夜转换为白昼将明。
但很可惜现在是白天,所以爆闪而过的光亮并没能照亮什么,反而带来了比黑暗更恐怖的威胁。
太阳仍悬在空中。
可世间却诞生了另一场白昼。
光明天生就是嚣张狂妄的。只要点燃一盏油灯便能填满一间房间,吞噬与主宰是它与生俱来的天赋。
或许不像电闪雷鸣那样骇人,也不像黑暗严寒那样可怕。
它只是,在耀眼着。仿佛猛兽巡视领地般坚定迅猛,目之所及下只有阵阵光斑,视觉被轻松剥离,似乎永远没有机会逃离这片光牢。
他们被光明侵蚀,成为了光明的俘虏,也成为了恐惧的温床。
……如果这就是人类们世代狂热信奉的光明,那么它,确实可怕到值得畏惧。
最初这些闪烁灯光只是话剧用以舞台照明的打光技术,魔晶石驱动,以魔力操控,便可以实现现代化舞台般的灯光聚焦、变色甚至是柔光。
非常无害的娱乐工具。
但火|药也可以制作烟花爆竹。
只要原理一致,就可以各领域通用。
更改魔晶石上镌刻的魔阵,加大魔力的瞬时输入,于是舞台灯球便成为了‘闪光弹’。
爆开强光的同时,附加在魔晶石上的扩音咒还带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兽人族最引以为傲的视觉与听觉瞬间同时丧失,他们在惊恐中试图挽回局面。
因为这次战争的意义重大,而首场战役又多半可以决定整个局面与士兵气势,所以这支兽人小队也难得全员佩戴着各类武器。
他们能感受到武器相撞的声音,长枪折断、碎片四溅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轰鸣作响;就算神明在此时降下神谕,也没有人能够听清。
整支突击队就像是一群突然被塞进狭窄盒子般的仓鼠,整个空间都在折叠挤压,他们努力想要将纸盒撕咬出一个出口,就必须先挤开甚至攻击周围的其他队友们。
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回神,裹挟着附魔的属性箭便已经刺破了空气。
先遣部队所使用的是冰箭与电箭。
在所有附魔属性箭中,这两者当然不是杀伤力最强悍的种类;但无疑却能够最快控制住敌人,强行让他们丧失战斗力。
破碎电流四处飞溅,就连空气中的水分也因为骤然而降的低度低温而快速冻结,闪电与冰面连接整个战场,久久不散,像一条自空中蜿蜒而落下的狰狞河流。
运气好的兽人能躲过箭矢,但下一刻就会跌在冰面上重重滑倒,模糊的视觉与听觉已经让他们丧失了基本判断能力,尽全力伸出爪尖却也只能在冰面上留下深深抓痕依旧爬不起来,在踩踏挤压中将彼此拥抱成一团被打包好的叠叠乐。
至于那些运气不好的——便直接被电箭电得全身绒毛糊成一片,灰头土脸地被冰块裹住全身冻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僵硬得像是埋进寒潮雪地里沉睡两百年之后才出土的古物。
硬控与软控的多重debuff。
丝塔茜打游戏的时候遇到过这种副本机制,boss什么都不做便能将玩家控得一动不能不动。
混乱之中,兽人士兵们唯一听清的,便是来自突击队队长的尖声高呼,“你们不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你们的做法哪里像是打算退一步了啊!!”
“……”
丝塔茜只教过前面用过的那些喊话内容,但是还没教给士兵们该怎么回答这种反问。
不过士兵长维娜认真想了想,索性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回答:“但我们只是打算劝你们退让,从来没有准备自己退让啊?”
“你们退后一步就会停止侵略回到领地,可我们退后一步会有什么后果?”
会继续被兽人族压着打,被抢到家门口了还是没有资格反抗;领土领民,全部成为任由敌人宰割的肥美羔羊。
一旦他们退后,这就是他们会付出的代价。
欧兰城所有人都会懂得这个道理。因为那就是他们曾经得到的一切。
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礼仪之乡,退三步——
那么这个距离这个位置这个高低,真方便冲过来扇敌人一耳光再把人锤进地板。
“……”
兽人族的突袭来得坦荡,输得直白。
速度……快得兽人族上上下下听到消息后都傻了眼。
只一天——甚至不到一天!就只是一次交锋的机会!上百人的突击队全都打包送进了海松城,一个没留!
在兽人族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惊人败绩。
——这下兽人首领不派人偷袭丝塔茜都不可能了。
当然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听从德文的建议,连夜暗中派人前往王都,‘通知’王室这件事。
一城之主没有宣战权与军权。
他可不相信那个多疑的老家伙会不介意这件事。
潜进领主堡的黑豹兽人是兽人首领最得力的心腹。
其实一进入海松城,他就有种不祥预感。
这座人类城市的守卫实在是太——太——太严密了。
他之前也曾跟随首领去过王都,见过那所谓的地面神域以及围绕在王室身边的严密守卫,可那再怎么夸张也都只不过是少数贵族的特权。
但海松城的警戒——却是从上到下,无差别地庇护着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生灵。
万幸教廷为他们提供了足够多的帮助:比如一件具有限时隐藏行踪效果的魔法长袍。听说是光明教廷压箱底的珍贵宝物。
在隐身衣的帮助下,黑豹兽人用光了自己所有狩猎经验,才险之又险地混进了海松城内。
大概是因为今天的那场袭击,海松城内已经像是正在戒严。
不仅城门口的守卫盘查严密,就连城外几条大小道路,都特地配备上了卫兵把守,一路护送着来往平民们,确保他们都能够顺利到达城内。
至于抵达海松城内之后,则有专门接引外来人员的向导部门,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营业,可以随时根据来人需求帮忙预定旅馆仓库甚至行商摊位就连餐馆外卖都能顺便打点好……
就算不给钱,也可以免费这些享用基础服务——即便只是平民;不过来往商队会收取一点手工费。
……黑豹兽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忍不住羡慕了一下。
而除了这些针对外来人口的安全过渡区;海松城内每走几条街就能抬头看到一个时刻有人执勤的警卫亭,以及竖立在亭子门外的大大木牌:‘为人民服务’——基本上复刻了艾尔小镇的执勤模式,只不过撒出去的人数更多。
有二十多万的人口基数,海松城的适龄劳动力当然不缺;仅是几家贵族倒台之后被迫失业的打手和守卫就有数千人。这些人筛筛选选做好背调和案底检查,便也拧成一股不错的武装力量。
“……”
按照原定计划,黑豹兽人是打算偷袭几个平民,在城市中心搞出一场骚乱吸引走守卫们的注意力,然后再趁机潜入领主领主堡。
可现在——
但最让黑豹兽人感到烦躁的,并不是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而是这座城市的种种表现都像是在强调——
海松城,是真的准备好好打这一仗。
在潜入的过程中,黑豹兽人还偷听到了来往商人们也抱有相同想法。
“要我说海松城可真是惨啊,才刚刚治好瘟疫没过多久呢,就又被兽人族盯上了。听说今天这里的士兵们刚和一群兽人在城外打了起来呢。”
“我们好不容易才敢来海松城做生意呢,”这个话题太吸引人,很快便有同样等着办理摊位手续的其他商人忍不住插话,“这里不会又要出事吧?”
“战争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吗?”有商人皱着眉反驳,“可兽人族不是天天四处抢劫吗?和人打起来难道不是常事?”
“对啊,我来海松城之前,顺路在北方的格鲁城歇脚了几天,那地方几乎每天都会被兽人族骚扰。就连我们也差点被兽人袭击,幸好我们商队的骑行魔兽腿脚够快,一路紧赶慢赶进入了海松城境内才总算没事。”
听到他这么说,周围不少人连忙追问:“你们没报警?”
“报……什么警?”商人一愣。
“就是把自己看到的违法行为告诉警卫们,南方这几座城市都用这个说法,”说着有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警卫亭,“看见那个了吗?就是去那敲门报告——你已经多久没去过艾尔小镇了?那里早就流行起这种说法了。”
“我最近几年都在巨人领地周围做买卖,”商人好奇地看了看那座亮着灯的小亭子回答,“已经很久没回来了,这次还是听路过巨人领地的商队们说海松城这边有大生意能做,才特地赶回来看看的。”
这些早就是商队间公开的情报了,所以他也很自然地提起,“报警能有用吗?我在德鲁城待的那几天里,有好几次其实那里的城门守卫们都亲眼看到兽人抢劫商人了,但他们都……”
商人摩挲了一下手指,这是个所有懂行商人都能看得懂的‘收油水’手势,“太忙了,实在没时间抽身去营救。”
不敢得罪人的说法。
直白点就是:那些卫兵们都恨不得端着贵族老爷般的架子,怎么可能会愿意为了群平民涉险呢?
“反正在艾尔镇是有用的,”有人立刻开口作证,“我上个月在那边做生意的时候,就恰好看到有个盗贼偷走了路人的钱袋。”
“本来我也不敢声张,就低头假装没看见了。”他们这种常年外出行商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在异乡结仇,尤其像是盗贼劫匪这种惹不起的家伙。
所以听到他这么说,在场很多人深有同感地重重点头。
“不过酒馆喝酒的时候我随口和同伴们说起了这件事,没想到刚好被几个轮休的卫兵们听到了,他们立刻询问了我一些——哦,叫做‘目击证词’的问题。”
“然后没过多久就抓到了那个盗贼!确认身份之后就直接把他扭送进监狱等待审判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自己胸膛炫耀,“而我还因此拿到了两枚铜币的赏金呢!”
“被偷钱袋的是位贵族老爷?”人们惊奇追问。
两枚铜币虽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就凭几句话就能赏赐他人——肯定是有钱人的作风。
没想到对方却摇了摇头,“只是个在纺织厂里工作的普通工人而已,那个钱袋里说不定最多也就装了四五枚铜币。赏金是艾尔镇政府给的,说是所有见义勇为和举报违法行为的人,只要确认情况属实就能得到一笔赏金。”
“海松城也是这样,我前几天听说已经有人拿到了!”
