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

在埃图斯与里修斯将鲍勃拖到绞刑架的路中,他们意外遇到了阻拦。

是维西站在众人面前,“先生,我想和他谈谈。”

“可以吗?”

鲍勃:“……”

他下意识看向那个矮小身影,很陌生。

“主人说过,”里修斯却看起来毫不意外,随手将鲍勃一丢,“你随时都可以见他。”

维西怔了怔,笑得有些勉强,“感谢大人。”

为了避免传染风险,像维西这类普通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海松城,而是直到瘟疫情况基本控制后才踏足这座城市。

——结果抵达后不到两天,她就得知了这条消息。

“你想做什么?”看到维西靠近,鲍勃下意识瑟缩起来,“你是什么人?”

“我……”

将死之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多次大起大落,鲍勃的思考能力早就混乱成一团。看着维西充满仇恨的目光,他脑海中莫名蹿过个不详预感。

可像这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根本不是他平时会出手的偏好。他更喜欢那类——更天真娇小的类型。

而且他每次都记得为自己好好收尾,不可能有活下来的罪证才对。

维西盯着鲍勃看了很久,直到他冷汗彻底打湿衣服,女孩才缓缓俯身开口,“里德家族。”

“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从没想过的问题让鲍勃一呆,“什么?”

维西的舌尖死死抵住牙齿,撑起一个僵硬笑容,“里德家族。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

他怎么能忘记。

他怎么可以、怎么配忘记。

“那几个亡灵法师说了很多消息,”维西的声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尖锐,“其中也包括这件事。”

“当年是你联系了他们,于是那些亡灵法师带领了一支骑士团深夜入侵里德家族……大火过后,无一生还。”

“对不对?”

那群亡灵法师的嘴巴很好撬开。将所有做过的事情吐得干净。

在得知这则秘闻之后,丝塔茜沉默很久,最终召去了维西,亲口告知了她所有事情,并主动允诺她可以随时去见对方。

维西想了很久。

她到底要对这些人说些什么。她到底还能再说些什么。

而最终,她选择站在对方面前。

“……”听完对方说的这些经过,鲍勃才艰难回想起‘里德家族’这个太过遥远的存在。

鲍勃虽然人不在王都,但却经常为教皇德文处理那些本人不宜出手的肮脏事情。

——其实也正是因为他不长居王都,所以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像洗黑钱一样,步骤越多、经手的人看起来越无关,事情就会越顺利。

里德家族就是鲍勃曾处理过的事件之一。

可惜牺牲在他手中的大大小小案件太多,鲍勃一瞬间甚至都没有想起来他们。

“……那不是我的错!”鲍勃下意识反驳,“是他们说错了话,触怒了不该惹的人,才会招惹祸端的!”

“我只是在奉命做事!”

当年国王陛下和教皇大人的关系还亲如兄弟,里德家族那时候居然胆敢非议两人的举止,劝说他们放过平民施行仁政——这不就是在找死?

只不过一群平民而已,学会唱几首吟游诗、弹几年竖琴,竟然便开始不记得自己的卑贱地位了;贵族的事情都敢议论。

他们规劝得越认真,在国王与教皇耳中听起来就越像是在谩骂指责自己。

活该被灭口。

“啊,”维西盯着对方,“所以你承认了。”

听到这里,鲍勃就算再怎么愚蠢也明白了对方这些追问的重点,“……等等,你是里德家族的人?”

“这不可能!当初我明明亲自确认过——”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意识到不对的鲍勃猛然吞了回去。

“是啊,你到场确认过,”维西抬起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柔软,已经再也摸不出任何伤疤的痕迹,“因为你亲自在我们身旁放了一把火。”

“对吗?”

里德家族必须死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要立威。

国王和德文的地位那时都尚未稳固,他们需要立下一条鲜明界限,让所有旁观者牢记‘与他们为敌会有怎样的下场’。

而鲍勃那时也刚刚投靠德文,迫切需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以获取对方信任。

于是被触怒的国王暗示了德文,德文欣然将指令丢给了鲍勃。一件小事被发酵成了灭门重罪。

然后,大火焚烧。维西从火焰中爬出来。

大火焚烧过后的土地很冷,是火焰冷却后余烬带来的冰冷。

哪怕身体蜷缩成僵硬的一团,也只能感受到刻入灵魂的寒冷。

但是那团灰烬还在她心脏处燃烧。

她在失去所有亲人的那个夜晚,握住了命运的最后一点余温,逼迫自己拼命记住‘自己是谁’,‘她经历了什么’,‘她的家人经历了什么’。

很痛苦。

但维西很高兴自己没有遗忘。

其实丝塔茜第一时间就对鲍勃与那些贵族动手,同样是在立威。

在哈洛鲁人们长期以来的概念中,根本没有‘诉讼’与‘正义’等程序来思考问题正误。

可教育、医疗、法律这些存在,却是支撑国家运转不可动摇的基石。

法律不以阶级做评判标准,才会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你是来报仇的?”鲍勃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惊恐地看向周围,却发现自己这个将死之人根本没有求救的机会,“你……”

维西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片刻过后突然站起身。

“你这句话,听起来真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也低估了她。

“你死在我手里,那么这只不过是一场复仇而已。”

是一个家族仅剩的继承者终于有机会宣泄自己的仇恨。与对错正误都没有关系,那只是场仇恨。

维西握紧双拳,“但你死在绞刑架上,这才是律法裁决。”

是更多个家族、更多个无辜生命,终于、终于有机会拭去曾经被迫背负的污名,显露那几乎被遗忘的真相。

这一刻维西已经等待了很久。

她知道,自己的家人们肯定也是。

还有很多,像自己家人一样经历的陌生人们也等待了太久。

“主人说过,”看到维西起身,原本站在远处回避的埃图斯才重新走过来,“她会将这件事情公告给所有人。”

“她一定会让人们知晓里德家族受到的冤屈。”

维西很小声很小声地‘嗯’了一下,注视着双子两人将鲍勃带往绞刑架。

在旁边等候的维娜与诺雅匆匆赶来。

维娜犹豫一下,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力地握住了维西的手——坚决又笃定。就像很久之前,她在丝塔茜书房内,请求领主大人恩赐给维西一个学习的机会时那样认真。

“谢谢,”维西将维娜刚刚交给自己的匕首还给她,笑容依旧勉强,但却已经轻松了很多,“不过我没有使用它。”

眼泪像是储存在她每一道骨缝里的最大伤疤,直至这个瞬间才终于有机会流干。

维娜将匕首塞回腕带里,“我只是担心你会想亲自动手。”

“其实之前有过这种冲动,”看着远处鲍勃的最后挣扎,维西回答,“但在见到他之后,我就不再那么想了。”

她的家人因不公而死。

那她偏要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本应、他们理应得到公正的裁决与平反。

维西相信自己的这种想法肯定会被其他人评价为‘天真的蠢念头’。

但【天真】是吟游诗人的创作源泉。

而且将【天真的想法】变成【现实】,这是一件多有成就感的事情。

也是领主大人一直带领他们在做的事情。

诺雅努力踮脚揽住维西,学着记忆中母亲安慰自己的动作,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尝试转移话题,“等下要一起去写新诗歌吗?”

“翠鸟们这段时间里都快将它们会的所有相声唱完了。”

维西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诺雅和维娜两个小伙伴为自己组成的柔软堡垒中,“当然。”

她猜测这应该也是领主大人将她调来的本意。

人太多,讨论的话题就会很杂乱。如果不提供足够多的精神需求,很多事情就会变得更麻烦——

维西一边混乱猜测着,一边看向诺雅问,“你不介意看到这些吗?”

“啊?你说死亡吗?”

“我觉得人类对我们种族的印象好像有些问题,”诺雅晃晃脑袋,顶着一张娃娃脸故作深沉地强调,“我们也没有……那么傻吧?”

精灵族可能是比其他种族更热爱和平,也愿意心怀善意同情他人。

但——可别忘了,他们在学唱歌之前,便先学会了握住弓箭。

被吊上绞刑架的最后一个瞬间,鲍勃在两个狼人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竟然比这两个半兽人看起来更像一只野兽。

呜咽、嚎叫、抽泣的扭曲野兽。

绞刑是哈洛鲁大陆上最常见的死刑方式。

受刑者的双脚会在空中来回乱蹬,直到挣扎不动为止。

鲍勃还记得上一个被自己挂上绞刑架的犯人。

是个穷疯了的盗贼。跑到教廷大厅内试图偷窃灯油。

他有个很可爱可口的小女儿,不到十岁,因此鲍勃差点想赦免对方。

可对方的激烈反抗导致鲍勃最终还是惩罚了他——以及他的女儿。

海松城的绞刑架就是这么忙碌。为了维持城市道德标准做出着突出贡献。

鲍勃经常会和同僚们一起围观那个画面,肆意点评他们的表现,甚至会当面比较犯人们的姿势动作,并做出相关排名。

在他们看来,那与看剧场演出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这一次,他成了舞台中央的默剧演员。

鲍勃拼命想从喉咙里挤出一点音节,但最终却只看到附近那些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平民。

他们注视他的仇恨眼神,为什么会比绳索更恐怖呢。

他没办法问出这个问题。

也不配再问出这个问题。

比起绞刑架周围的压抑气氛,其实贵族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

堪称,安详。

能在圣城活下来的贵族都是聪明人,很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做出适合的选择。

就算有莽夫不懂这种道理,不过在亲眼见证会议桌上的人越来越少之后,他们也聪明地立刻学会了。

尤其是——当有贵族试图奋起反抗,结果不到五秒钟就被旁边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可爱女仆压在桌板上单手拎着领子丢出去之后,气氛变得更安静了。

……她到底是从哪里摸出来的匕首啊?!

虽然后来公主殿下很快就解释对方并非女仆,而是她所信赖的女官。

好极了,这真是效果绝佳的安慰,起码他们不需要时刻担心城堡里随便哪个擦肩而过的仆从就能一刀捅死自己——才见鬼啊!

这种解释真的能有什么缓和作用吗?!

且不说女官本就少见,哈洛鲁大陆上历代能有实权做事的女官加起来也不足两位数;而且也全都是贵族小姐,根本不可能由平民提拔而成。

更何况谁家女官不戴珠宝戴匕首?!

下一秒公主是不是就要告诉他们,其实刚才给她端上奶茶的那个英俊厨子也能把他们一刀一个啊?

这就是、绝对是、肯定在恐吓吧??

【恐惧】活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

而那个本该起主导作用的海松城领主——

在贵族们的拼命示意下,吉姆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哈欠,“啊?你们在说什么?”