“我反而觉得,不管兽人族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办理摊位的队伍速度很快,在低低议论声中有人忍不住开口,“但这一路上都有卫兵维持秩序,他们又真的在做事,说不定海松城其实比其他城市还更安全呢。”
“是啊是啊。起码在这里,我们知道谁可靠还有谁能保护我们。”
“……”黑豹兽人的心越来越沉。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座城市能让平民这么信任自己的士兵与军队。
他偷听到的唯一一条好消息只有——
那个新任掌权者,似乎今天刚带着一群贵族与平民们混成一团地亲自耕田。
兽人是出了名的游猎游牧民族,没能转型为农耕文明。
黑豹兽人没办法理解这种古怪行为,只觉得‘难道海松城已经穷到需要统治者亲自耕地的地步了吗——’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立刻松了一口气。
临行前首领曾特意叮嘱了他很久:要他尽可能选择目标正休息不设防时动手,最好是精疲力尽没有力量反抗的时候,那样成功率会最大。
首领大人说这话时表情微妙,让黑豹兽人总忍不住联想起前任首领那毫无征兆的深夜暴毙——不过这不重要,毕竟对方死都死了,兽人族是一个重视现在胜过一切的种族。
而现在绝对就是首领所形容的那种绝佳时机。
不过当黑豹兽人千难万险地潜进领主堡后……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座城堡里的人类们——
竟然,真的不休息啊。
领主堡内灯火通明。
虽然称不上是热闹非凡,但绝对井然有序,起码兽人看到的所有人类都是或捧或拿着各类他看不懂的东西,脚步飞快连停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他连滚带爬艰难经过的密道一片死寂,甚至时不时能瞥见老鼠快速蹿过的小小影子。
兽人忍不住在心里低低骂了一句。
按照教廷所透露的领主堡详细布局,黑豹兽人才能一路从暗道准确摸索至丝塔茜所在的书房。
但他最先注意到的其实不是在画像中见过的丝塔茜,而是站在她身旁的杰里。
那小个子正在与对方小声说着什么,黑豹兽人有心想趁机偷听一些消息,但却只能捕捉到几个‘食堂’、‘种田’意味不明的模糊词语。
杰里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过身上脸上似乎都没有伤痕,看起来真的如传闻中那样最近过得不错。
“……”
回想起自己领地内那些俘虏身上的层层伤疤,黑豹兽人咬咬牙,‘果然是个叛徒’。
杰里同样是首领命令他当场解决的目标之一。
这个小个子活得太久了,而他越长大就会越麻烦。
或许外界会认为兽人部落不擅长内部权力斗争,但他们都忘了:魔兽是一种会同类相食,在血肉中角逐出最终统领的生物。
魔兽是这样,兽人当然也是。
他们甚至不会像人类那样‘谴责’这类做法;兽人们只会觉得:弱肉强食,本就应该这样才对。
黑豹兽人环顾四周,看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守卫都退守在十几米的门外;两人身边没有任何利器,只有几叠摞好的纸张和一小盘切好的苹果。
还有只黑猫蜷缩在桌上打盹。
其实他本想再耐心侦查一段时间,等待更好的机会。
“……”但是隐身衣的时效仅有六个小时,他混进来的过程就浪费了太多时间,绝对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黑豹兽人只好咬牙抓住机会冲了进去。
完不成任务一定会死,那还不如赌一把。
其实丝塔茜与杰里正讨论的话题——是没有话题。
兽人小队在边境挑衅的消息虽然没有在城内广泛传播,但杰里毕竟身份特殊,再加上丝塔茜没有刻意对他封锁消息,他还是很快就听到了风声。
……这下他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了。
在丝塔茜派潘妮去请杰里时,他也思考了很多可能性。
结果丝塔茜却只是说——
“我今天听到城内的孩子们在讨论,你最近经常带着那几名兽人一起帮他们耕地和捡拾木柴?”
杰里愣了片刻才适应这个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的话题,“……我们只是做了一点简单的体力活而已,反而是他们教会了我们很多与耕种有关的知识。”
“原来种田比我想象中的更复杂,有些植物要生长在水边,有些植物必须生长在高山……甚至有的植物还能直接生活在水里。”
丝塔茜笑着点头,“是啊,这可是门高深的学问。每个地方的气候和土壤不同,能够生长的作物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就比如我们从欧兰城带来的那些作物种子,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不适合在海松城种植。”
哈洛鲁大陆的气候南北差异巨大,由南至北的气温环境不断趋于温暖,寒潮期也不断缩短——也是人类世界大城市多位于大陆北方的原因。寒潮期短就意味着危机小,能够有更多发展时间。
杰里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句话,“怪不得我们领地的大豆和土豆看起来都个头很小,比不上我在艾尔镇见到的那些。”
丝塔茜:“但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许多地方才会诞生专属于自己区域的特产。”
丝塔茜前世曾经学过一门叫做‘历史地理学’的课程,是通过地理角度分析许多历史事件的成因。
在很多时候,这都是种很实用的思维逻辑。
比如丝塔茜曾经说过的——是常年不变的冰冷寒潮,导致人类们将许多美好妄想寄托在了象征温暖与光芒的‘光明神’身上;
而至于兽人族,这个世界的所有种族之中,只有兽人的领地位于热带地区。从人类与精灵族这两个温带农耕文明大户传播过去的很多农作物种子都并不适应在热带气候下生长。
本来这也只不过是一道历史发展门槛而已,兽人族的农业虽然发展薄弱,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
尤其是他们开始抢掠人类俘虏回领地做苦力之后,更是逼着这群免费劳动力承担了领地内绝大多数耕织农活——以及各种需要动手技巧的工作。
可是影响农业发展的负面因素又太多。
比如兽人领地内魔兽众多。
不仅曾经的海松城会常年被魔兽骚扰,就连兽人领地也不例外,说不定哪天晚上就会窜出来一群食草兽将刚播种完的耕地啃食得干干净净——就像原始人时期总有野猪野象破坏农田一样,但魔兽却更难驯服和防御。
再加上兽人种族内部民风彪悍寿命短暂,首领更迭速度快到统治方针频繁变化,几乎世代在面积广阔的草原与森林中自由发展,游猎习惯很难形成固定的耕种区域。
——兽人族之所以成为游牧游猎民族,总是有深层原因的。
杰里前几天才刚学会什么时候该为农作物浇水施肥,丝塔茜想的问题对他来说还有些难以理解,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我也记得兽人领地内有很多奇特的果树,是其他地方都没有的。”
丝塔茜很赞同地点头,“用精灵族的说法来形容,这大概就是‘自然的平等’,一片土地总会生长它最适合的植物。”
比如兽人部落特产的咖啡和橡胶……还有许多经济作物都适合在热带气候下生长。
然而刚说到这里,杰里猛然回头盯着身后,耳尖软羽警觉地炸开一团,“……”
动物直觉尖叫着让他坚信有什么危险正在快速靠近。
可他却偏偏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
隐身衣之下的黑豹兽人猛地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同时,丝塔茜的手指抵住下巴,突然偏了一下头笑起来,“连隐身衣都舍得拿出来?”
“原来在德文心里,我的生命已经变得这么值钱了吗。”
她的手腕上缀着熟悉的冰冷触感,安静地趴伏着,没有发力。
“真让人感动啊。”
杰里:“什么意——”
他的话没来得及问完。
因为一瞬间有太多事情发生了。
丝塔茜突然从桌上餐盘中拿起一片苹果丢了下去。
一只苹果的落地不仅可以在故事中开启名为万有引力的新时代,还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带来一场噩梦。
苹果落地破碎又重生,无数微小颗粒从八方汇集而来,像扭曲而生的黑洞或是什么深海猛兽伸出的巨手,猛地‘吞吃’揭下了兽人身上的隐身衣。
那是苹果。
却也不只是苹果。
在兽人族动手之前,其实丝塔茜正在研究一种——新的积木使用方法。
她前世曾经看到有许多乐高玩家会利用积木零件拍摄定格动画,尤其以食物类影片最受欢迎。
将红色与白色的颗粒相互拼砌,就能组成‘牛排’;大量黄色零件代表着‘黄油’与‘芝士’;而将零件拆分,就是牛排被切开,黄油在锅中不断跳动。
丝塔茜当然也可以做到。
甚至能做得更多。
定格动画只是以积木代指食物;而在丝塔茜手中,它们却可以成为真正的食物。
比如以红色、绿色、白色、黄色,多种零件拼砌成的这一小碟苹果。
外观与普通苹果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可以食用。
……并且味道香甜可口。就算是与自然最紧密相连的精灵族都无法分辨出它与普通苹果的区别。
不过可惜的是,只要一旦‘确认食用’,就相当于确定承认了它的食物身份,它便会彻底变成一只普通的苹果;哪怕只在所有果切中挑选部分吃了一小口,剩余部分也会变得无法恢复成积木原型。
所以丝塔茜只将他们放在房间内充当观赏品与装饰品。
以及必要时刻的,武器。
黑豹兽人在走进房门之后曾经暗自庆幸,他们身旁没有任何武器或锐器。
丝塔茜当然没有必要在身旁放置武器,她随时可以成为武器。
隐身衣落地,看着突然暴露在面前的黑豹兽人,杰里瞳孔一缩,“小心!”
他瞬间认出来了对方。
那是兽人族内有名的强悍勇士,曾经创下过单独狩猎巨型魔兽的惊人战绩。
但这家伙怎么可能会——
“……”
隐身衣的庇护消失,黑豹兽人脸色猛然一变,他侧身闪过跳起来想挡住自己的杰里,抓住对方炸开的半扇羽翅狠狠一拽,长羽四落,而他趁着对方吃痛下意识后退的瞬间,抬手向杰里扔出一把早就藏在身上的尖刀。
然后不管不顾地扑向了丝塔茜。
目标明确。
也许那个人类外援说得没错。
要想制服敌人,就要先制服他们的,王。
兽人族最顶尖的战斗力。
拥有锋利的爪子,尖锐的牙齿,从尸山血海中冲出来的丰富经验。
但丝塔茜什么都没有。
却也什么都有。
兽人来势汹汹,而丝塔茜只动了一下。
她只是抬了一下手。
环在洁白腕间的赤红色软镯碎回积木颗粒齐发,在向前扑过去的瞬间凝成一柄长而锋利的锐器,镰刀刃间闪着点将滴未落的红。
是她在很久之前便抽中,一次一次练习至今的武器镰刀。
喀迈拉全程都陪在她身旁教学与练习,一次又一次。
自从幼年跟随德文与扎克利学习魔法的‘课程’被强行结束之后,这是丝塔茜第一次得到来自长辈的悉心教导。
趴在桌上的黑猫睁开眼睛,像是笑了一下。
从喀迈拉的反应就能够看得出来,她学习得不错。
兽人族擅长近身战斗,最怕遇到这种攻击范围广的长武器。
不过黑豹兽人的反应速度很快,他像豹子一样地伏低身体,与挥过头顶的镰刀相擦而过,在翻滚间反手握住镰刀的长柄,用尽全力一拉。
他是想夺走丝塔茜的武器。
他也确实夺走了镰刀。
然而下一秒,镰刀就在兽人手中应声而碎,再次落回一片不过指尖大小的冰冷颗粒后凝成一支光色箭矢。
箭矢滚烫灼热,逼得黑豹兽人下意识松开手,箭矢‘铮’得嗡鸣而出,刺破空气回转向他而来。
而与此同时,那团刚拽下他身上隐身衣的‘苹果黑洞’也扭曲旋转成一条长鞭,与箭羽擦身而过。
两者起点相邻,但走势与方向却完全相反。
一尾一首,如果躲过其中之一,就必定会中招另一个。
即便兽人的行动速度与反应力几乎进化到了动物可以做到的最高巅峰,但也依旧是——完全不可能同时躲过这两种攻击。
在不足一瞬的犹豫中,兽人硬生生忍住求生欲本能的畏惧,翻身主动向箭尖撞去。
而与此同时,它伸出的爪子猛然张开袭向丝塔茜,就连藏在指尖的锋利钩爪也立刻爆出。
带有倒钩的利爪,就像开了血槽的刀刃,哪怕只有一下,也能要了敌人的半条命。
是拼着中箭也要先控制住丝塔茜,极限一换一。
他当然怕中箭,怕受伤流血,但更怕被鞭子捆住之后彻底失去战斗力。
前者还有翻身的可能性,可后者——兽人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现在这时候被抓受俘,会遭受怎样的可怕处置。
丝塔茜没有躲。
因为没有必要。
她的箭矢,也可以随时变成鞭子。
兽人强行撞上箭头的同时,便被软软的一团棉意笼罩裹住捆了起来,重重扔到地上。
指尖爆出刃光,兽人竭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绳索束缚,但缠绕在他身上的绳索却先一步锁住了他的喉咙。
那是绳索。
活生生的绳索。
会爬行,盘旋,会一点一点发力收紧的绳索。
像蛇,像藤蔓,也像某种深海古老生物快速收拢的腕足。
冰凉地趴伏在身上,锋利如刀刃的逆鳞似有若无地半张半合,那点寒光就闪在眼前,兽人忍不住哆嗦一下,立刻听到体表绒毛被刮掉的簇簇声。
“你,会魔法?”他僵硬地看着丝塔茜。
人类教廷不是向他们再三保证过对方完全无法使用魔法吗?!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变形术!
“小心一点,”丝塔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掉在地毯上的绒毛叹了口气,“你最好不要再乱动了。”
她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认认真真的无奈,“绳索是有毒的哦。”
丝塔茜几乎将积木零件当做自己的外骨骼或机甲般随取随用,当然会尽可能发挥它们的最大作用。
就像在针对法师塔进攻时所派出的那些蜘蛛群一样。
这批积木零件同样是最早接受毒系附魔的物品之一。
……‘卤煮’积木。
如果箭矢绳索,或者其他什么全都落空,积木尖端释放的那点毒液也会瞬间麻醉敌人让对方做个好梦。
黑豹兽人:“……”
他怀疑是自己的人类语言学得还不够好,总觉得对方其实说的不是‘有毒的’而是在说‘会死的哦’。
绳索是冰冷的,但抵在他喉咙上的手掌却是热的。
“可以了,”直到这道声音响起,黑豹兽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这就是你能达到的最近距离了。”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无奈,但却又有种让人莫名冒汗的冷漠,“继续保持这个安全距离,对你和对我们来说,都会更安全。”
赫利欧:“尤其是——对你而言。”
纯黑色的眼睛总会让他看起来有些冷淡,配合着几乎出场默认的常见微笑,仿佛始终没什么情绪波动。
不过现在看起来确实真的在生气。
“罪责当诛,”赫利欧的手指压在喉管上微微用力,逼得黑豹兽人发出一阵近乎干呕的沙哑嘶吼,“你现在却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你应该终生感激领主大人施舍下的这份仁慈。”
“……”
黑豹兽人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这么近,可他刚刚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个男人的存在。
他只是,似乎听到了自己喉骨被压断的清脆碎裂声。
又或者那只是种错觉?快被逼疯后的幻听?
他没办法确定。
全身血液倒流的麻木感让他一阵手脚冰冷。
因为受惊而炸开的绒毛在收紧绳索的剐蹭下簇簇而落。
被丝塔茜捏了一下肉垫,喀迈拉抖了抖毛还是开口:“小心点,你是打算把他掐晕过去吗?”
赫利欧淡淡回答:“我想他的喉骨还很完整,不会那么脆弱。”
这一点,其实赫利欧不需要刻意强调。
黑豹兽人本人就是最佳人证。
他早就已经目瞪口呆,嘴巴半天没闭上只记得拼命喘粗气了。
不过赫利欧还是很快松开了手,将兽人交给一拥而上的卫兵们。
“主人?”今天轮值的守卫队长是狼人双子两人,他们三步并两步奔到丝塔茜面前确认过对方没事之后才总算放心,回身恶狠狠地瞪向黑豹兽人,“您现在就要审问他吗?还是先将他送进地牢去?”
在绳索束缚下,黑豹兽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守卫将什么长柄管状的奇怪武器抵住了自己的脑袋。
他不认识这种武器,但却直觉那非常危险。
而且最让兽人感到惊恐的……是这群人类似乎对这场袭击毫不意外。
反而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出现,提前便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你们……你们早就知道我会闯进来!”
制作陷阱的猛兽,终于意识到自己跌进了一个更加庞大的无尽黑洞。
“是吗?”丝塔茜依旧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我们知道吗?”
她只是说了一个听起来完全无关的话题,“你应该礼貌一些,及时对刚才看到的那些小动物们打招呼。”
暗道里怎么可能会有老鼠。
有喀迈拉在——倒不是说他真的会捕老鼠,但恶魔化身成的黑猫威慑力极其可怕,整座领主堡内外都找不到什么乱闯进来的动物。
那些来回穿梭于对方脚边的小动物,当然只是像丝塔茜房间内终年不败的茂密盆栽一样的小巧点缀而已。
散落在外的积木不断扭扭动动,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隐身衣递到了丝塔茜面前。
丝塔茜伸手抚过隐身衣,比软纱更轻薄的布料流水般在指间淌过,“在人类世界中有一种说法: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存在任何秘密。”
魔法学院的活点地图可以窥见隐身衣下的使用者。
而丝塔茜的系统地图,也同样拥有这种功能。
从兽人接近海松城时,丝塔茜便在系统地图上看得一目了然。
……没办法。即便有隐身衣的庇护,可丝塔茜——丝塔茜毕竟不是色盲。在一大群或中立或己方的黄点绿点中,突然混进一个象征敌对势力的红点……就算刻意想忽视也很难做到。
兽人脸色骤变,“杰里!”
也不知道是在质疑对方出卖了自己,还是在呼唤杰里出手援救自己。
“……”
杰里默默低头整理着刚被对方拽断一片的羽毛,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曾经在兽人领地内遭受的非议与呵斥太多,就算反抗只会引来更激烈的嘲笑声——
所以他习惯了在那群人面前保持沉默。只要他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用来寻乐子的反应,总会感到无聊而离开的。
直到黑豹兽人说了一句:“别忘了你是谁的孩子!别忘了你的家到底在哪里。”
杰里才猛然一怔。
“等等,”他突然开口,难得一次向丝塔茜提要求,“我想……再问他一个问题——可以吗?”
“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当然。”看了看他手中紧紧攥着的几片残羽,丝塔茜欣然同意。
没有想到杰里真的会突然‘救’自己,黑豹兽人呆了一下慌忙开口,“杰里!想想你的家人啊!”
“如果你的父亲知道你现在居然投靠了敌人,他会有多难过啊!”
“……”
“是啊,”不过杰里没有回答,反而声音很轻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是谁的孩子呢。”
他是谁的孩子呢?
前任首领唯一幸存的后裔。
上一任王的孩子。
可是在此之外呢——?