这家伙就像条趴在路边打盹的狗,全程看热闹仿佛一切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非得他们气疯了跑过去踹他一脚,他才会迟钝地抬眼叫几声!

“虽然我没有听见你们在讨论什么,”吉姆困得不断眨眼,迷迷糊糊开口,“我们总应该学会——爱护小辈啊。”

吉姆迷茫地转了转眼睛,那对常年不见光的浑浊蓝色中突然泄露出一点罕见精明,“而且她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吉姆:“瘟疫刚爆发的那段时间,教廷没少用魔药做诱饵敲诈你们吧。”

“……”行。

论理论义,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对。

不过效果绝佳。

“是是是,您说得对。”的回答不断响起。

这是丝塔茜前世看恐怖片时总结出的结论:刚开场时角色太多记不住人名怎么办?

——别担心。随着故事发展,很快人就会越来越少的。

其实在接连几名教廷亲信被拖走之后,就已经有嗅觉敏锐的贵族意识到了不对劲。暗中交换眼神猜测‘这是一场针对光明教廷的抗争’,法师塔和那些传教士不就是先例吗。

果然,不是自己的亲眷,杀起来就是无所畏惧啊。

哈洛鲁王室的人,心都比手更稳。

有人甚至已经忍不住深感安慰,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投靠教廷。

然而下一个被发难的贵族,就是哈洛鲁王室的远亲的远亲……的姻亲。

贵族关系,不管哪个世界都乱得让人头疼。

丝塔茜很高兴人越来越少,自己不需要记太多人名。

“上个月并不是该收缴耕地租赁粮的时间,”丝塔茜端着茶杯,慢吞吞地问,“但你却临时向平民征税,而且还大幅度提高了税额,要求平民们将三分之二的粮食上缴给你。对吗?”

三分之二,如果再征收的过程中管事们多做点手脚,将谷壳与虫粮进行区分,那么就几乎可以做到只给平民留下一丁点口粮。

“……”贵族们已经不想继续猜对方是怎么知道这种小事了。

他们现在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就连自家庄园的暗道与密室朝向都已经被玫瑰公主摸得清清楚楚了。

“……是,”被逼问的贵族僵硬回答,“但我想那是正常收税流程,只是稍微提前了一点而已。”

丝塔茜:“正常?”

“谁给你的权力分配土地?”

“是你曾经在酒会上公开谩骂过的光明教廷,还是你曾经多次暗中将多余存粮都运送给他们的王室?”

哈洛鲁大陆实行的类租佃土地分配制,确保所有土地都归领主控制。

就算贵族也只有免税权,而不享受土地所有权。

这种政策有利有弊:缺点是权力过于集中在领主一人手中,导致领地发展很大程度上会局限于领主的个人政治觉悟;至于优点,则是避免了土地兼并会导致的地主与庄园经济,不至于出现‘城中城、国中国’等分裂现象。

当然,以上都是基于【理想状态】下。

然而海松城领主吉姆的统治情况——导致这座城市的土地状况格外混乱,贵族们的强行买卖问题频发。

毕竟自诩高贵的教廷很少过问农耕这种低贱问题,他们会直接伸手要钱。

“我……”贵族视线飘忽不定,“我花钱购买了那些土地!也花钱购买了那些奴隶——”

丝塔茜恰好就是在等待这个回答。

她示意潘妮放下新一本记录册,“花钱购买?”

“是这样吗?”

“但你所‘雇佣’耕田的那些奴隶们,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曾经是自由民呢?”

这是一种丝塔茜在历史书上看过太多次的老把戏。在赌场老板格伦刚将这种‘平民与奴隶’之间越来越诡异的比例誊抄给她看之后,丝塔茜瞬间领悟到了这群贵族的想法。

自由民可以租用田地,也可以弃农从商去做其他事情。这种平民们的流动性会损害固定劳动力。

所以为了将平民终生固定在土地上为自己效力,有太多方法把他们从自由民变成奴隶。

比如征收税款的时候提高税额,让平民们交不起粮食;或者用种种方法让他们被迫欠债,最终只能沦为奴隶卖身给贵族。

至于土地买卖,更是笑话。

贵族想从平民手中获得自己想到的东西,怎么可能需要花钱。

不合法的事情太多,丝塔茜只抓住了重点开口,“所以,你收缴的那些粮食呢?”

贵族:“我、我——”

他提前下令征收粮食,就是害怕城内的瘟疫会越来越严重,导致生活困难。——几十年前那场瘟疫过后可是饿死了不少人呢!

虽然不怎么懂经济学常识,但他知道,在危机面前,粮食总是最有用的东西。

其他物品可能会贬值,可有粮食就意味着有希望活下去。

他要抓住活下去的希望,当然不会在意那些被自己压榨的平民是死是活。

“殿下!”慌张中,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反应竟然不是承认错误,而是向丝塔茜强调自己的身份,“我是王室——”

尖叫声没有阻碍他被拖下去的动作。

丝塔茜:“我当然知道。”

否则她为什么要把他放在最后一个处置。

如果只单纯处理亲近教廷的贵族,那么会让剩下这些人拥有某些不合适的错觉,并且立刻将并不存在的尾巴全都翘到天花板上。

大逃杀过后,现在还坐在这里的贵族都能够被丝塔茜评价为【正常人】。

不过如果不及时给他们一点警告,那么仍然会后患惊人。

而且瘟疫过后,经常会伴随饥荒。

毕竟疾病会导致劳动力大幅度缺失,尤其是像耕地、劳作等重体力活领域的人力都要被迫真空,导致田地无人可耕,劳作无人可用。

虽然因为丝塔茜带人来得及时,所以那场瘟疫并没有重创海松城。青壮年劳动力依然占据着极高的比例。

但海松城是座大城市。

——各种意义上的大城市。

不仅领地广阔,总面积毫不亚于欧兰城;最重要的人口数量也极其庞大——如果将奴隶与半血种等通常不被‘称之为人’的‘人’们纳入统计范围,那么二十多万的数字实在惊人。

人多当然会导致各种各样的麻烦。起码粮食问题就足够让人头疼。

而且圣城的原有存粮,实在少得可怜。

无论教廷还是王室都将这里当做自己的输血泵,许多物资根本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很快便转手交给了王都。

二十万张嘴都要吃饭,还要挤出存粮防止意外——

丝塔茜当然要多想办法。

土地,必须收归国有。而且必须要彻底断绝今后出现这种兼并现象的可能性。

否则这些贵族会将每一寸平民赖以生存的耕地都瓜分完毕。

“博恩家族内还留有不少存粮。”在房间内的人终于都只剩下些筛查而出的【正常人】之后,一位整洁挽起白发的老人开口打破沉默。

她注视丝塔茜的目光带着种略显奇异的光芒,今天第一次发言,“我们从未购买或侵占他人领地,但我们愿意将这些存粮贡献给领主,帮助这座城市渡过难关。”

丝塔茜的目光在个人信息面板中的【博恩】姓氏上停留片刻,很快回想起了对方的来历。

这是一名又过激又温和的光明教信徒。

过激指的是她极其笃信光明教,从刚懂事起便每天无论寒暑地坚持跪地朝圣,是少有真正坚信光明神存在的贵族成员;

至于温和——大概正是因为信仰纯粹,所以她始终看不惯光明教廷近几年的做法。经常指责他们向平民收缴供奉的做法是在亵渎教义,甚至公开痛骂教廷违逆神谕残害生灵。

……从这种态度就能猜得出来,为什么光明教廷会不欢迎甚至打压她的家族了。

这就像为什么古代总会出现被贬黜的言官一样。

上位者正沉迷于享受中,突然冒出来一个人绕前绕后地警告他‘要这样做、要那样做,不能怎样怎样’。

be like:学生们最讨厌的教导主任。

在刚翻到对方的存在之后,丝塔茜就忍不住想,万幸博恩家族的势力不小,否则他们的坍塌速度肯定比里德家族更快。

不过如果光明教徒都能这么有脑子,大概教廷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糟。

贝纳尔煮的奶茶味道很好,茶香四溢,甜度恰到好处。

温奶茶很润喉咙。

在无数道紧张凝视中,丝塔茜随手放下杯子,说话的速度慢了很多,似乎是在糖分满足下变得更有耐心了起来。

“感谢您的支持,欧兰城也同样愿意提供相应援助。希望这些食物能及时发放到每位人民手中,”丝塔茜声音微顿,刻意强调“——我的意思是,包括城内的半血种与奴隶。”

“我们好不容易救活了他们,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与药材,现在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呢?”

“我是一个不喜欢浪费任何资源的人。”

“我希望看到他们活下去,并且——别因为各种小事而遭到某些不必要损伤。”

“如果有谁犯了错,可以直接带到领主面前,”丝塔茜指了指旁边快要睡着的吉姆,“让他来解决。”

这么简单一句话,就撤回了贵族们常年握在手中的私自执法权。

就连不被看做是人的奴隶与异种都无法轻易处置。

如果可以,丝塔茜当然希望哈洛鲁大陆上不存在奴隶这个概念。

可如果她直接推出这种政策,只会导致一个结果:今后所有奴隶商都绕着她的领地走,奴隶买卖在她的地盘上从此绝迹。

听起来似乎很有用。

但在其他地方呢?事态只会更加猖獗疯狂。

“……是。”

既然之前已经妥协了那么多次,现在无论丝塔茜再说什么,贵族们也只能低着头继续同意了。

“对了,”在具有老师职业病的潘妮提醒下,丝塔茜补充,“现在城内的瘟疫已经基本得到控制,魔法学院大概下个周就可以重新开课。”

“希望各位及时提醒学生们不要缺课。”

“毕竟——”丝塔茜笑笑,“他们总要在新同学面前留个好印象吧?”

博恩家主:“新同学?”

魔法学院的学生们都是贵族后裔。瘟疫刚爆发的时候,有不少人就已经匆匆被家中接走躲避灾祸,现在还能及时复课的,只有城内寥寥的本地学生。

丝塔茜:“对。”

“欧兰城会有一批适龄学生进入学院学习。”

“如果未来老师数量扩张到足够多之后,我想它还可以接纳更多地方的学生。”

“欧兰城——”等等,欧兰城没有任何贵族,只有一个被放逐的高塔公主;而小公主又不可能有适龄的子嗣……

有人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收容平民出身的学生吗?”

丝塔茜欣然点头。

海松城的优势是宗教。

也只有宗教。

如果不想继续走这条路,还要重新盘活这座城市,就必须要充分利用现有资源。

城内的魔法学院便是个好选项。

丝塔茜第一次踏足那里的时候,脑海中就忍不住充斥着《霍**兹》的校歌。

生源扩招是必不可少的。

毕竟魔力本就不是只局限于贵族的特权,再者——

就算不使用,难道就完全不学了吗?