他是一个人类女人冒着巨大风险留下的孩子;另一个女性兽人半好心半交易地施舍给了他一个身份。
但是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
尤其是他的生母。
即便是他的父亲,在生前时也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领地中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女人。
她的一生都怀揣着巨大秘密过得毫无存在感。
就连最后的死亡,也只有杰里陪在她身边。
兽人族是一个并不在意死亡的种族。
不过与精灵族那种相信‘世界循环,我们终究会回归于自然,重新回到生命之树上’的豁达态度不同,兽人们的不在意更像是——弱肉强食下的必然结果。
许多魔兽在年老濒死时都会选择主动离开家园,独自前往某个固定的神秘种族墓地等待死亡。
它们会默契地将生存资源与空间留给更年轻力壮的后裔们。
兽人族虽然没有保留这种‘乖乖’等死的传统,但也向来默认着‘强大者优先’的原则。
强者活下去,弱者被淘汰。
幼崽还有机会得到暂时庇护,可是那些年老体弱或生病的族人们——就只有被果断抛弃的下场。
体弱些的兽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更何况杰里的生母只不过是领地内的一个人类俘虏。
不受任何保护的俘虏。
被抢掠来的各族俘虏们负担着兽人领地内绝大部分的种植与采摘业,常年无休,累死为止。
劳动强度可怕,再加上囚笼般的恶劣生活环境,人类们又不像兽人那样拥有浓密毛发与强壮身体可以保护自我,经常一阵炎热高温或寒风暴雨之后,就会有俘虏病了残了。
平均寿命短得可怜。
杰里母亲重病的时候,他甚至什么都做不了。
他偷偷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泡进冷水中刻意弄病自己讨要魔药——毕竟是首领的孩子,活下去的机会总会大一点的、去求其他兽人帮忙寻找可以那些治病的草药、拿着领到的肉干口粮偷溜去领地边境向过路的人类商队交换生命魔药——
但这些,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只是让杰里在兽人们眼中又多了一项‘不仅实力差,竟然还体弱多病’的骂名。
他也因此在领地内变得更加不受欢迎。
难道与一个体弱多病的同类频繁来往能有什么好处吗?
他只会不断浪费领地内的生存资源而已。
有人甚至直接跑到首领面前质疑,‘真的还有必要让他活下去吗?’
最后就连杰里的母亲都在不断劝说他放弃。
但就算他不肯放弃,那点坚持也依旧毫无作用。
曾经杰里一直以为这种默认放弃弱势群体的传统是大陆共识:就像他父亲曾经所说的那样——‘我们需要将资源留给更需要的族人们,这样才能让族群发展得更好’。
对方说这番话的时候是那么认真,似乎这就是一件理所应当、本该如此的事情。
但是他却偏偏见到了丝塔茜与伊芙等人对所有瘟疫患者倾尽全力的无私救援。
“……”
杰里沉默片刻后才突然开口:“他——首领,想让你怎么处理我?”
“……他是你的长辈,”黑豹兽人的声音有些僵硬,但还是说得坚决,“又是我们共同的首领,率领着整个种族,当然会非常关心你的近况,我临行前他还在担忧你会在人类世界里遭受苦难——”
即便是马格努斯也能听得出来这是个谎言。
“哇。”
丝塔茜小小赞叹一声,将圈在指间的戒环摘下放在桌上,银圈中央缀着的一小颗真言魔晶正不断闪烁着象征欺骗的光芒。
“刻板印象真可怕。”
谁说兽人族不擅长谎言和欺骗?
黑猫蜷缩起爪子咕噜噜笑了起来,“没有聪明点的生物会不精通谎言。哪怕是精灵族也一样,虽然他们从来不说谎,但却向来很清楚该怎么辨别谎言。”
“你前几天不是刚说过这个道理吗,”看着丝塔茜手中的隐身衣,喀迈拉兴致勃勃地伸爪碰了碰,“‘因为了解,所以才能够拒绝’。”
黑豹兽人徒劳地张了张嘴,“……不……”
他就知道人类都很可恶。
他就知道魔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杰里却只是反问:“他是想关心我,还是想关心我的死讯?”
“……”
这么直白的提问直接问懵了黑豹兽人。
杰里很勉强地扯扯嘴角自问自答“他不会希望我继续活下去。更不会希望我活着回去。”
这个逻辑,就像为什么扎克利不想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吉姆一样。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杰里回头看向丝塔茜,“其实我知道他的答案,我只是——还想再问一遍而已。”
丝塔茜:“答案和你预想中的一致吗?”
杰里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非常不幸,和我想象的一样。”
“你怎么能这么——”
黑豹兽人还想继续挣扎,却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住了自己。
是被埃图斯拎住了后颈向外带去。
埃图斯完全没有收力,疼得黑豹兽人忍不住闷哼一声抬头看向对方。
然而却在看到埃图斯头顶的一双狼耳时愣住。
毛茸茸的狼尾巴和耳朵是那么显眼,但没有兽人的全身毛发,两个刚才没注意到的家伙不人不犬地凶狠瞪着他。
很可怕,也很惊悚。
这是两个——
“……混血种。”
如果将立在发间的狼耳也计算在内,双子已经有六英尺多高,是很多人都必须要仰视的身高。黑豹兽人现在近乎瘫软在地,更是不得不用力仰头才能看清这两张令他惶恐的脸,“你们是,半血种……”
——不过除了丝塔茜。
她向来是例外。
里修斯与埃图斯总会先在丝塔茜面前低下头来,永远不需要她抬头去看他们。
埃图斯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我们是,所以呢?”
近距离感知到埃图斯体内的强大魔力流动,黑豹兽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你们两个人,会用魔法——”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大概是一半混血的原因,所以狼人双子的身材看起来一直非常纤细;但实际上常年的体力训练,早就让他们在无害到漂亮的外表下隐藏了一层高得离谱的肌肉含量。
劲瘦紧绷。
很轻松地便单手拎起了兽人。
“是啊,”这次是丝塔茜回答了他,“他们会使用魔法。”
手指缓慢摩挲着隐身衣,掠起一阵细碎银光,“很惊喜吗?”
黑豹兽人:“……”
他只感觉到窒息般惊恐。
半血种,怎么可能会魔法?
半血种又这么可能会这么强大?
作为首领心腹,他当然很了解半血种诞生的真实原因。
是人类魔法师提出了一个让两方统治者都舍不得拒绝的妄想:
如果能够将兽人的强壮身躯与人类的灵活思维与魔力掌控力相结合——那他们会拥有一群多么强大的战斗力啊。
没有统治者会舍得拒绝这种强大战斗力带来的诱惑。
他们一拍而合。
就连黑豹兽人当时也被人类魔法师们所描述的美好未来而激动得热血沸腾,甚至亲自‘参加’了半血种的‘培育’过程。
然而整个大陆都知道他们搞出了一群多么可笑的废物笑话。
明明那个妄想早就被断定为不可能成功了才对。
否则人类想要争取的结合目标早就不只有兽人而已了,精灵恶魔人鱼甚至是巨人,这些种族不都拥有他们所觊觎的优点吗。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哈洛鲁大陆上还是只有一群不人不兽的古怪生物。这就足以证明人类早就放弃了这件伟大计划。
“这不可能,”黑豹兽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陷入无法控制的懊悔中,“这怎么可能。”
如果那场实验其实是成功的。
如果那个荒谬妄想其实是可行的。
那么——那么他们这些年来究竟错过了些什么啊?!那么多梦想得到的强大战斗力就在他们身边,然而他们却……却白白浪费了这些力量。
他们将这些力量赶去做狩猎诱饵,随意丢弃在人类领地里任由对方使用,将领地新诞生的半血种廉价卖出去——
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看着对方灰败一片的脸色,埃图斯嗤笑着反问,“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这不就是你们当时最想得到的结果吗?”
他早就已经非常清楚,对方现在的懊悔不是因为他们是否拥有力量,而只是在懊悔‘自己没有得到好处’。
里修斯也摇摇头感叹,“令人遗憾的贫瘠思考能力。”
“真希望这不会是兽人族共有的种族特性。”
毫不客气地嘴毒,完全不在乎房间内还有一个同为兽人族的杰里在场。
在这种‘语言艺术’上,里修斯向来十分有天赋,而且总是使用得毫无负担,经常会出现无差别扫射攻击。
不过听到他这么说,丝塔茜立刻一皱眉,压低声音开口警告:“里修斯。”
向来在丝塔茜面前习惯装乖的里修斯表情一僵,瞬间有种被家长抓包后的心虚感,他飞快转移视线满脸无辜地看着丝塔茜,“……是,主人?”
丝塔茜不为所动地摇摇头,表情郑重地提醒他,“我应该对你们说过,不要用别人的缺点攻击他人,这是一种很不好的行为。”
里修斯:“……啊?”
……啥?
喀迈拉:“……”
等等,总感觉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里修斯也被这句严肃教导砸得一懵,然而他身后的尾巴,却比他本人更先一步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竖起来甚至用力摇了摇,像是在代表他发言宣誓同意。
毕竟尾巴归尾巴,狼人归狼人,他们和它们向来不是同一种生物。
“是主人!我记住了!”
黑豹兽人:“……”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人类语言理解能力’有问题。
如果真感到抱歉的话就别这么说啊?!
赫利欧低头笑了一下才问:“您还需要继续审问他吗?”