丝塔茜前世打游戏的时候,虽然只玩固定的几个角色,还依然会将所有游戏人物的技能都背清楚呢。

吉姆本以为这句话肯定会引起贵族们的激烈反对,但直到众人离场,他们都乖得像群被驱逐的绵羊,没有任何不满。

甚至那个出了名执拗的博恩家主竟然特意留了下来,对丝塔茜说:“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

已经年逾八十,老人的脸上却充满异样光彩,“光明神一定会保佑您的。”

在整场会议中都游刃有余的丝塔茜,眼神罕见地露出一点惊恐,“……?”

你要不要多看几眼外面那些挂路灯——挂绞刑架的贵族们再说这句话??

谁?金子?

指的是我很有钱吗?

“您现在不信仰光明神,肯定是因为王都那群坏家伙,”老人喃喃自语,惋惜地看着丝塔茜,“他们没有在您年幼时做出好的表率。”

“但您比他们都善良!都懂得贯彻真正的神谕,您以后肯定会——”

潘妮:“……”

女官小姐只能僵着笑容将博恩家主请了出去。

“他们竟然这么配合……”

吉姆听过博恩家主的太多次类似劝告,所以根本没有在意,只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他们竟然这么配合??”

语气一遍比一遍更重,更不可思议。

“我还一直以为……”他呆了片刻,后怕地拍拍胸膛,“他们会和我们当场打起来呢。”

他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甚至还事先演习过‘如果真发生意外,他怎么才能以最快速度钻到桌子底下避难’!

对,在翠鸟们的沉默见证下,吉姆真的练习了《如何钻桌子》这个技能。

并且钻了好几遍。精心挑选出了最佳角度与时机。

——翠鸟们的【沉默】见证。

从这个根本不应该用来评价翠鸟的形容词就能看出来它们那时候究竟有多无语。

“你有没有听过《三只小猪》的故事?”丝塔茜突然问。

吉姆愣了一下,点点头,“你派来的小翠鸟给我讲过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

他从年少起便特别爱听各类冒险传奇,甚至有着想要成为‘传说勇者’的中二愿望;如果不是因为王室成员绝不可随意离开王都的铁令,吉姆肯定早就带队在哈洛鲁大陆上四处探险了。

不过为了弥补这份愿望无法实现的遗憾,吉姆至今依旧很爱听故事。

所以他这段时间没少听翠鸟们叽叽喳喳,并且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也很有教育意义,”吉姆思考着补充,“能让孩子们学会不少道理,比如辛勤劳动……喔,等等,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长久的会谈非常消磨体力,丝塔茜搭住赫利欧的手臂站起身,“如果故事中存在第四只小猪,而他的房子是以狼骨建造——哪怕没有砖石那样坚固,甚至一吹就散,脆弱得可怜。”

“你觉得会有猛兽愿意靠近吗?”

那座房屋或许不够坚固,但起码沟通有效地传递了该让靠近者周知的信息。

“……嘶。”吉姆狠狠地倒吸一口气。

他忍不住哆嗦起来,转头看向绞刑架的方向喃喃自语,“我现在真讨厌自己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我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

无数骨架搭凑出一套房屋的惊悚画面了。

“别让孩子们靠近那附近,”顺着吉姆注视的方向,丝塔茜也定定地盯着绞刑架,片刻过后才很淡地叹息一声,“这绝对不是合适的童年教育。”

说是心理阴影还差不多。

丝塔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才刚三岁。

也不知道扎克利和德文从哪本野史中翻出的流言,认定恶魔该有与死灵沟通的能力,比亡灵法师更具天赋。所以为了激发丝塔茜的潜能,他们便将她与一具刚被处死的佣人尸体关进了同个狭小房间,逼她与亡者灵魂对话。

……然后丝塔茜拥有了最独特与直白的死亡教育。在其他同龄人还不了解‘死亡’含义的时候,她便提前感受到了死亡会带来的所有变化。

嗅觉、视觉——各个方面。

不是多美好的记忆。

她不希望让其他孩子也近距离感受这些。

绞刑架附近已经围了不少人。

憎恨那些贵族与传教士的人,远远比他们自己死前想象得更多。

“我想,这也不是适合您日常观赏的画面。”

说着,赫利欧突然屈膝半跪,掌心的白色光团隔着一指间距离缓慢游走在丝塔茜因久坐而酸胀的膝盖处。

“需要我将他挪到其他地方吗?”

“我听说过一种说法,”对方的动作让丝塔茜忍不住一怔,下意识回答,“说判决死刑的人应该亲自动手。起码要注视他的双眼,聆听他死亡前的最后遗言。”

“如果连做到这点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或许这个人罪不致死。”

这是丝塔茜曾经看《权游》时记住的台词。

在身份转变,真正成为那个‘可以裁决死刑’的人之后,丝塔茜才深切意识到这句话所隐藏的含义。

这该是句值得所有权力所有者学习的真理。

随着领地扩张,丝塔茜要管理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她不可避免地要在书房内度过更多的时间;而很少有机会与时间再像最初那样,能够走出城堡亲手耕种一块农田。

如果统治者只在幕后决定他人生死,很快就会对死亡感到麻木,渐渐地只将一条又一条的鲜活生命当成一串简单数字。

假设丝塔茜等人没有及时控制住这场瘟疫,那么哈洛鲁历史上关于这段经历的记载最多最多也不会超过半页纸。记录着某年,某地,伤亡多少。

一个数字,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虽然听起来很残忍,但这却是时刻都在发生的事实。

这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人,其实丝塔茜也会自我思考:她会因此害怕吗?

或许吧。

她第一次对魔兽动手的时候,也因为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整整两天无法正常吞咽。

但丝塔茜却又感觉良好。

大概她真的像国王所形容的那样感情淡漠没有情感吧。

直到现在,丝塔茜仍然可以亲眼直视所有死去的生灵;不会因为他们的死状而畏惧,也没有任何后悔。

赫利欧手指顿了顿,哑然失笑,“因为您比他们都善良。”

“所以才会拥有这些他们不会感受到的痛苦和悲伤。”

真正的仁慈。

吉姆莫名尴尬地将终于写完的信件交给丝塔茜,不太好意思打断对方,“我不敢想象王都收到汇报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出于对贵族礼节的透彻理解,丝塔茜直接翻到信件第三页,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刚刚开头的正文,“这些内容真应该被列为精灵族的听力题目。”

仅仅只是‘您好’这个含义,贵族们都可以用起码一打不同的句子来诠释。

“你——”吉姆突然古怪地看向丝塔茜,抓住自己脑海中飞速闪过的那个念头,“是不是……不想亲自写信给王都啊?”

“是啊,”丝塔茜承认得很干脆,“我对撰写这些问好语句没有兴趣。”

让她给他们写信?算了吧。双方都不会感到高兴的。

如果真有他们互相给对方写下语句的那天,只可能是某一方的墓志铭吧。

丝塔茜亲自检查了信件,甚至亲自封好了信封。

指节轻轻叩在纸张上。

微小方块一次次席卷而上,不久前刚在法师塔一战中表现疯狂的微粒本身并不具有伤害任何生物的杀伤力。

它们只是缓慢而深刻地爬行,隔着一层皮革时轻时重地摩挲着丝塔茜的手腕。

随着彻底攻克法师塔,丝塔茜对海松城的掌控力更强,领地正式扩张,系统终于再次升级。

【高级模式】的系统具有更多功能。

极具代表性的一点。

丝塔茜有了【作品再构】的能力。

之前她拼砌出的作品,实体化之后就是图纸上所显示出的本身。

比如城墙就是城墙,交易给人鱼族的植物就是植物。

不会再次发生改变。

如果丝塔茜想要改变得到的物品,就只能在拼砌时做相应改动。

可现在。哪怕作品实体化之后,丝塔茜依然可以将它们‘打碎’、‘重组’。

比如那只险些踏平法师塔的巨型蜘蛛。

丝塔茜可以将它拆分为一只只小蜘蛛,也可以构成一道坚硬堡垒。

而现在蔓延在她手腕上的这些——

丝塔茜手掌翻动,海浪般波动的微粒很快凝结,构成了她想要的轮廓。

东方龙特有的鳞片质感细腻,在魔晶灯照耀下闪烁着比金属更尖锐的冷光。

淡绿色的长尾,灿金色的小角,背部两片薄翼趴在丝塔茜指尖微微颤动。

只要丝塔茜用积木拼砌出过相应形状,她就可以随时将作品打碎重组,再次凝结为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过弊端就是,它们不会再像幼龙或鸡团那样具有生物般神智。

而像是——人偶那样。

呆呆的。

有点笨。

丝塔茜庆幸自己前世玩过很多像素游戏,甚至还在捡树枝岛上用像素画画过不少作品。

系统不提供图纸,她便依靠那些经验拼砌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火焰。

小巧的龙崽迅速消失,缩小成不足小指骨节粗细,蔓到丝塔茜手腕上自动盘成一只手环的样子。

只在丝塔茜指尖留下一小簇火焰。

积木构成的火焰没有温度。

但依旧可以燃烧。

丝塔茜用它,封好了那两封可怖信件。

如果不考虑外界还并不熟知的‘欧兰城’等地,那么王都绝对是哈洛鲁大陆上最繁华的人类城市。

且没有之一。

这里——混杂着人类最不可思议的狂妄梦境。

世代王室积累下的财富全部堆砌在这里,将这里锻造得像是一座人间神域。

赌场、欢馆、酒馆、斗兽场、剧院……王都内拥有人们能想象到的一切娱乐方式。

并且全部都是受庇护的‘合法’生意。

在许多首吟游诗中,王都甚至被描绘成了‘喷泉中会流淌牛奶、树梢上长满宝石’的美好城市。

然而与人们想象中的不同,越是繁华的地方,就越容易滋养阴暗面。

王都确实繁华,但也不缺少垫脚石。

最先得到海松城近况汇报的人,依旧是教皇德文。

毕竟掌握圣城这么多年,这是他应得的尊重。

“……鲍勃,被处死了?”

负责送信的使者是骑士长伊万,得到这个任务之后他又惊又怕,彻夜不眠地赶路,生怕丝塔茜撤回命令又将自己抓回去。

可总算抵达他最怀念的王都之后,面对盛怒下的德文,伊万却仍忍不住瑟瑟发抖,“是的大人,数项罪名一同处置,鲍勃先生当场便被挂上了绞刑架。”

德文:“他们最起码应该通知我。鲍勃是我亲自任命的治安官,教廷理应保留对他的所有处置权。”

伊万:“……海松城的领主大人说,他们派遣我们送信,就是在通知您。”

只不过时间稍微晚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所有事情都成了定局。

小问题。

——其实这是丝塔茜预估出的解释,吉姆对伊万进行了转述。

“海松城的领主?”德文深吸一口气,几乎咬着牙吐字,“吉姆·哈洛鲁?”