“不需要了,”丝塔茜看着兽人那种‘打死我也不会说’的表情笑笑,“他已经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
“已经足够多了。”
在最初在地图上注意到这颗红点的时候,丝塔茜便很好奇这家伙是准备做什么。
也顺手记录下了他的行径轨迹。
许多游戏中都会设置‘潜入敌人阵营’类的任务。
通常这种任务的完成方式主要分为三种:老老实实地潜行、以及‘只要我杀光了所有npc,那这就是一场我没被发现的完美潜行’、还有‘摸索规律’的考据流。
——只要摸清npc的出没规律,就能规避所有npc巡逻路线,做到毫无察觉地抵达目的地。
丝塔茜一般会选择后两种。
虽然现实不是有固定运行编程的游戏,但仍然有很多事情有迹可循。
譬如今天刚俘虏的那群兽人士兵。
突击队,又能被称之为敢死队。
从这类永远处于牺牲前列的士兵口中是不可能问出来什么有效信息的,就算有人怂了愿意松口,说出来的话也未必可靠;毕竟他们这种人知道得越少,便对统治者越安全。
不过在某些事情上,行动向来比语言更重要。
列军行阵方式、一支小队的规模与训练方式——甚至包括这只黑豹兽人的行动轨迹,也很有参考价值。
通过他这一路的潜行方式以及各类隐藏手段与技巧,配合之前那两批被俘虏的兽人,丝塔茜简直恨不得透过表现窥探本质,总结归纳出兽人族的学前教育甚至胎教。
个体会有差异,但当样本足够多的时候,便总归纳出很多有趣的事情。
从一股势力对顶尖战斗力的培养方式,就能大体推断出他们的针对方向与训练思维。
群体化烙印。
就像永远能唤起丝塔茜多巴胺的热水,以及刻在基因深处的热爱种田与美食;或者精灵族在甜泉边聚会导致的好酒量;人鱼族对花草植物的热爱。
丝塔茜并不会过度迷信数据的作用,但却一直来保留着归纳总结规律的习惯。
毕竟她童年时在高塔里的娱乐方式约等于无,观察周遭事物是丝塔茜唯一一种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
通过那扇狭小天窗窥见太阳升落,四季变化;坐在高塔最高处的房间内聆听那些运送物资管事的每一句随口闲谈,听他们讨论该趁机去哪里寻乐,听他们议论一路上经过的贫民窟与贵族老爷的奢华庄园——这就是丝塔茜在那十几年中了解外界的仅有途径。
就连收到的物资一月又一月的细微变化这种小事丝塔茜都会细细记下,她会在整理物资的时候,以此作为依据再靠着一点微弱想象力猜测塔外正常人的生活。
说来很可笑,虽然从刚开始推广教育时,丝塔茜就坚持要让学生们拥有‘切实接触生活’的社会实践机会,认为这些领地下一代们不能只通过课本书籍了解外界;狭窄眼界或许能适应过去,但绝对无法适应未来。
然而她本人对整片哈洛鲁大陆的初步了解途径,甚至连书籍都算不上。
只是一点潦草的听说。
大概这段童年经历就是丝塔茜现在这么热衷于统计数据的起因。
不过数据只不过是一些‘可能会起作用’的参考资料而已,作用和效果全部是未知数。
真正让丝塔茜感到意外惊喜的还是——
她看到黑豹兽人竟然一路钻进领主堡的那个瞬间。
丝塔茜微笑着向兽人告别,“我们有了理由。”
如果兽人族骚扰的只是海松城,欧兰城顶多能人道主义援助一番,没有理由直接大规模出兵。
不过现在嘛,领主遇刺,这么大的耻辱,欧兰城可是被逼得不得不参战了呢。
黑豹兽人满脸茫然,“……什么?”
直到被卫兵推进地牢,他还是想不通那个笑容。
明明真诚得不可思议,但黑豹兽人却莫名觉得那应该不是微笑,只是翘起的弧度带来了某种温馨假象。
可很快他就遇到了更想不通的事情。
进入地牢之后,黑豹兽人正巧遇到了一群刚被卫兵带出来的……的兽人?
一群皮肤黝黑的短毛兽人。
“……”
虽说兽人族的毛发颜色种类众多,黑毛也不算少数,黑豹兽人自己便是个全身找不出一根异色瑕疵的完美黑豹。
但黑色毛发与黑色皮肤——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兽人族自带效果绝佳的物理防晒,黑豹兽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族人能黑得……连毛发都盖不住肤色了。
尤其是其中还有两个白色毛发的狮虎兽人。
黑底白毛。
……而且还是看起来新生长出来没有多久,短到盖不住皮肤的白毛。
这让他们看起来可真是……像两盘不幸发霉长毛的腐肉。
因为黑豹兽人的战斗力确实棘手,所以由狼人双子亲自将他押送进了地牢。
……在两人的带领下,他完全没有机会多打量那群同类几眼,便被直接押进了牢房里。
海松城牢房的各类设施非常——完备。
曾经四处打零工挣而进出过斗兽场的贝纳尔,甚至对丝塔茜开玩笑般地形容:“斗兽场后台的驯兽室都要从海松城地牢进货。”
就连黑豹兽人在看清牢房的种种‘工具’之后都不由得一抖。
他平时也没少用各种方式‘处理’领地里的俘虏,但现此时却也忍不住震惊于人类的……丰富想象力。
他的视线迟疑地落在吊在天花板上的锋利铁钩处。
埃图斯就是在这时开了口。
“我们知道你们平时会怎么对待抢掠的那些俘虏。”
“人类,矮人,地精——哦,还有半兽人。这些是你们最容易得手的俘虏种类了吧——我们都知道你们会怎么处理他们。”
在瘟疫爆发之前,曾有一批人类俘虏从兽人领地逃到了艾尔小镇。
是这批人,彻底点醒了丝塔茜,让她将所有曾听到的详细都整理成线猜到了莱纳斯的病症。
也同样是这批人,后来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丝塔茜许多关于兽人族领地的信息。
其中便包括他们在兽人领地的遭遇。
大部分人当然不愿意提起自己的悲惨经历,但总有一些人——是想要倾诉的。
只要有人想要开口,丝塔茜就一定会抽时间认真去听。
有些人所描述的内容,甚至就连从深渊走出的喀迈拉都觉得无法接受,多次尝试打断话题转移丝塔茜的注意力。
……其实埃图斯和里修斯也不希望丝塔茜听太多。他们两人曾经亲身经历过那些折磨,很清楚那会造成多么痛苦的回忆。
但丝塔茜却坚持这么做。
因为她说——“说出那些过去有利于他们释放压力,而我们……应该记住我们是在为谁而战。”
高塔玫瑰将自己伏低至尘埃中,汲取感知到的一切苦难,将它们凝成自己的锚点。
‘——如果你要处死谁,那最起码你要在行刑时亲自在场去直视犯人的眼睛,如果你不敢,那么或许他罪不至死。这是同样的道理,我们要记住那些苦难,也要记住我们是为了什么才选择站在战场上。’
所以埃图斯和里修斯总会陪她一起听。
很痛苦,但越是痛苦越应该记住。
黑豹兽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里修斯:“你运气很好,我们有法律也有法院,所以绝对不会用你们对待俘虏的方式处置你。”
“……”明明他的语气听起来这么认真,但黑豹兽人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层一层冒冷汗。
是真的不会?
还是会比那些方式更惨?
他忍不住回想起首领的命令,一旦刺杀失败他就该当场自杀封口。
他在听到那句话之后——犹豫过。
可惜事实是,其实他连犹豫的资格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这些人类不希望他现在死,所以他手脚被缚,包裹在藤蔓般的牢笼中无比安全。
就连唯一能做到的咬舌——可是黑豹兽人很清楚咬断舌头根本死不了。他前几年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还算漂亮的人类俘虏为了躲避兽人骚扰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从她嘴里掉了出来,裹着哭声和逐渐微弱下去的含糊喊声。
因为这团肉块的来历过于新奇,所以还引来了不少兽人围观,讨论这个部位的肉块口感会不会格外特别,最后不知道由谁将它丢到了兽厩里喂食魔兽。
但是结果呢?她还是没有死,只是不能说话了而已;还是被迫继续活了下去,一天又一天地活着,直到被兽人们厌烦淘汰,才总算消失在大众视野下。
黑豹兽人也没再关心过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反正也不过是成为领地运转的一部分了而已。
……可他现在还不如对方。在带上那个叫做‘口罩’的布料之后,魔法禁锢让他连咬断舌头都做不到。
甚至只能回答提问,做不到主动开口。
“你们是想谴责我们对半兽人的态度吗?”兽人咬着牙反问,“还是谴责我们对人类的做法?”
“但无论哪一件事,我们都没做错!”
“难道人类就会善待兽人吗?”盯着狼人双子颈间的项圈,黑豹兽人嘲讽一笑,“难道人类会善待你们吗?”
“都不会。我可听说了不少人类‘处理’半血种的精彩事迹。”
“他们和我们没有区别,你们现在服从于人类,只不过是因为被他们喂久了喂熟了,成为了一群会围着他们摇尾巴的狗而已。”他越说越心痛,懊悔自己没能比人类更早发现半血种的强大力量。
人类厌恶半兽人,因为他们像兽;兽人排斥半兽人,因为他们像人。
对于兽人来说,半兽人这种后天强行制作出的古怪生物看起来就像——就像一个长着长发的巨犬在人类面前口吐人言说‘来陪我玩吧’。
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惊悚。
里修斯:“我们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会服从于人类。”
黑豹兽人:“但你们明明就是在——”
“别总以为你的想法就肯定是正确的,有的人是不同的。”埃图斯用力按了按自己颈间的项圈,致命处弱点被柔软皮革缠绕,带有玫瑰烙印的金属贴紧皮肤,为他们带来一种近乎安全感的愉悦包裹。
有的人,比如他们的主人。
“好吧,”埃图斯想了想还是补充,“后来有些人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人类当然没有多么美好,但总会好过现在还不懂得认错的你们。”
他们之前经历的那些当然糟透了,但是他们现在生活的地方——非常好。
他们希望这里的一切能够继续维持,甚至变得更加广阔,可以庇护更多像他们曾经经历的——无论是半血种,还是其他的什么。
不让悲剧重演。
他们希望能够继续下去,陪着主人一起。
“你们不会懂得。”埃图斯关上了牢房门。
不只黑豹兽人注意到了被卫兵们带离牢房的那群兽人,兽人们当然也立刻认出了这个知名勇士,“……啊,怎么会是他?”
他乡遇故知并没能让他们感觉惊喜,反而只有恐慌,“他怎么会也被抓进这里——”
“怎么了?”狼人双子刚走回来便听到这阵议论声,埃图斯看了看他们,“你们是想进去和他叙旧吗?”
“可以理解,”里修斯及时开口赞同,“这么长时间没见,肯定会有很多话想说。”
“需要我们再多留给你们一段时间吗?”
兽人们立刻拼命摇头否认:“不不不!没有!”