“是他下令处死了鲍勃?”

伊万迟疑地点头,“事情发生在贵族会议时,所以我想这应当是海松城领主与各位贵族先生们共同讨论出的结果,大人。”

“不过至于更详细的事情,”伊万瞥了一眼德文手中捏紧的信纸,“抱歉大人,我没有机会了解太多。”

身为领主的吉姆当然没有必要向光明教廷做任何汇报。

所以这些信件与消息,其实全部来自于一名曾试图进入法师塔学习却被教廷拒绝的小贵族。

措辞优雅得体,叙事详略得当,用充满贵族气息的语句——精准列举了众多罪证与骂名,并阐明了那些魔法师们最终得到的处罚。

这名贵族写信的时候,身为领主的吉姆就坐在他旁边打盹。

他边写边抖,字体都在汗水浸泡下颤成一团,不敢想象自己会写出这么多难听的悖逆指责;甚至已经透过手下的字符想象出了教皇在读信之后该有多么暴怒。

……可他又不敢不写。

起码从距离远近来看,这样能活得更久一些。

德文:“所以那些魔法师真的——”

伊万窘迫地点点头,“是的大人,而且消息传得很快。现在整个海松城连带周边几座城市都已经知道:法师塔曾经联合亡灵法师计划给平民们下毒了。”

“消息甚至传到了精灵族与人鱼族耳中,我们赶路的时候刚好听到人鱼手下的鱼人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这毕竟会对法师塔的名声产生很大打击,就算平民们的反应可以忽略不计,但王室与贵族那边……很难解释。”

德文:“……蠢货。”

这种事情做就做了,怎么能承认!

德文极其重视海松城,在传染病爆发之后,他当然也时刻关注着那地方,并且很快派出了一小队魔药师前去支援。

理所应当的,魔药师们内心并不打算救下多少平民,甚至都没准备好充足的魔药。特意出行只是要确保海松城不要意外失控,也不要落入外人手中。

可这次疾病传播的速度比德文意料中的更快,简直不亚于几十年那场夺走近六位数人命的重大瘟疫。

海松城这种以信仰立足的城市,每天来往朝圣的游客数量众多。

而且因为人们只是来‘朝圣’而已,很少有机会能在圣城定居,所以人口流动性极强。

在人们察觉到自己患上的小咳嗽与低烧具有传染性之前,便有大量流动人口经过了这里,并很快淌向外界——就像最初警醒丝塔茜的那只商队一样。

他们在无意识间携带着细菌,推动着这场瘟疫更广范围的扩散。

可以类比一座旅游城市的沦陷。

从交通中心开始崩坏的火灾。

这种意外发展立刻阻挡了魔药师们的脚步,让他们迟疑地驻扎,不敢继续靠近。

而且最要命的是,德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收到过任何来自海松城的消息。

毫无征兆,两方竟然彻底断联。

随后发生的无数意外更是完全打乱了德文的一切计划。

先是王都里莫名出现了一小波兽人,它们在酒馆醉酒后与外人闲谈,随口提及了大殿下莱纳斯最近与他们的首领【关系密切】、【相谈甚欢】、甚至【同饮共食分享美味】。

……德文当然知道这群家伙说的是实话。毕竟他就是两方交集的幕后推动者。

但诚实往往是比谎言更可怕的缺点。

王室成员未经特赦或授封不可离开王都,这是经历多次夺位战争后王室总结出的血腥铁律。

那么——对外界宣称仍在继续养病的大殿下莱纳斯,又是在哪里、如何、为何见到了那位兽人首领呢?

根本不需要细想,就能看得出来这背后肯定有阴谋。

王都是一座最能隐藏秘密、也最没有秘密的城市。

顺着这段流言,国王扎克利很快便查出了德文暗中护送莱纳斯去海松城养病的秘辛。

虽然在放弃将长子炼化为自己灵魂容器的计划之后,扎克利便不再像过往那样重视莱纳斯,甚至连续几个月都没有亲自召见对方,给了对方偷跑的机会。

但这种私下小动作无疑踩中了扎克利的逆鳞,让这名疑心病患者更加焦躁地认定教廷长满了不臣逆骨,随时准备踢走自己扶持傀儡国王上位。

怎么可能不原地发疯。

而就在德文努力做无用功尝试安抚对方的时候,精灵那边竟然几乎同步传来了新消息。

他们在拜访精灵领地的多名外族使者面前公开斥责:人类光明教廷曾经联合王室成员莱纳斯偷窃了自己族内的珍宝,行径无耻自私,触怒了精灵族的最高处世信条。

……What The Fuck.

精灵族在外界的风评向来很好,诚实可靠善良温柔;

又是出名的‘与世无争’,除了远古时代各族混战被迫卷入战争那次,全族历史上都很少主动与外界发生冲突。

所以他们的公开指责——无疑具有极其恐怖的分量。

并且难以反驳。

就连躲在深渊的恶魔族都知道精灵族从不说谎!他们总是、总是在诉说真相!德文连反咬一口拒绝承认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拼命解释‘误会误会不关我事’!

可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消息完全戳中了人们的好奇心,蔓延速度比火灾更快,就连王都那些位于社会底层消息最不灵通的奴隶们都很快听到了几耳朵。

德文当·然·知道莱纳斯对索拉诺斯树的图谋,这计划甚至是他为对方提出的友好建议,劝说对方用这项英勇功绩换取父亲扎克利的更多支持。

毕竟那可是索拉诺斯树。

是所有已知生物中最接近永生的存在之一。历代想要研究永生的魔法师们,都百分百渴望拥有研究它的机会。

所以在打听到精灵族保留着一颗珍贵的索拉诺斯树种子之后,德文怎么可能不心动?怎么可能不想得到?

于是他做了莱纳斯的引路人。

……而且这也是扎克利默许的啊?!

否则兽人与矮人族的使者们怎么可能那么【恰好】地同时出现在精灵领地,为人族使者的小动作做足了掩护。

背后当然有着最高统治者的默认与推动。

在这点上,扎克利与德文都做得格外熟练。他们可以【推动】、【建议】、【提醒】其他人去完成自己想得到的事情;却绝对不能亲自行动。

身为统治者,他们的双手必须干干净净,不沾任何污点。

流言漫天,德文当然不愿独自背上这口骂名,可与他一起深陷诽谤旋涡的莱纳斯,却也像海松城一样骤然失联,让他连甩锅的机会都没有。

德文的脸色变了又变,猛地抬头盯着伊万开口,“莱纳斯呢?”

“当初是你亲自带队负责护送他去海松城,现在他人呢?”

听到这个质问,伊万表情尴尬,“……抱歉大人。大殿下是匆匆离开海松城的,没有告知我们去向,我之前一直认为他已经抵达王都了。”

圣城的传教士们对莱纳斯的病症并不上心,莱纳斯不愿原地等死,所以才会带着心腹强行出城想返回王都。

然而从此一去不复还。

别说骑士团不知道他的去向了,就连教廷与王室合力都查不出他的行踪。

德文最后一次得知有关莱纳斯的消息,还是他安插在对方身旁的传教士报信说:对方突然病情加重,多次陷入昏迷状态,每日清醒时间越来越短。

……这对于一个被迫承担诅咒反噬的病人来说,绝对是个不详的征兆。

德文甚至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死在了海松城,才会消失得这么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不在海松城?”

德文很快又补充,“或者欧兰城……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抱歉大人,我从未听说过相关消息——”伊万犹豫地回答,“但我不认为莱纳斯殿下会那么简单地被他们抓住。”

尤其是像莱纳斯这种重要人物,从出生起身上就叠了七八层不同符咒与定位魔法。

准确来说,除了丝塔茜那个魔法绝缘体之外,所有王室成员都带有这种监视类魔法。德文帮助莱纳斯偷偷离开王都的时候,花费极大精力才暂时混淆了其中的定位功能。

想要让他彻底消失,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这一次,无论是位置还是生死,德文都查不出来。

伊万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德文的罪证之一。

不过德文宁愿他死了。那也好过现在生死不明,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开始胡言乱语。

……又或者,是王室隐瞒了他的行踪。

莱纳斯的‘重病’,起源于扎克利命令手下魔咒师们将自己的诅咒反噬全部转移了给他。

后来德文暗中给了对方不少秘药,还用了人肉人脑这些冷门药材做配方,才勉强稳住了莱纳斯的一条命,让病情好转。——他可不愿让莱纳斯占尽所有优势,总要想办法为对方增加些烦心事。

起初德文以为莱纳斯这次发病仍然是诅咒导致的恶果,并没有太过在意。

然而——

那些曾经照顾莱纳斯的女仆与骑士中,竟然陆续有人出现了相似病症:高热虚脱甚至昏厥。

并且与肆虐的瘟疫不同,这种病症虽然没有强传染性,但骑士们连灌了几坩埚强效魔药都毫无好转倾向,生命之火依旧继续快速衰弱下去。

这是从未发生过、也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顶尖大师熬煮的治愈魔药,效力甚至可以救回一条濒死的巨龙。

在反复排查过后,德文惊悚发现这些染病者都具有一个共同点:为莱纳斯餐前试毒的女仆、与莱纳斯一同享用食物的骑士、代替莱纳斯会见兽人的心腹……他们都曾经或多或少食用过人脑。

身份地位悬殊,负责的事情各不相同,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也是唯一可能患病的原因。

……

德文也吃过那东西。

据说在远古时代,黑魔法师们学用恶魔的习俗,通过食用同族血肉才大幅度提升了自我实力。

在那些——药材真正改善了莱纳斯的疾病之后,现实终于印证了传说,他也忍不住强烈诱惑而尝试过几次。

“……”

这不应该。

虽然科技水平不够,人们都还不了解‘细菌’这种概念,但贵族们也隐约意识到入口的食物需要足够洁净为生。

所以在处理那些药材的时候,德文等人极其小心,不仅绝不像兽人那样生食,而且反复加热,甚至为了保持绝对新鲜而随食随取,无数次试毒确认安全,怎么可能会——

可事实如此,德文也只能立刻调来了手下的所有魔药师,甚至召回了本该去支援的那支魔药小队,为自己检查身体。

魔药师们没有检查出德文的身体具有任何异样,但面对那些发病者时,他们却同样查不出异样。

……也就是说,德文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染病。

食用人脑可能感染的‘朊病毒’,虽然名为‘病毒’,但其实它不是病毒、不是细菌,而是一种具有特殊感染性的蛋白质。

一种蛋白质侵染因子,生命力极其顽强,不仅普通烹饪过程无法杀死,哪怕是泡进福尔马林里都能继续存活很长时间。

通俗意义上来说,这像是一把禁止同类相食的基因锁。

德文撬开了这把锁,当然就要付出相应代价。

库鲁病的潜伏期与致死速度不定,且很大程度上与患者自身的身体状况有关。

骑士与莱纳斯都还有仆从照顾,可那些不幸染病的女仆们——很快便没能抗住发病期。

她们死前最后一刻都还在疯狂大笑。哪怕已经喉咙嘶哑得再也吐不出任何音节,哪怕已经断水绝食虚弱不堪……但她们还是在大笑。

那种诡异笑容至死都挂在她们的尸体上。

比恶魔附体更恐怖的病症吓坏了所有知情人。那些尸体当场就被魔法火焰吞噬销毁。

“而且大人,我在的赶路的时候曾偶然听说……”伊万曾经见过莱纳斯发病时的样子,很快也回想起了自己那时的惊恐,小心翼翼地问,“王都内也出现了与莱纳斯殿下相似的笑病?”