兽人领地内当然也有阵营区分,他们与对方就向来不属于同一类。甚至就连‘关系平平’都算不上,只能说是时有摩擦。
好不容易有机会能离开地牢,谁要回去啊!又不是什么熟人!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最多也只想对他说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争取宽大处理早日劳改出狱!”
负责押送他们的守卫:“……”
“你们最近外出劳改的时候,是不是旁边又有翠鸟们在讲相声?”
“是啊。”兽人老老实实回答。
“怪不得……”
被卫兵们带出来的这几名兽人,就是前段时间跟随杰里前往王都完成任务的那批。
丝塔茜不会形容他们有多么‘可靠’或‘忠诚’——就算有,那肯定也跟她没关系;但最起码一点,他们都是从来从来没有沾过任何人命的轻罪罪犯。
所以丝塔茜才会将王都的任务指派给他们。
兽人们很快便带到了城外。
里修斯等人没有告诉他们这次被带出来的原因,只是说:“杰里会告诉你们该做什么的。”
“是……好消息吗?”有兽人忍不住开口问。
虽然像刚才的黑豹兽人一样,在场这些兽人们也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被狼人双子联手‘教训’过几次,心理阴影,对这两个凶巴巴的家伙怕得不行;
但在畏惧的同时,他们却还对两人保留着一种诡异的‘信任感’;因为深知对方只会做‘合法的事情’,也只会惩戒违法行为,所以绝对不会因为其他小事而刻意找他们的麻烦。
里修斯很深地看了看问话的兽人,“……或许是吧。”
兽人:“……”
他最讨厌人类世界这种‘不把话说清楚’的习惯。
听说人类将这种行为叫做‘谨慎’和‘保守’——但真的很折磨啊!
在兽人们的殷勤期盼中,杰里还正在领主堡书房内注视着那件价值万金的隐身衣。
“等下将它交给矮人和地精们吧,”丝塔茜展开隐身衣对赫利欧说,“他们肯定会喜欢这种新奇的实验品。”
说着,她抬手细细抚过面前的隐身衣,轻笑声似乎带着些骄傲,“原来在教廷眼中,我竟然已经变得这么值钱了。”
杰里:“……”
他沉默了半天还是不由得迷惑开口反问,“……这,很重要吗?”
这真的是重点吗?!
我们刚被刺杀了啊?!
“重要啊,”丝塔茜随手将隐身衣盖在喀迈拉身上,黑猫一瞬间便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只有桌上撞歪的书籍水杯能窥见他一路跌跌撞撞足迹,“几年前我刚被授封为欧兰城领主的时候,才只值得教廷付出几瓶均价几十枚金币的生命魔药做随行赏礼呢。”
“而那些,便已经是我的领地中唯一值钱的财产了。”
“那时候——就算将整个城内所有领民的全年收入相加,大概也凑不到十枚金币吧。”
那么多魔药赏赐,这对于当时的欧兰城来说当然是笔了不起的财产。
不过丝塔茜前几天刚从吉姆口中听说:扎克利当年授封领地的时候,即便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王子,可随行赏礼依旧丰厚到足以十数万计。
就算是被强行‘赶’出王都的吉姆,他带走的流动资金也接近五位数。
这种差距和对比——丝塔茜最初那句评价真的可以贯彻始终:四舍五入王室是真的想让她死的。
杰里一愣,“……是,欧兰城吗?”
“是啊,”回想起那段经历,丝塔茜的声音放缓了很多,“我还以为你听过神弃之地的传说呢。”
杰里:“……我听说过。维西他们有时候也会歌唱关于欧兰城的吟游诗,听说就是为了纪念欧兰城保卫战而创作的。”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也曾经听到过欧兰人们感叹‘现在日子总算好起来了,不像我们当时连饭都吃不饱’、‘要珍惜现在好好活着啊,我们才刚过上好日子没几年呢’。
杰里:“但我总觉得——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欧兰城是丝塔茜整片领地的起点,也是不可被破坏的立足根基,向来只有极少数外地人被允许拥有能够自由出入欧兰城的资格。
杰里,当然不在其列。
他只是经常听到欧兰城的故事。
那是一个活生生伫立在大陆南方的传说。
“那段日子可比你想象中的近多了,”总算玩够了隐身衣,喀迈拉抬爪扒拉下轻如流水的柔软布料,“也应该比你想象中的可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瞳孔竖成一线,眼神阴沉沉地沉默了几秒。
不过也只有几秒,很快便语气一转,得意地反问丝塔茜,“所以这次德文付出的代价有多少?比第一次那批魔药翻了几千倍?”
丝塔茜笑眯眯摇头:“不只哦,物以稀为贵,可能会更多。”除了物品本身所具有的价值之外,更让她满意的还是——某些衍生价值。
德文是真的花了大价钱。
这种级别的‘隐身衣’,整个哈洛鲁大陆最多也只有百件,还几乎全都集中在王室与教廷手中——
有市无价的珍宝。
德文向来多疑谨慎,丝塔茜还记得自己跟随他学习魔法时——就算那时候她魔力为零又才只有三四岁,是最容易被掌握操控的年龄;
但对方每次接触她时依旧随时保持着最高警惕,永远都是小心翼翼地全副武装,不直接接触不额外沟通,丝塔茜多问一个问题都会遭到他呵斥。
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这只小恶魔所污染。
这么谨慎的一个人,现在却舍得将这么重要的武器交给兽人族——不得不说,德文这次真的是破天荒的大出血。
丝塔茜完全想象得出对方狠心做出这个决定时表情会有多难看。
“真令人感动啊。”
不过这件隐身衣的实际效果其实并非像大众所臆想的‘隐身’、‘消失’,而更像丝塔茜前世从魔法故事中看到的‘混淆咒’,用频率奇特的魔力波动强行干扰周围生物的视觉范围。
约等于另一种概念上剥夺视觉能力的‘闪光弹’。
不仅普通魔法无法检查出来端倪,即便是各项感官能力最敏锐的精灵族遇到这种混淆咒也要愣一愣,失神片刻。
如果不是因为兽人能够像猛兽那样凭借嗅觉气味分辨同类,可能刚才杰里也反应不过来。
然而这种混淆咒生效的前提是——
对方要有思考能力。
直白点说:要长脑子。
而丝塔茜以积木拼砌而成的士兵人偶们,很明显不具备这一项必要条件。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在与兽人首战过程中,同在战场上的人类先遣军队完全没有受到闪光弹的影响。
沉默的积木锡兵向来是最合适冲锋的人选。
只要丝塔茜还在,他们就绝对不会被外界任何因素所干扰。
闪光灯这类物理干扰都没有用,就更别说魔法类的精神干扰了。
所以黑豹兽人的行踪全程被积木士兵们看得清清楚楚。
像是全副武装之后干脆利落地躺上了CT机。
被抓,不冤。
听到丝塔茜这么回答,喀迈拉大笑出声,语气变得更加满意,“这么贵重?”
“好吧,这应该是我难得一次愿意觉得德文的脑子没有问题。”
杰里:“……”
虽然已经在人类世界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可他还是会经常搞不懂他们的想法。
明明他和丝塔茜一样,也是暗杀目标之一;但杰里现在虽然算不上悲伤惊恐,却也完全没有心情开玩笑。
不过就在他不解的时候,突然听到丝塔茜问:“你是不是错过了前段时间的学期末考试?”
“是,”期末考试那段时间,杰里正带着兽人们赶往王都,“不过后来潘妮老师将考试用的试卷都额外交给了我几份,我已经完成了。”
“那——再为你补考一次?”丝塔茜眨了下眼睛,“突击考试时间。”
“想杀你的是一群兽人,想杀我的是一群人类。”
而且有趣的是,他们两个还都是‘一半’的兽人与人类;
都被忌惮戒备到不得不除去的地步;
也都是因为自己母亲殊死一搏的誓言改变了本可能会有的人生轨迹。
“为什么他们之前没有想过杀掉我们,现在却这么着急动手呢?”她的声音带着点很无奈的笑意,只是听起来莫名有点冷。
“因为……”
杰里表情严肃得看起来像是考场上面对文综主观分析大题。
他思考的时间也像是在面对一道难题,写出一个‘答’字之后便迟迟没有继续落笔。
直到趴在桌子上的喀迈拉都已经快要睡着的时候,杰里才突然开口:“因为他们害怕了。”
大概是因为已经想了很久,所以杰里的回答竟然流畅又坚定,像是在朗读一篇修改过七八遍初稿终稿定稿1.0、定稿2.0版本的演讲报告。
“他们在害怕我们。”
蛇鹫的耳羽随着说话声不断颤动,因为刚在袭击中被拽下了一把软羽,只剩下小片残羽摇摇晃晃,看着起来格外可怜。
“之前我们对他们没有威胁,”杰里很大胆地用了‘我们’这个人称代词,而丝塔茜没有反驳,“但现在他们在畏惧我们的力量。担心我们会破坏他们的生活,所以要抢先抹掉这些危险源。”
“……”
好吧,主要是害怕丝塔茜的力量。
透过杯子中的茶面反光,杰里反复打量了自己半天,很公正地认为自己没有多少值得畏惧的地方。
不过丝塔茜却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一样开口:“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丝塔茜像是在专心注视着杰里;但杰里却又觉得对方像是透过他,看向了什么更遥远的东西。
……比如过去的自己。
“答案满分,”不过丝塔茜很快就笑了一下总结,“你的老师们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杰里:“所以,您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高兴的吗?”