“殿下他——真的还能撑到现在吗?”

“……”

听到对方提起‘笑病’,德文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是王室传出去的消息。

他们以此诋毁德文有意毒害王室成员,致使多名无辜平民受难。

女仆的尸体们已经被彻底销毁,连余烬都没剩下;可那些骑士……都是贵族出身。哪怕是德文,都没办法一次性解决这群还活着的罪证。

骑士团虽说名义上是【只负责维护国家运转】的中立组织,但能被德文暗中调去保护莱纳斯的人选,当然是他亲自筛选出来的精英。

并且早就投诚于德文。

骑士团是个巨大而宽广的台阶。许多现在势力鼎盛的贵族,都曾经有过授封骑士的漂亮履历。

能进入骑士团的人,多半是各个贵族家族精心培养出的头几名顺位继承者。

结果这么重要的一群人,却因为德文的任务而变得不死不活,没有任何治愈方法,只能在狂笑中等死——

别说继续效忠于德文了,那群贵族恨不得直接将他烧死。

德文:“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伊万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提起了一个糟糕话题,但在德文的冷漠凝视下,他也只能尴尬地继续回答:“一路上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德文:“……”

都不需要思考,德文就能猜得到,尊敬的国王陛下究竟花费了多大人力来诋毁自己的名声。

光明教廷已经在哈洛鲁大陆上扎根太久,哪怕是光明神现在降世告诉其他人‘我不需要信仰’,这株巨型藤蔓都不可能被立刻拔出。

所以扎克利将攻击的重心放在了身为教皇的德文身上。

骂他擅自专权,骂他残害他人,骂他欺辱纯洁的精灵族,骂他恶意诱导心智不成熟的王室成员……

太多了。

连续的噩耗打击下,德文真正意义上的眼前一黑,多次险些在信徒面前晕过去。

而且在这种混乱情况中,他还不得不浪费精力去处理舆论压力,堵嘴、混淆、转移大众注意力……这本来是教廷最擅长的事情。

可偏偏这一次却意外频出。不知从哪里流出的歌谣传遍每条街道,曲调轻松悠扬歌词顺口押韵,是人们一听便会记住并且喜欢的小曲。

——如果不是因为这首歌句句都在诉说教廷那些已经被曝光出来的罪名,德文应该也会喜欢上它。

明面上‘非议贵族’是重罪。

可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能真正拒绝八卦流言带来的快乐呢。

更何况还有王室的推动。

而德文,至今仍没有正式授封爵位。

德文确实擅长隐藏某些不适合被大众得知的密辛。但他怎么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忽视一头活在房间里的大象?!

那头大象都快把整个房间移平了!

而他派出去调查歌谣起源的属下,竟然给出了“是一群鸟最先开始唱的”这种荒谬回答。

……德文只觉得这群废物的脑容量比那群鸟更小。

全都是蠢货。

就在他难以抽身去打理圣城的这几天时间里,海松城竟然乱成了这种鬼样子。

“她呢?”沉默片刻,德文突然开口,“她是从哪里拿出的那么多救济?神弃之地可给不了她那些!”

虽然在信件中,欧兰城的存在感被无限淡化,但他不是蠢货。

一座神弃之地怎么能为海松城提供那么大手笔的救援?!就连王都都舍不得一次性掏出那么多东西去救一群无知贱民!

她救下那些平民到底是想干什么?逆转恶魔族的风评?还是圈养一群效忠自己的奴隶?

“啊?”伊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种时候‘她’只可能代指丝塔茜公主,“公主她——她只有最开始带去了一些食物,但之后便很少露面。”

“海松城之后所使用的物资,应该都是民众与士兵们强行打开当地教廷之后获得的……”在德文的阴冷注视下,伊万的声音越来越小。

德文当然知道海松城内存有多少物资。

如果是当地人发疯之后打开教廷仓库……那的确可以支撑整城市平安度过一场灾难。

“治病的魅魔与她有关吗?”德文又问。

伊万摇摇头,“抱歉大人我不能确定。”

伊万:“其实我……曾经尝试过求见公主殿下,但却被她从王都带走的那名女仆直接拒绝了。”

德文眯起眼睛,迅速回想着那名贴身女仆的身世与亲眷。

身世平平,父母兄弟俱全,看起来会是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德文低声喃语,“但她不应该——”

不应该、不可能活这么久。

在为丝塔茜举行授封仪式的时候,德文特意延长了仪式时间,就是为了探查她的身体状况。

虽然丝塔茜很快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导致仪式被迫终止,但也足以让他确认:她绝对不可能顶着那具残破身躯苟活太长时间。

至多两年,深渊恶魔拼死保护的小恶魔就能与对方永远团聚。

坦白来说,其实德文并不想主动与那女孩起冲突。

除却恶魔诅咒对他与扎克利的束缚,一个可能随时就死了的恶魔之女,谁不怕呢。

将死之人,是不会有任何顾虑的。

从她授封仪式时只是为了不听废话而敢把自己直接弄晕那个疯样子就能看得出来,她不要命不怕死,难道他们也能不要吗。

他想要永生。他还要名声。

德文沉默许久才起身,“法师们联合下毒的事情我会尽快去处理,但你们这些人,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巴。”

他害怕丝塔茜生事,那个男人当然也会害怕。

或许,他能借此转移掉一点小矛盾。

悬刻在天花板上的真言魔石从未停止运转。德文凝视片刻,确认伊万始终保持绝对坦诚之后,竟然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失望。

他上下打量了伊万几眼,压低声音,“你会做到的,对吧?”

“……是的大人。我衷心感谢您再次恩赐我了可以效忠您的机会。”伊万垂头。

不敢直说其实在他们赶路的时候,众人就已经听到有翠鸟群在唱相关内容的快板书了。

而且格外洗脑。伊万现在还能回想起那种腔调节奏。

他敢笃定那首歌很快就能传播进王都,到时候肯定又会掀起一场风波。

只要想到这里,伊万就忍不住第无数次后悔自己接下了这个送信的任务。

伊万曾经是教廷亲自授封的骑士长,地位颇高,所以当年才会被派遣去护送丝塔茜。也正是因为‘受重视’这一点,他后来才会被莱纳斯特意拉拢,‘背叛’教廷并宣誓效忠于莱纳斯。

这种事情虽然经常发生,他们这种人本来就是要么偏向这边、要么就偏向那边;但被迫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旧主——还是尴尬得让人头皮发麻。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

承担着‘护送大殿下外出’的任务,结果现在他好好活着,然而莱纳斯却失踪了——‘弄丢家主长子’这种囧事别说出现在王室,哪怕是发生在普通平民家里,伊万都要因此被打死。

伊万现在唯一活下去的可能性就是被教廷庇护。他连一点犹豫都不敢有,逃似的径直赶回王都。

其实派普通人去王都报信——基本上就是‘谁去谁死’的结局。

哈洛鲁大陆可没有‘不斩来使’的默认规则,暴怒之下,德文与扎克利什么疯事都能干得出来。尤其是德文,说不定会直接将信使挂在城墙外做腊肉。

所以丝塔茜才会将在海松城内浪费资源的整只骑士团打包送了回来。

毕竟他们地位特殊。

不但曾深受莱纳斯器重拉拢,还接受过正统骑士教育,教廷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们太过分。

总之就是,反正不是她的人,刚好可以送出去循环利用。

被传教士带进暗室监管,伊万望着那扇很快合拢的重门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他莫名想起几年前护送丝塔茜去往欧兰城的那段旅程。

高塔玫瑰初在授封仪式上露面,就掀起了巨大的讨论热度。

因为美貌、因为神秘身世、因为可怕的授封领地。

不过对于功利主义者来说,伊万并不在意目标人物的背景故事。他只是至今记得赶路时马车内断断续续传来的咳嗽声,那时整支骑士团都在担忧她会死在路上。

到底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呢。

比起快气疯的德文,国王扎克利正在紧张接受魔药师们的详细身体检查。

吉姆的汇报中颇为详细地介绍了莱纳斯的失踪全过程,句句直指教廷图谋不轨谋害王室成员。

这让扎克利极为担忧,立刻召集了手下的魔法师们。

其实王室内部独有的血缘魔法还在运转,扎克利能确定莱纳斯还活着。

不过他不怎么在乎长子的生死,只是不想再被诅咒反噬而已。

各色光团不断闪烁,片刻过后才终于恢复平静,为首的魔药师点点头行礼,“陛下请放心,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而且我们对逆转魔咒的研究已经比之前更成熟,如果真发生意外,您也可以随时将诅咒再次转移给其他人。”

扎克利的表情瞬间轻松了很多。

这群魔法师是扎克利亲自培养的嫡系,与教廷和法师塔都无关,只效忠于他。

其中甚至有几名是平民出身,被他一手扶持至今。

脱离这两个组织,自行培养魔法师的过程其实艰难。

不过就像扎克利经常挂在嘴上的那样:‘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无法完成的事情,只有开出的报酬是否合适而已。’

他熟练利用着自己掌握的一切资源:名声、金钱,并眼尖地发现了祖辈未曾染指的各类方式:官职、头衔、权力……

都可以‘暂时’成为他允诺出的报酬。

去年就是依靠这群魔法师,扎克利才能成功凭借王室藏书上记载的方法,顺利转移了自己身上的诅咒。

在仆从的搀扶下坐回王座,扎克利再次看向摆在手边的那封汇报信,喃喃低语,“吉姆,丝塔茜。”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名字啊。

甚至在扎克利刚刚拆开信件的瞬间,他便最先捕捉到了这两个名字。

越过了曾经最宠爱的长子,略过了能掀起无数恐怖妄念的瘟疫——扎克利的目光只是死死钉在这两个名字上。

这才是长久以来真正困扰他的梦魇。

扎克利将这两个名字的尾音拖得又长又细,听起来恨不得将每个字符都吞进喉咙,塞进心脏彻底融化消磨。

魔法师们对那位高塔玫瑰公主了解不多,也摸不清国王陛下对她的态度,只好应声回答:“这应该是吉姆殿下授封后第一次写信给您吧。”

扎克利:“是啊,我亲爱的弟弟难得这么勤劳。”

魔法师们笑了几声奉承,“这应该是领主的职责才对,您实在是过于宠爱他了。”

吉姆·哈洛鲁年轻时在王室内部颇受欢迎。毕竟他从小便对权力斗争不感兴趣,反而沉迷各类勇者传说,是王都内公认只喜欢冒险刺激的小王子。

因此他也向来被排除在王位斗争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威胁,再加上性格讨喜,所以成了类似‘王室吉祥物’的存在。

否则扎克利也不会那么恨他,要拆掉他所有曾被赞美过的优点,将对方拥有的一切都变成污泥踩在鞋底下。

他实在太嫉妒那家伙了。扎克利没办法容忍——明明两个人年龄相仿,提起一个便能想起另一个,又都天赋平平,默认无缘王位,但吉姆却总能享受到他无法拥有的优待。

吉姆总是受欢迎的。

而他却被一遍遍地警告‘别去做那些、别去做这些,别碰黑魔法,别与那些野心家打交道、别听他们的蛊惑,乖一些,你为什么不能像吉姆那样好好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呢?’

凭什么?

不过现在,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指责他了。

也不会再有区别对待了。

扎克利随手弹了一下信纸,满脸宽容,“身为兄长,当然要多多照顾幼弟。”

“而且这次他做得不错。拯救了整个城市呢。”

说到这里,扎克利重重叹了口气,“所以有时候我真羡慕教廷的那群家伙。”

“他们的生活可真轻松。 ”

不用动脑,十八岁时学会的‘神明保佑’祝词能一直说到八十八岁。每天重复相同的语句也不会引人厌烦,反而只会让人们赞叹膜拜。

魔法师们对视几眼才敢点头称是。

虽然他们心知肚明,陛下描述中的这些所谓‘教廷工作’,根本不是传教士们日常会做的事情。

只是陛下【希望】他们这么做而已。

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只有嘴巴会动,充当一把乖巧的精神挂件。

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太久,仆从很快便跑来禀告,“陛下,教皇大人来了。请问您要召见他吗?”

“当然,”扎克利回神大笑,“我非常期待见到我最好的朋友。”

他选择性忽略了自己这段时间内曾多次拒绝德文求见的事实。

极其难得,两人这次没有在客套礼节上浪费太长时间。

德文还没来得及正式落座,便急切开口,“丝塔茜公主擅自闯入海松城,是冒犯了您对大陆领土的管理权。”

“您要记得当年您——”

对方话还没有说完,扎克利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没想到啊,我竟然有一天能够从你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德文表情一僵。

丝塔茜。

……丝塔茜。

提起自己小女儿的名字,扎克利却只感到全然陌生。

其实但凡是贵族或体面人,在为新生儿赋名时总会特意在其中寄托家族对后辈们的种种希冀。

比如扎克利的名字是借鉴了数百年前一位知名骑士长的中间名,吉姆的名字取自他的曾曾曾祖父,莱纳斯的名字源自初代哈洛鲁国王身旁最受信任的魔法师。

有些野心十足的贵族甚至会将‘太阳’、‘光明’这些字眼塞进名字里,强行拉近自己与光明神之间的距离,营造一种‘神选之子’的氛围。

不过丝塔茜是唯一的例外。

在丝塔茜生母的坚持下,她得到了取名权。

深渊恶魔当然不了解世俗规则,她拒绝了扎克利提出的所有建议,竟然选择了‘丝塔茜’这样一颗隐秘星辰的名字。

传说在远古时代的各族混战中,光明神带领人类与其他种族相抗,一次战后不幸迷失方位,便是凭借这颗星辰所指引的方向重新找回了道路。

扎克利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还是通过吉姆的睡前讲故事时间。

那家伙总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每天都要拿几个故事来营造家庭温馨时刻。明明王室成员终生都互为竞争关系,哪来的什么血脉亲情。

故事本身或许听起来很有趣。

不过用作名字——这就很,不详。甚至可以说,根本不会有正常人这么取名。

毕竟只是个流行于野史的传说。

而且用星辰做命名,连名字都是黑暗的,实在有悖于光明教义——但扎克利还是同意了。

因为曾经那只恶魔就是在那颗星辰的指引下遇到了自己。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扎克利都能清晰回想起自己在发现这孩子一丁点魔法天赋都没有的时候,是多么的绝望。

那可是他唯一期待过的孩子。

真让人难过啊。

哪怕在对方成年后见到她之后,扎克利仍然没办法喜欢她。

丝塔茜继承了她母亲的白皙肤色与焰色长发,甚至还同样拥有着过于艳丽的姣好长相,一眼就能吸引所有人的驻足与垂青。

果然是恶魔。才刚成年就深知该如何吸引玩弄人心。

伟大的哈洛鲁家族在她身上留有的印记竟仅仅只有那一双蓝色眼眸。

而且那双眼睛根本没有继承到哈洛鲁王室该有的优雅高贵,反而——反而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怕。

那么平静冰冷,找不到一丝波动。扎克利每次注视她那双眼睛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像是在被逼迫地去盯着一面真实之镜。

明明是那么低贱的血脉、那么不受宠的渺小地位,但她看他们的眼神,却如同俯瞰舞台上跳动争斗的人偶、甚至像是在看地上的爬虫——

他丑态毕露。

他被那双眼睛剥开所有华丽外衣,坍塌重组,脱皮换骨,重新成为那个不受器重、卑贱低劣的小小王子。

无论他们做什么……哪怕是告知那孩子她将被放逐至一座神弃之地,哪怕是在授封仪式上刻意拖长时间为难她,甚至放任其他子女克扣她的封礼——

丝塔茜依旧毫无反应。不流泪,也不哀求。只垂下眼睛安静接受未来,就连晕倒在仪式上的时候都那么悄无声息。

如果不是因为那则恶魔诅咒约束不能伤害丝塔茜,扎克利真想将那双充满不敬的可恶眼瞳挖出来摆在桌上。看看它还能不能继续用那种平静的眼神注视自己。

而且看着那双眼睛,扎克利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她。

扎克利讨厌这种不合时宜的怀念。也不想一遍遍地被迫回忆起他究竟对那个恶魔做过什么。

其实那只恶魔不像德文经常形容的那样愚蠢。

那只恶魔,只是,很乖很爱自己。

尽可能保持平静,扎克利咬着牙努力将那双眼睛丢出脑海,“你说得对,她确实是做了一点错事,我会记得提醒她的。”

德文:“……她一次性处决了近十名贵族,这绝对不是错事那么简单,这是屠杀!是暴政!是对王权与神权的挑衅!”

“其中甚至还有我亲自指派的治安官,陛下,百年来教廷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侮辱——”

“冷静些,吾友。”扎克利不赞同地摇摇头。

“我们应该学会在朋友活着的时候抒发自己的感情与思念,不是吗?”

“至于那些已经不幸离开的人们……我想,”扎克利亲自倒了一杯葡萄酒放到对方手边,笑眯眯提醒,“顺其自然才是最好选择,吾友。不记得了吗?我们早就到了该学会接受死亡的年龄。”

扎克利用‘命运如此’的虔诚口吻总结,声音却充斥着裹满恶意的期待。

但如果扎克利真如自己所言学会了接受死亡,那么他根本不会投入那么大精力财力研究永生,甚至不惜献祭亲子。

穿着法袍的刽子手表情越来越冷,“所以您的意思是,不会继续追究这件事情了吗?”

“保持冷静,吾友。过度思考是最危险的消遣方式,”扎克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开玩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喔,人类一思考,神明就要为之发笑。”

“这是句难得有道理的俚语,平民们的罕见智慧,”扎克利几个小时前得知信件消息时才刚从情妇肚皮上爬起来,一番情绪大起大落后现在全身发软,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笑,“过度思考只会带来大量荒谬的想法。”

“你说对吗?吾友。”

“……”德文真想跳起来问问对方,他口中的‘荒谬想法’是不是暗指自己这次来访。

他深吸一口气,“陛下,我只是很担心,他们现在敢对海松城下手,如果以后再对其他城市——那就糟了。”

“而且还有那么多魅魔!它们可是恶魔族的一员!”

“嗯,”扎克利点点头,“你说得对,但圣城是教廷的地盘……真希望他们能被光明神早日感化啊。”

‘只要与朋友耐心沟通,就可以解决一切矛盾’是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的美好妄想。

利益不一致了,难道还能期待那一点被多年野心和**冲洗过后仅剩的少量情谊可以将他们继续绑在一起吗?

利益决定根本立场,决定未来方向,他们早就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共进退。

“对了,吾友,”不等德文再想出其他理由,扎克利的表情一沉,很快转移了话题,“关于莱纳斯的事情,难道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直到德文摔门离去,扎克利都没有松口,只是用“我会的、我也很担忧、怎么会这样——”这种德文都快听滥的回答敷衍着对方。

这让德文真恨不得跳起来用魔杖扎穿这个蠢货的喉咙。

“陛下?”直到德文离开,隐藏在暗处的心腹魔法师才走回扎克利面前,“我们真要对海松城动手吗?”

“怎么可能?”扎克利嗤笑一声,“我可不想将兵力浪费在这件事上。”

只要是战争,就不可能做到不死不伤。扎克利还要保留兵力做更重要的事情呢,如果发生冲突,那么损耗——难道要指望教廷帮他报销吗?