“看到敌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焦急得团团转——这不值得开心吗?”丝塔茜反问。
“……”这是杰里完全没想过的思路。
他甚至没想到丝塔茜会承认得这么——理直气壮。
明明在人类世界里,承认仇恨会是一件极其可耻的事情。
那些人就算彼此恨得咬牙切齿,嘴上也会非常体面地强调“我们是朋友”。
好像‘释怀仇恨’是什么必须履行的重要美德。
其实仇恨永远都在,只是有些人不敢提起,有的人不配提起,还有人不屑提起。
“是很会开心。”杰里沉默思考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
说到这里,丝塔茜拉开抽屉翻出一小把糖果,“答案很精彩,那就到了奖励时间了。”
为了在平民阶层中推广义务教育,丝塔茜一直在领地内实行‘鼓励式教育’。不仅明里暗里的各类补贴没有断过,还会时不时分发小奖励做激励。
真的只是些小奖励,比如每人一颗糖果或一个新本子新铅笔故事书……但都是刚需,也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在丝塔茜前世时,她所待的福利院就经常会收到外界捐赠的这类物资,是很珍贵的童年回忆。
杰里下意识伸出手,不过有些难为情地抖抖翅羽,“我……还需要奖励吗?”
小镇学校里有不少与杰里同龄的高年级学生,许多都是因为‘识字之后能找到好工作还说不定有机会成为管事’、‘上学也不耽误放学之后打零工补贴家用’、‘还能省下一个人的餐食呢’等等等条件吸引而来的。
有他们作伴的时候,杰里倒不觉得大家一起接受奖励有什么不对;但现在——
“即便是以人类的年龄计算,我也已经不是爱吃糖果的孩子了吧。”
杰里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房间内的其他‘人’,黑猫还在懒洋洋地摆弄隐身衣,半眯着眼睛心不在焉;而治安官赫利欧则站在书房门口,低头握着铜制把手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没人注意他,这让杰里稍微感觉不那么羞耻了。
但丝塔茜却不认为年龄会和吃不吃糖果有什么关系,依旧理直气壮地挑选口味,“地精们刚刚研发出来的夹心软糖,味道不错。”
杰里闻言一愣,“原来地精……也擅长做糖果吗?”
兽人与地精算是两个完全相反的种族,前者直率后者狡猾,前者崇尚武力后者擅长计谋;据杰里所知,历史上经常出现兽人被地精用各类谎言把戏耍得团团转的故事。
大概就是因为这些旧怨,所以杰里经常听到年长的兽人们痛骂地精:‘他们的最大梦想肯定就是用金币搭好一个窝,然后带着一大堆古怪零件钻进去生活,想出更多可怕的阴谋继续骗人’。
杰里:“我一直以为他们更擅长机械和经商。”
“在伊芙闻名大陆之前,人们也肯定想象不到会出现这么擅长医术的魅魔。”
“有几位地精很喜欢研究这些小零食,还有几位被囚禁过的矮人刚宣布他们受够了火炉,决定去耕田了”说着,丝塔茜将一小袋装好的糖果放到杰里手中,“无论种族与身份,只要喜欢,他们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去做的事情——当然,道德和法律约束范围内的事情。”
在放下糖果的同时,丝塔茜却还在杰里手中放下了另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一个做工精致的钱袋。一看就是艾琳女士亲自制作的。
丝塔茜:“你在艾尔小镇读书期间兼职做了不少重体力工作,后来又带领团队一起出差——这是你的工资和差旅费。”
“希望我没有算错金额。”
透过微敞的系带,杰里能够看得到钱袋里的金币装得很满,都是最方便流通的普通金币,没有任何花纹印记。
“……我以为劳动改造是不会发工资的。”
“当然,”丝塔茜点头,“但你犯下的罪行不会被判处这么长时间的劳动改造。法院宣判过你们的判决结果,在你入学之前,刑罚就已经结束了。”
“这些是你应得的报酬。”
“……”杰里表情一变,“您的意思是,我该离开了对吗?”
他问得直白,丝塔茜也很坦然地摇头,“你当然可以留下来,我的领地永远欢迎一切带有友善态度而来的访客们,无论种族无论来历,我们都不会毫无理由地驱逐任何人。”
丝塔茜抬眼看着他,眼睛依旧是一片清澈海色,但杰里却突然感觉自己从那片海洋中聆听到了引诱猎物接近的歌声,“但是,杰里,你真的想要留下来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杰里咬紧后牙槽撕扯着自己的舌尖。
“……”
他想做什么呢?
他是想留下来吗?
艾尔镇很好,海松城也变得很好。
他很喜欢这些地方,但是——但是偏偏有但是。
……在漫长沉默中杰里突然回想起丝塔茜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羡慕不如去努力’。
于是他明白,其实不是谁的歌声在引诱他靠近,是他自己的不甘在疯狂尖叫。
他没有被任何人说服。
是他自己,早就说服过自己。
“我想离开。”于是杰里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重复,“我想离开,丝塔茜大人。”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情还没做,他会去做的。
他也一定会做到。
丝塔茜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以后学院会陆续对其他种族开放招生——现在你可是他们的前辈了。”
“你是历史上第一个正式毕业的留学生,”说到这里,丝塔茜也不由得有些感慨,“你的名字大概能被写入校史。”
杰里:“那以后,会有更多的留学生吗?”
丝塔茜:“说不定会哦。”
“人鱼们好奇艾尔镇流行的数学与种植学,精灵们则对流行音乐和印刷业纺织业充满兴趣。”
都是非常具有种族特色的喜好。
“还有矮人地精和魅魔——哦,前段时间我们在海松城内解救出来的那位巨人,我请精灵女王帮忙辨别了他的年龄,原来他也很年轻,才只有十五六岁;如果巨人族依旧不肯回信接纳他的话,我们会继续收容他。”
其实之前丝塔茜婉拒人鱼和精灵族的好奇求学,主要是因为……教不起。
除了‘美人鱼’和‘三碗不过岗’这种比较贴合他们种族特色的故事之外——丝塔茜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可以教给他们的内容。
不过随着海松城学院整顿结束,收集到了许多贵族世家贡献出来的藏书,以及‘教育业发展规模扩大’之后丝塔茜从系统中得到的定向奖励;虽然教师行业依旧缺少人手,但起码硬性条件总算丰厚了起来。
扩展招生范围和义务教育一样,是需要长期坚持才能看到成效的政策。
丝塔茜不会梦想一夜之间就能看到各种族大团结大融合——那完全不现实,就算是游戏中也都会有阵营划分。
但在历史发展轨迹之下,各种族之间又必然会走向对话或者对立。
她还是更希望可以看到前者,否则未来又会是一场远古大战复刻加强版。
不过在看到这些后续影响之前,‘留学生’这个概念的提出便完美解释了杰里这段时间在人类世界的停留。
留学而已,多么正常。
人鱼族和精灵族的‘小’朋友们也都在这里,杰里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杰里看懂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丝塔茜突然又开口问,“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虽然问得很模糊,但杰里却立刻反应了过来,“羡慕不如去努力。”
“……我不会忘记的。”或许这会是改变他人生的一句话。
“……前路坦荡,未来充满希望呢。”
丝塔茜表情一松,最后送给了杰里这句祝福。
而蛇鹫兽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抚平羽毛,非常郑重地向丝塔茜鞠了一躬。
杰里与兽人们在城外汇合。
“所以我们被赦免了?”听到他说要离开,有兽人连忙问,“可为什么只有我们?当时一起被抓进艾尔镇的还有很多兽人呢。”
不等杰里解释,就有兽人抢着回答:“肯定因为他们犯下的罪行更重,不像我们,只被判了劳改。算算时间……好像确实该出狱了吧?”
“那我们,去哪?回去吗?”在说话的时候,兽人们下意识地看向杰里。
在不知不觉中,这个他们曾经都看不起的小个子竟然已经成为了他们中的核心人物。
“北方,”杰里立刻回答,显然已经思考了很久,“德鲁城。”
那地方有整个哈洛鲁大陆最大的‘斗兽场’。
至于用来争斗的‘兽’……除了魔兽,当然还有更多活得不如魔兽的其他生物,每天都会有大把大把的淘汰者。
“你想从那里购买一群打手?”听到对方的计划,有兽人皱着眉摇头,“要干什么?”
杰里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语气坚定,“会来得及的。”
难道领地里的所有兽人都自愿臣服于那个人吗?
怎么可能。
“会做到的。”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那片残羽,将手里攥着的糖果塞进口袋,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会赢吗?”
杰里离开后喀迈拉才开口。
丝塔茜:“或许最近不会。”
“兽人族内各势力竞争激烈,现任首领已经掌权十多年,如果不是什么天降奇兵,当然不会那么容易。”
喀迈拉:“……那为什么不直接等到打赢了兽人族之后,再把他送回去?”
“那样他不就会直接当上首领了吗?”
“因为意义不一样。”
丝塔茜——不,准确来说,整个人类群体都不可能在这件事帮他太多。一袋对方打工获得的工资已经是极限。
否则麻烦只会越滚越大,越滚越多。
丝塔茜:“就算无所谓王都和兽人族会有什么反应,那么其他种族呢?”
所有与他们交好的种族,都肯定会重新衡量一番他们的这位盟友。
至于像奥切安、诺雅、巴泽尔这种按照准继承人标准培养的小辈们……也绝对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长期停留在人类世界了。
毕竟如果身份互换,人鱼或精灵突然插手干涉了其他种族的内部争斗,那么丝塔茜……
丝塔茜肯定会第一时间表达来自同盟城的美好祝愿。
然后再好好考虑一下,后续工作。
具体工作包括且不限于——丝塔茜需要将对方这种行为的起因经过结果调查得清清楚楚,列表画图打个专属文件夹在里面塞满起码一个G的分析调查;
还要重新衡量对方的安全指数以及双方同盟关系的稳固程度,思考他们还有没有必要继续维持现阶段的外交关系,如果想要发生改变的话又有没有必要立刻扭转立场与对方的敌对势力达成盟约;外加通宵发表企划,透彻研究‘如果对方某天对自己的领地与领民下手’这个话题过后列出至少两打的反击计划书。
在‘拒绝别国干涉内政’这件事上,除非自己有点想法,否则领导者们总是会惊人地统一立场。
而且被扶持上位的杰里,也未必会保持现在这样的态度。
喀迈拉:“那我们,不是很亏吗?”
丝塔茜摇头,“杰里不会赢得很快,但不会输得太快太惨。”
这点实力,他总还是有的。
丝塔茜:“在兽人族中多出这样一股偏向我们的力量,还能干扰打乱兽人们本来的计划,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兽人族与海妖不同,没有人鱼能帮我们辖制。”
那就从内部撬动一点缝隙。
喀迈拉:“所以——他以后会一直格外照顾人类吗?”
这句话让丝塔茜回想起一件趣事“……你知道扎克利当年刚刚授封的时候,外界都在怎么评价他吗?”
“谨慎保守,肯定会带领领地平稳发展。”
简单来说,他肯定会成为一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
然而现实给了人们更精彩的回答。
“所以只能说——”丝塔茜边说边抬头看向刚刚走进来的魅魔,“或许杰里会吧。”
谁能担保政治家在想什么呢。
丝塔茜现在能随口提起的许多伟大政治家,都有着比杰里更加糟糕的起点。
喀迈拉:“……我怎么感觉我们更亏了呢。”
丝塔茜忍不住笑起来,但还是开口安慰对方,“不过起码最近十几年内会的。毕竟就算他能够战胜兽人现任首领,也很难太快立稳根基;而兽人族的问题太大,如果想要更好地久远发展便急需变革。他的身份和势力都会成为阻碍。”
“杰里会很需要我们做盟友。”
如果能保证边境十多年平安无忧,这是笔稳赚不亏的生意。
更何况如果不是城与国,而是从国与国的角度考虑——更加划算。
至于十几年之后,那就是另外的世界了。
别说十几年,再过两三年,丝塔茜义务教育培养出来的孩子们就能够参军、能够铺满各个行业了。
杰里在领地里学到了很多,比如很多寓言故事很多成语很多兽人族未曾流传过的生活技巧——这些已经快传遍全大陆的趣闻;
但也有更多是他没有看到学到的。
“他是个半血种,”喀迈拉很快想起来,“这一点不能威胁到他吗?”
“所以他肯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一点——”看着走近的伊芙,丝塔茜又问:“伤药已经送过去了吗?”
“亲自送到他手上了,”魅魔拉长声音懒洋洋回答,“被抓住羽毛拽一把本来就不算重伤,敷一点药粉止疼就够了。”
“顺带还塞给了他们几管强力生毛膏,免得他们秃着回去见同族。”
伊芙摸摸自己的头发,“否则那多丢人啊。”
回想起兽人们的全身毛寸造型,丝塔茜:“……他们现在肯定非常感激你。”
其实她特地派伊芙去送药,而不是将自己书房内的应急药箱直接交给杰里,当然是抱着一点想让魅魔代表恶魔族在兽人们面前多刷下好感度的心态。
……结果伊芙做得也太成功了吧。
想想看她前世见到的那些铺天盖地生发水广告——
喀迈拉:“原来你还有这种业务吗?”
“在海松城各个贵族们的大力支持下刚开始研究的,”伊芙晃了一下手指卷住丝塔茜的红发,说得既委婉又遗憾,“毕竟他们都有一些——不太适合展露出来的小烦恼。”
“尤其是在开始加班整理书籍和史册之后……这个问题变得更严重了。”
工作使人头秃。
这句真理适用于各行各业。
伊芙:“其实他们本来是想买从我手里买些荣光药剂的,但既然有需求有销量,我就顺手翻了翻之前研究失败的药材配方,然后就找到了这个。”
“非常受欢迎,就连来往商队都在排队等待进货。”丝塔茜补充。
喀迈拉:“……你还真是业务广泛啊。”
“那当然,”伊芙直接将这句话翻译为赞美,骄傲承认,“我从来没有在治病上失手过——”
刚说完她就表情一变,不情愿地补充,“哦,除了那家伙。”
——那个现在还躺在领主堡最深处的莱纳斯。
喀迈拉瞬间警觉:“他又在闹事吗?”
“不,”伊芙看向丝塔茜,其实也很疑惑,“完全相反,他在听说有关兽人族的消息之后,变得更安静了。”
“之前他还会时不时问问小公主你是否还留在海松城,今天听说兽人族出兵的消息之后,却只是一直在笑。”
库鲁病的发病症状就是狂笑不止,但莱纳斯今天的那段笑声,大概是出于真心。
他们两人无法理解,但是丝塔茜却立刻了然,“他在等呢。”
“等?”
“等什么?”伊芙转了转眼睛,“等死吗?”
喀迈拉:“……听得出来你很恨他了。”
伊芙冷哼一声,“我又没有掩饰过这一点。”
“我当年差点成为他庭院里的花泥!”
喀迈拉:“看到你们最近那么努力地研究他的病症,我还以为你们会希望他能够活得更久一点,来为你们多提供一些病例依据呢。”
“这是两个概念,”伊芙甩甩尾巴纠正,“我讨厌那家伙又不意味着我不会去研究他的病。”
这大概是医者们固有的执拗。
遇到没有被攻克的棘手病例时就会被动触发研究癖。
不仅源于伊芙对自己的严苛要求,更来自于紧张感。
莱纳斯该死。
——想想看自己的经历,想想看那些被一批批送进莱纳斯庄园内就再也出不来的‘蝙蝠孔雀’小宠物们、那些在对方默许下被兽人掳走的平民们,以及那些为他餐前试毒而无辜被牵连染上笑病的仆从们……
伊芙就不会忘记这一点。
不过仇恨归仇恨,疾病归疾病。
那家伙患有的笑病——伊芙还是会尽力尝试深入研究。
当然不是为了莱纳斯;而是为了更多人,为了未来,为了不再有人患上同样的痛苦。
这种研究欲也是丝塔茜最敬佩伊芙的一点。
虽然魅魔们之间经常会互相开玩笑‘我们治病就像在一堆食物中挑选出味道不对劲的那一个’;
但实际上特殊食谱带来的种族优势只是在他们医治过程中起到了一点辅助作用而已,真正支撑他们医术的,还是那无数次没有任何病人能看到的熬药煮药辛苦流程,是那些病历本上不断增加又划掉的删删改改新药方,反复斟酌尝试的药方测试。
因为瘟疫所消耗的资金实在过多,各类药物制备过程所消耗的物力财力也极其高昂,所以领地内医疗行业至今还处于不断赔钱阶段。
而作为最大投资者的丝塔茜,她经常会收到伊芙上交的各种制药汇报。
失败次数是成功几率的无数倍。
因为丝塔茜想要制造出比魔药更能够在平民阶层中广泛流通的廉价药物,所以‘开源’与‘节流’都必不可少。
前者是开始人工培育各类药方中的常用药材,扩大产量储量,为此丝塔茜甚至特批了几座玻璃大棚交给医师们种植药草。
因为丝塔茜允诺过药物普及之后便会以同价出口至其他种族售卖,这种对所有种族都有好处的事情,索拉诺斯当然不会拒绝,就连性格谨慎的精灵侍卫长博恩都没有阻拦两位小殿下频繁出入药草大棚。
即便是精灵与恶魔,也不可能笃定自己‘不病不伤’,就算自己不畏惧这些,那么其他族人呢?
至于‘节流’则是寻求替代品,将魔药中‘人鱼鳍’、‘独角兽眼泪’——这种听起来非常高级,但实际作用只是在让魔药卖得更贵的成分,替换为更容易获取的药材。
这样一种近乎从无到有的探索,配比和药方都要重新研究,所以过程当然格外艰难。
如果不是因为整个药材间的所有器材,都是丝塔茜以积木拼砌而成的特殊材质,它们肯定早就已经随着频繁熬煮失败而报废许多批了。
不过在失败品中,也有很多效果有趣的产物。
比如最近开始推广的生发药剂,其实就是伊芙等人在尝试研发吐真剂时的失败品。
……结果竟然成为了领地内最先开始获利的药品。
这段时间等待购买生发药剂的商队几乎能排队排到城门口…
“不过这种病无法治愈说不定会是一件好事。”想起丝塔茜曾经的安慰,伊芙抖了抖翅膀补充。
“最起码这样可以警告其他人,让他们记住不要乱吃东西。”
“什么东西都敢塞进嘴里,他们早就该得到点教训了。”
同类相食……伊芙只听说过魔兽们在吸收同类魔力时才会这么做。
可那群人类呢。
他们竟然做得比魔兽更可怕。
“我们魅魔的食谱都没有他们这么糟糕,”伊芙忍不住咬住尖牙讥讽,“光明教廷居然还认为自己有立场来攻击我们。”
“但换个角度来看,你们的努力一直都很有用,”因为心情焦躁,黑色的圆滚心型慢吞吞地一下一下敲着丝塔茜手背,有点痒,她也很配合地抬手拍了拍那段尾尖,“最明显一点,起码几座城市内的领民们都已经开始坚持熟食与饮食卫生的习惯了。”
在‘攻克瘟疫’这种事迹的光环笼罩下,他们的话都会变得很有可信度,对卫生知识的普及当然也变得格外顺利。
“……”伊芙微妙地有种在被小朋友哄开心的既视感,她得意地扬了扬尾巴,不过还是没有忘记刚才的问题,“——所以,那家伙到底在等什么?”
她甚至连莱纳斯的名字都懒得说出口。
丝塔茜语气平淡地回答:“在等我去求他啊。”
伊芙想都没想地笑出声,“求他?这家伙也配?他是真的疯——”
“……等等,”看着丝塔茜的平静表情,伊芙声音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小公主?你说真的?”
丝塔茜点了点头。
魅魔和整个房间都足足安静了两秒。
伊芙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可是之前明明是他要死要活,恨不得直接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威胁卫兵们要求见你啊!”
丝塔茜:“想见我与想让我求他——这两者并不冲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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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 1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