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待,在两方打完之后再出手。

扎克利:“圣城沦陷,甚至就连名声都被那么诋毁,教廷才是最该着急的。”

“不需要我们动手,他们就会和海松城打起来。”

那可是这群家伙的老巢,怎么舍得放弃。

真当他不知道吗。

教廷手底下绝对囤有上万人甚至更多数量的私兵。

而且如果是那种会魔法的士兵,那各个都是战斗好手,一个人就能抵挡一支骑士团。

偏偏极其隐蔽,又有着各种理由做掩饰,王室根本找不到发难的理由。

扎克利巴不得对方的力量以各种理由多消耗一些。

“你没注意到他刚才的语气吗,”扎克利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他骂那些魅魔的时候有多愤怒,实际上就有多想得到它们。”

想想看,那么一群漂亮可爱的小宠物,不但可以用以娱乐发泄,还能充当医师。就连顶尖魔药师们治疗瘟疫的速度都比不上它们……

别说教廷,就连扎克利都忍不住心动。

不过可惜,这几年来愿意现身的魅魔越来越少了。在一批批小蝙蝠被折断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之后,它们宁愿冒险返回深渊,都不想继续在大陆停留了。

“可万一丝塔茜公主真的——”心腹的声音停顿一瞬,小心翼翼地继续措辞,“毕竟能控制住海松城的法师塔,他们肯定也有支战斗力凶悍的军队。”

“虽然信件中没有记录,但送信的使者们声称他们曾经听到过龙吟声呢。”

威胁太大了。

扎克利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是啊,所以教廷会更想得到他们了。”

“教廷饲养了那么多私兵,我很好奇两边发生冲突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最好多死一些。无论哪边都可以。

反正无论最终谁赢,都肯定会死伤惨烈。他就可以趁机处理掉剩下的那个。

如果事情早发生半年——不需要那么久,哪怕早发生半个月,那么根本不需要德文催促,扎克利都会暴怒而起训斥丝塔茜的逾矩。

但现在他可舍不得。

“教廷和海松城的矛盾激化,刚好是我们的机会。”

在精灵女王与莱纳斯事件接连曝光之后,教廷的声望遭到重创,尤其是主导者德文,更是深陷舆论中心。

扎克利:“甚至能靠这次机会直接解决掉德文,和整个教廷。”

君权压神权,这是他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事情。

“对了,”扎克利眯起眼睛吩咐心腹,“记得将教廷吹捧食用人肉以及妄图毒害平民的事情都散播出去,撇清与王室的关系。”

“还有其他那些负面流言——告诉安插在法师塔的人,要让消息传得更快些。”

“是,”心腹点头,“但陛下,教廷一定会动手吗?”

扎克利:“那么诱人的目标——谁能不心动。”

征服**的唯一有效方式就是服从于**。

这一点扎克利早就无师自通。

“否则你以为,教廷这么多年是在做什么?”扎克利打了个哈欠,困顿得忍不住开始怀念情妇房间内的香水味道,“他们才是最无法抵挡诱惑的一群人啊。”

就连光明教廷,不也是人们因为**才建造出的地方么。

虽然每年按时参加教廷举办的各类典礼,与现任教皇的深厚友谊更是传遍了哈洛鲁大陆每一个角落,即位以来与教廷合作默契;但其实扎克利对那个宗教与神明的真实情绪向来只有轻蔑鄙夷。

想想看,那一小撮人掌握着整片大陆的信仰,简单一句话就能够操控无数蠢货的思想,可以随心所欲地引导那些平民做任何……

如果拥有这种权力的人是他,扎克利敢保证自己肯定会做得更好。他肯定早就驯服好了所有人,让他们长着同一条舌头,同一双眼睛,成为他身旁最最温顺的鹰鸟小犬。

也正是因为清楚教廷究竟拥有怎样的权力,所以扎克利才会格外了解那地方的真实内核。

信仰?神明?剥开所有华丽外衣,教廷与神明只不过是人们**的集合体而已。

只有顺应人们的**,允诺愚民们终将有希望触碰美好,施加恐惧威压与贪婪引诱,才能获取他们的热爱;才能被拥戴成为‘信仰’、成为‘神明’。

——征服**的唯一有效方式就是服从于**。

这是又一则世间真理。

真正有用的神谕。

“……”扎克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身旁仆从放下茶杯的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杯盏摇晃间磕出声脆响。

“喔,”看向浑身颤抖的仆从,扎克利冷笑着停下声音,“原来听我谈论这些话题,会让你感觉这么害怕?”

听到这句话,仆从哆嗦得更厉害,膝盖在地板上砸出令人牙酸的巨响,“抱歉陛下,我绝不想打扰您的兴致,只是——”

不敢再继续听下去。

怕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怕事后因此遭到惩罚甚至灭口。

对方的反应让扎克利兴趣大减,他随手挥开茶杯,却也不再在意这个话题,只是反问:“我的鞭子呢?”

“再将我的陀螺拿来。讨论了这么久战争,我的手都开始痒了。”

“我要先消磨点时间。”

反正他早就习惯了。

这么久以来,除了那位刚才差点被他气疯的‘老友’,从来没有人敢和他一起讨论这个话题。

其他人只要一听到‘将神明与一切负面言论’联系起来的话题,就会开始尖叫着摸索嗅盐,露出种随时将昏厥的可怜样子。

看起来他们好像有多真信仰那名神明似的。

如果不是因为清楚那群人多年来顶着神明的旗号都做过什么事情,扎克利真愿意为他们的虔诚所感动。

算了。可以容忍。

反正真理从诞生起就是少数人的特权。

当然,这也会让扎克利更放心。

总算得到解脱命令,仆从立刻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退出大厅,猎犬般快速寻回了国王陛下抽陀螺时最爱的那条鞭子。

扎克利随意挥挥手向旁边的魔法师示意,“继续追查莱纳斯的下落,那群人说得好听,但我可不相信海松城和教廷真会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查到去向与他们有关,立刻告知我。”

早在长子出生前,他就找到了‘培养器皿’转移灵魂的方法。那些数量丰富的子嗣也是因此而诞生。

也许有人会对自己用惯的杯盏充满怜惜之情。

但很明显,扎克利不属于这类好心人。

“是。”

扎克利最后看了一眼那封汇报信,略有遗憾地叹息,“处理掉吧。”

魔法火焰快速吞噬,信件瞬间泯灭,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什么】。都没有剩下。

仆从很快返回,甩动着那条人皮与银穗带编织成的长鞭,扎克利的心情很快便平复下来。

猜测着德文此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他脸上的笑容甚至还在不断扩大,弯起了一个异常扭曲的弧度。

“他现在肯定要气疯了。”扎克利喃喃自语,在心中诚恳祝愿自己的老朋友别直接被气死。

当然,万一不幸真的发生,那扎克利也愿意做第一个去悼念的信徒。

可怜的老友啊。

不得不说,这对多年的老朋友确实有着独特默契。

德文现在的确气得要发疯。

为了平复心情,他第一时间返回了教廷大厅。

在轻手轻脚合拢石门的时候,德文的心腹余光瞥见他再次跪在了光明神神像的面前开始祷告,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听到祷告声隐约传来,心腹更加小心地退下,‘教皇大人真是虔诚啊——’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只会去找几个半血种与魅魔寻乐子或者找麻烦,用血液以及其他□□来舒缓自己的压力,是绝对不会像教皇大人这样第一时间就想起来向光明神祈祷的。

任何曾经见过‘教皇大人向光明神祈祷’这一画面的人,都不可能去怀疑他的诚挚。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圣洁高尚。

一次次亲自跪在冰冷的魔晶石上,举起镶满珠宝的灯笼状权杖,代替神明赐福。

沉重的厅门关闭,空旷大厅内只剩下德文一人。

“我是泥沼与荆棘,我是迷途未归的羔羊,我是等待引路者的孩童。我生来有罪,唯有光明可以拯救我们的灵魂。”

“请您满足我的欲求,治愈我的灵魂,免我未来的一切苦楚。”

乞求光明神收留我们的信仰,赦免我们的罪孽——这是最常见的光明教徒祷告语。

凡是光明信徒,都要拥有一颗‘赎罪’之心。

德文曾经无数次带领其他人重复这段台词,熟练得可以不经任何思考地念完。然而今天他却像是突然忘词了一样,猛地停了下来。

德文只是漠然抬头,定定地望向那座高大的光明神像。

在静谧无声中,他与那座凝结着无数人**期许的雕像沉默对峙。

夏季常见的黑色小飞虫被趋光性吸引,从窗户缝隙中飞入,不断地向天花板上的魔晶灯上乱撞。

德文甚至能嗅到可怜虫腿被高温烤焦后的糊味。

就是在这阵象征死亡的难闻味道飘到鼻尖的同时,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

而德文抓住了。

他总是能抓住这些微小灵感,像握住绳索般向上爬。

德文抬手在魔晶周围炸出一团白光,虫群肢节乱飞中突然放声大笑,“我生来有罪。”

“我是蛇蝎与猛兽,是血液中流淌而过的佞者。这些说得全部都对。”

“可惜。这从来不是忏悔,是我的现实,”德文起身,看着神像摇摇头,“神明大人,我有罪。”

“所有人都有罪。”

他的语气仍是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激昂优雅,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肮脏污秽的恶意。

德文:“不过神明总会原谅无知的人类,这次肯定也不意外,对吗?光明神大人。”

窃窃低语伴随脚步声响在走廊,“愿您可以庇护将要展开的未来。”

而他并不期待能得到神明回应。

“我在说什么呢,您当然会这么做。”

“神明总是仁慈的。”

德文不知道远古时代是否真的存在‘神谕’这种东西。

反正在他掌权之后,他传递的那些话之所以成为‘神谕’,不是因为光明神通过谁传递了相应意志;而是因为教廷和王室需要相关言论造势。

人可造神。

这并不难,只要营造出一点圣光与回音,说废话也像是在说先知。

德文动作很快,在返回房间之后,立刻召见了自己的几名心腹。

“联络兽人族?”

听到教皇大人这个命令,心腹们不由得一愣,“可是大人,我们向来与兽人族没什么交情的。”

兽人族非但不信仰神明……而且与持‘尊重祝福’态度的精灵或人鱼族不同,那群未经开化的鲁莽野兽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要受到神明约束?他是谁?他在哪?他做了什么?’这些深奥问题。

在他们认知中,各族首领便是一个种族内最重要的领导者。

甚至还坚定认为人类信仰光明神的举动是……‘这不有病吗?’

——这就是现任兽人族首领亲口说出的对光明教廷的直白评价。

虽然很无礼,但莫名有道理。

毕竟兽人族的性格好爽奔放,很少懂得‘虚假营业’这种外交手段。

兽人持有这种态度,教廷当然不可能与他们构建出多好的关系。

可偏偏,被德文选为圣城的海松城就在兽人族领地周围,兽人能在很大程度上为那座城市提供许多帮助。

无论从哪种角度出发,德文都必须要更新教廷与兽人首领们的关系。

于是德文选了种更简单的方法:在兽人族首领迭代的时候,他趁机将身为王室成员的大殿下莱纳斯引荐给了对方。

刚刚夺权上任的兽人首领当然需要这种支持,而莱纳斯也需要外部势力为自己‘准王储’的可能性加码,于是他们的关系始终不错……

德文也凭此为海松城这个大本营捞到了不少好处。

可当莱纳斯消失之后,兽人首领之前过于亲近那位准王储的行为就变得——格外尴尬了。

德文:“伊万说,他曾经在海松城看到了兽人族前任领主仅剩的幼子?”

“是的大人,”传教士点头,“伊万之前跟随大殿下一同去过兽人领地,所以立刻认出了那个蛇鹫兽人,不过他没有对外声张。”

德文点点头,“怪不得听说他已经失踪了很久……那就更好了。”

或许外界不了解现在这位兽人首领的上位过程,但德文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前任兽人首领不但子嗣众多,而且一二三四几个顺位继承人各个实力不俗,能撑门面懂进退。结果一场意外过后,全都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旁系侄子继承统治。

这种套路。

太熟悉了。

他当年不就也是这么帮助扎克利登上王位的吗。

“记得将这件事传到兽人族里,”德文放缓声音补充,“然后提醒那位领主,别太心软。”

“未经开化的野兽虽然缺少许多良好的道德品质,但绝对不缺乏勇气。”

面对心腹的疑虑,德文恢复了往常的仁慈表情,像个乐于为后辈解惑的普通长者般笑呵呵回答,“遇到危险,他们总会愿意迎难而上的。”

失去了莱纳斯提供的种种资源,领地周围几座城市又接连出现意外状况,还放跑一个巨大威胁。

兽人们怎么可能不着急。

而且德文向来有一条银舌头。

他最擅长让人们察觉潜在危险,并劝说对方提前行动。

“大人?”心腹不解地反问,“难道兽人族要面临什么危险吗?”

“你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隐藏在房间角落里的老鼠们吗?”

德文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听起来完全无关的突兀小事。

心腹:“……养、养一只猫?然后让猫去吃老鼠?”

他与同伴匆匆对视,彼此在心里犹疑着这会不会是某种自己没领略到的隐喻,“又或者交给佣人们来解决?”

德文抬头瞥了他几眼,突然大笑出声。

确实。

这是贵族们常用的方法。

养猫养狗养佣人——管它们是谁呢,只要有用就好。反正大部分贵族连老鼠与松鼠都分不清。

但从贫民家长大的德文却知道更巧妙的解决方式。

如果养不起猫——那为什么,不直接让老鼠去吃老鼠呢。

他小时候就会这么做。

捉住一只体型最强壮的老鼠,然后在老鼠体内塞满小石子,用针封住它的排泄口,老鼠很快便能被折磨得发疯。

如果这时候再将老鼠放归,它就会钻回洞中疯狂地撕咬其他同类,导致鼠窝一片混乱,房间内再也不会有鼠患发生。

其实德文并没有多讨厌那些老鼠。

但他真的——非常享受观赏这个过程。

德文简直爱死它们垂死挣扎中血肉模糊的样子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们得到的一切,全部、全部来自于他。

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意摆弄这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动物。

出身于贫苦平民家庭,德文从年幼起就尝够了低头讨生活的苦头,底层经历养成了他的自卑与仇恨。

然而在阵阵啮齿撕咬声中,德文却第一次体验到了自认为神的强烈快感——随意玩弄其他生命,这不就是神明才能拥有的力量吗。

体验过底层苦难的他,热衷于挥刀向更弱者。

当然,德文的野心很快便不再满足于这些小动物而已。

他渴望更多猎物,渴望获得更大的力量。

而摆脱困境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爬上去,践踏别人。

并且最终,德文也确实做到了。

占据最顶峰,自比为神。

“你说得对,”德文慢吞吞回答,“那么我们需要找到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只老鼠……随便是什么,来帮助我们去解决那些不太不太听话的其他老鼠们。”

虽然不能确定究竟是高塔玫瑰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是吉姆隐藏多年的野心终于暴露。

但如果他们误认为光明教廷是那么简单对付几下就会坍塌的纸偶,也实在太愚蠢了。

他,以及教廷为什么一定要站出来承担风险?

借一把刀来解决敌人,安全保险……没错,就像他当年对待那些老鼠一样,这会让他如同待在卧房中打盹一样安全。

这个方法又不是只有王室才学得会。

搅动战争带来的后果当然不可能让这片大陆变好,但起码情况也不会变得更烂。

德文:“双输也好过让他们单方面获胜。”

他可从来就是一个‘即便死前,都要撕咬住敌人一起死’的混球。

虽然听不懂教皇大人的这番隐喻,但只要是他做出的决定,传教士们当然需要立刻执行。

犹豫片刻过后,才有传教士敢开口请示,“其实海松城的平民们,应该会对那些魅魔们感到不满吧?”

“如果我们传达光明神的神谕,他们——”

其实真正信奉教廷与神明的,向来都是平民。

底层人民总要寻找些精神慰藉来支撑自己活下去,没有充足物质,便只能依靠信念熬过黑夜与死亡。

‘讨好’是因为恐惧活不下去。

德文:“你认为,他们真的会吗?”

“他们可是非常顺从地接受了来自魅魔的治疗呢。”

“按照伊万的说法,海松城现在一片平静,没出现任何激烈矛盾。”——又或者是,发声者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镇压?

反正无论背后是什么原因,表面上依然看来平安无事——这便是很可怕的现实。

传教士一愣,“您的意思是,那些魅魔们直接催眠控制整座城市了吗?”

“可这太难了。魅魔们天生魔力低微,甚至难以在深渊里活下去,只有在觅食的时候才能高强度使用魔力元素。如果妄图长期控制他人——它们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榨干的。”

德文冷笑一声,“我宁愿他们是被催眠了。”

哪怕是来自魅魔的催眠术,也终有逆咒也解。

但如果不是催眠——那就更麻烦了。

“继续追查莱纳斯的下落,”德文尽可能让自己别去想象那种糟糕场景,冷声吩咐道,“别让他有机会开口。”

“无论用什么方法,让他闭嘴。”

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让德文不安。

在说话的同时,德文挥手,已经快被他攥烂的信纸应声而焚。

心腹:“您拆开信封之前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所以这封信件非常安全,其实没必要彻底销毁。

“不存在的东西,才是最安全的。”德文意有所指,再次提醒他们处理好莱纳斯。

“是。”

魔法火焰很快熄灭。

这一次,依旧没有灰烬、没有遗骸,【什么】都没有剩下。

只有丝塔茜背包内落下的两颗小巧零件。

在系统提示音响起的时候,丝塔茜手指微顿。

最初寻找莱纳斯之时,翠鸟曾携带着一只【树屋】人偶进入海松城,替丝塔茜观测对方的动向。

这名在图纸中拥有着‘望远镜’道具的观测者,虽然CD期比其他人偶长十几倍,但他可以为丝塔茜记录下所看到的‘景象’。

丝塔茜用它的望远镜作为火焰,封好了那两封信件。

传音效果平平。

像是——恐怖片里那种没有修好的收音器,充斥着滋啦断续的噪音。

不过提取语句重点向来是丝塔茜很擅长做的题目。

兽人族。

只要得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单词,就没有浪费杰里在伊万面前晃来晃去特意经过了那么多次。

毕竟让这个差点被吓疯的骑士认出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难度还是挺高的。

杰里都差点冲上去怼脸做自我介绍了。

潘妮:“大人?”

她不解地看向突然走神的丝塔茜,“怎么了?”

丝塔茜垂下眼睛笑了一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原来我还有一笔欠款留在王都没有追回。”

潘妮瞪大眼睛,“有人欠了您的钱吗?”

不敢想象。

有谁敢欠领主大人的钱??

【钱】、【房子】、【种田】,可以并列为领主大人最重视的几大存在。

当然,褒义理解上的。

这对一座城市的发展来说确实很重要。

丝塔茜:“是啊。要及时收回呢。”

就像她提醒精灵族女王时说的那样,‘有些事情,要早点解决’。

否则再晚一些,那几所曾经设办《高塔玫瑰死讯何时传来》赌局的赌场万一不幸倒闭了可怎么办呢。

毕竟莱纳斯这个老板不在,他们的生意应该也不怎么好吧。

恍神一闪而过,丝塔茜看向伊芙,“怎么样?”

三座城池的详细资料分为不同栏格,在系统面板上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丝塔茜眼前。

哈洛鲁大陆上越是地理位置偏北的城市,就越四季分明,全年气温也更高。

比起寒潮期漫长的欧兰城来说,海松城的夏天持续时间更久。

……这也是丝塔茜等人拼命连轴转也要尽快遏制住瘟疫的原因。

如果天气转热,疾病再次爆发的可能性只会更大。

在海松城情况缓和之后,伊芙等医师便被派去了周围村庄。

其实哈洛鲁大陆的交通方式并不算发达,人们短时间内可以抵达的地方范围极其有限。

而等到瘟疫消息传播或病发之后,人们要么直接病倒异乡,要么就被流言吓得自己主动躲了起来,传染源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隔绝。

那些零散的疫区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恐怖。

尤其以村庄居多。那里消息流通缓慢,不像其他城市那样早早封城。

临行之前,丝塔茜只对伊芙说过一句话。

【先救人】。

不少贵族在私底下忧虑,掐着大腿猜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这笔生意,当然是不划算的。

为什么历史上的瘟疫,从没有组织大规模救援?

原因很简单。

因为‘救不过来’。

而且不值得。

要花费的精力、时间、金钱、魔药、魔力——太多了。

这种沉重负担足以拖垮所有统治者。

如果不算贵族们悄悄搞出的土地兼并,哈洛鲁大陆实行类租佃制度的分田政策。

农夫们以家庭为单位获得土地,而人数多的家庭会得到更多耕地;同理,工匠与其他职业也有类似政策。

为了获取更多劳动力与资源,越是贫穷的平民保持着越旺盛的生育倾向。

人命,最不值钱了。

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

所以在丝塔茜还没有在贵族注视下坐上会议主位,默认权力转移之前;在那封彻底撕裂教廷与王室关系的信件收到回复之前,她就先得到了更重要的。

民心。

教皇德文最害怕的可能性。

这场瘟疫传播的速度确实快得可怕。

但民心,从来都才是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疫’。

这是一种没有办法阻止,没有办法叫停,甚至没有办法杜绝的‘疫’。

名声是最便宜也最昂贵的装饰品,它是最方便上手的简单玩具,也是——溺水前最后有用的方舟。

可恶,字数居然限制在三万字内。

德文用的捉老鼠方法源自黄豆塞肛灭鼠法:抓住一只老鼠后,往□□中塞一颗黄豆,然后再用工程线缝上,将其放回洞中,老鼠回去后,无法排泄,就会憋得乱咬,把一窝老鼠全部咬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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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 126 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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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穿越后我拼积木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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