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匆匆一瞥，元娥也完全看清了屋里关着的人。
没有衣服遮蔽身体，长而毛燥的头发披到胸前，从干枯的发丝间偶见两只带着恐惧和茫然的眼睛。
她紧紧蜷缩着身体，可即使这样，也只是堪堪遮住了重点部位，露出大片青乌的皮肤，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人群死寂了一瞬。
有人高喊了一句：“都别看。”
男学生们纷纷侧过身，闭眼不忍直视。
那道声音又犹豫着开口：“林燕，是我，刘棋。我这有件衣服，你先穿上遮一下，我们都不看你，你别害怕，大家都在呢。”
一个学生脱下自己的衣服，紧闭着眼递过去。
许久没动静，那男学生意识到没有手伸过来取走衣服，也急了起来：“你别怕，我们真的不看你，真的。”
但仍然无人应声。
大家安静到甚至能听见被殴打得厉害的中年人的小声嘶痛。
男学生发觉不对，可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知道男女有别，更知道女孩子的身体不能乱看，不敢睁眼。
元娥觉得奇怪，正要扯下徐新林的手，就听到头顶上有一道声音：“她不是林燕。”
惊得学生们纷纷看过来。
徐新林脸色也不变，一字一句的，重复道：“她不是林燕。”
元娥扯下他的手，从上往下看过去。
角落里的女人怕得厉害，蜷缩的身体抖个不停。不过因为递过来的衣服而好奇地有了动作，才终于从那头发底下看到面孔。
一张浮肿，说不上好看的脸。
元娥不认得林燕，但不管是在下车时，还是爬山路上，他都没见过这张脸。
而这张显然有点年纪，被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又失智许久精神不正常的脸，绝对不是林燕的。
不管是从年纪上，还是从样貌身材上，都对不上。
女人显然早就被关了起来，四肢脏污，指缝里都是青黑的泥巴。
在场认得林燕的男学生们都不敢多看，才一时没认出来。
这时候听了徐新林的话，才错愕地纷纷看过去。
受惊吓的女人，对不上身份信息，确实不是要找的林燕。
元娥悬着的心也跌回去，小声道：“林燕在陈美兰家。”
徐新林感受着脖子处有个毛绒绒的脑袋蹭来蹭去，痒得他后背发麻，整个人都僵硬住，憋着气不敢喘。
“嗯。”
押着贼眉鼠眼中年男人的男学生气得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把手里的男人到掼到地上，握成拳头的手狠戾地砸上去，不留情面，不消几下，指骨上就沾了血。
“他妈的，林燕呢？你给我滚起来！这是谁？你栓的这是谁？”
中年人被打得血从嘴角往外溢，剩下几颗门牙摇摇欲坠，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发昏，天和地在他眼睛里翻转。
“她——她是我老婆……”
“嘭——”
男人的鼻梁骨彻底断裂，他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叫，在地上翻起滚。
男学生厌烦，一把揪着男人头皮带起，“我让你说实话，这人哪儿来的？”
“是、买……咕…”
中年人鼻子里涌出一摊血，离得最近的另一名学生鲜少见这么暴力的场面，不由蹙了下眉。
“你动作也轻点啊，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要是打死了蹲局子就不好办了。”
不过好在中年男人只是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沫里浮出颗牙齿。
跪在一边的另一个男人瑟缩着身体，立马接话道：“买来的！是陈志伟买来的！”
“哪儿买的？”
“我不认识，是前几年村里来了个几个人，说能卖媳妇，还是有文化的大学生，不贵，只要一百块钱。”
“陈志伟娶不上媳妇，就、就花了几十买了下来。”
元娥闭了闭眼，剩下的他大概都能猜到。
关在里边的女人被卖进这偏僻的村庄，给娶不上的老光棍生孩子。
短短几年，女人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学生，下场却如此凄惨。她逃不掉，甚至还会被抓回来打断腿，活着却比死了还痛苦，不如早些疯了好。
只是，一条正值美好青春年华的人命，却只值一百块。
买她的人还嫌贵，要压到几十块钱。
元娥扯开徐新林要捂住他耳朵的手，有点无奈：“你又要捂我眼睛不让我看，又捂耳朵不让我听，得成八爪鱼才忙得过来。”
“而且，我是成年人，不是没有世界观的小孩，不至于这么小心照顾着。”
徐新林抿着薄唇，“嗯”一声，“是我想错了。”
他稍松开一点力气，怀里的人就跟条泥鳅似的，从他手臂里钻出去。
陡然空下来的手心不适应地虚空抓握，却只抓到一团空气。
虽然认错了人，但学生们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
被推出来的刘棋抖着手，胡乱把衣服给女人套上。
押着陈志伟的男学生踢开脚边软成一团的一人，接过沾了血的锄头。
他扫视过所有人，最后才落到脚边的陈志伟身上，朗声道：“虽然没找到林燕，但是这个女人是个可怜人，她也是名学生，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们要带她走！”
“是的！”
“带她走！”
学生们纷纷附和。
男学生收回视线，转过身走到女人旁边。
刘棋让开位置，看着他举起锄头，两条手臂因为蓄力而青筋暴起，接着，大力砸向女人脚边的铁链。
金属相撞发出闷而响亮的声音，吓得女人剧烈颤抖。
铁链终于砸开。
女人被搀扶起来，被人带着往外走。
她的眼睛早已不能适应除了黑暗以外的东西，面对着照过来的灯光而感到无措，甚至更加害怕地往角落里缩。
已经失去神智的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自由，从牛羊的身份变回一个社会人。
疯掉的大脑只是让她出于本能地保护自己，往更黑暗的地方躲藏。
徐新林没什么意思地看着，灯光在黑漆漆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他看着学生们把女人从屋里扯出来，给她披好衣服，慢慢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天。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点点细小星光悬在盘月周围，几乎要被银光掩过去。
徐新林把注意力放到抻着腿的元娥身上，“现在就走吧。”
去陈美兰家。
…………
腿有点发软，两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到陈美兰家。
陈美兰家早早熄了灯，屋里不见响动，似乎已经早早睡了下去。
这次轻车熟路，元娥甚至找到个容易翻进去的地方。
不到两米的墙，助跑加上一点借力，对于不擅长运动的元娥来说爬上去也不算太难。
徐新林站在外边，大概估量了下高度，从墙角搬过来一块石头。
石头不大，最多起个垫脚的作用。
“我先过去，等会儿拉你上去。”
话落，三步并作两步，小几米的助跑下，一脚踩上墙面，瞄好抓握的地方，长臂一吊，青筋鼓起，轻易翻了上去。
他动作很轻，像一只敏捷迅速的夜猫，蹲在墙头往下看。
“手给我。”
能少点运动量最好。墙上湿乎乎的，还有剥落的泥浆，元娥有点担心自己要是一下没成功摔下去弄得一身脏。
也不犹豫地踩着垫脚的石头，伸手握住墙头伸下来的手。
男高中生的力气很大，发力轻巧。元娥一个晃眼就被悬空拉起，一只手环住他的腰间，视角翻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墙头。
元娥只来得及感受抓住他的那只手，带着点没擦拭感觉的潮湿。
见他晃神，徐新林蹙眉看过来：“扯痛了吗？”
“没……”
元娥把手在衣服上擦两下，不太舒服的黏湿感才消退下去。
他把注意力放到墙内，因为站得高，很轻易就把房屋的构造看清楚。
陈美兰家除了一方主屋外，偏西边的后面紧连着一个小屋子，从门口放着的盆子和悬挂的豁口菜刀，能看得出来是一间厨房。
建造的样式倒是同陈政家挺像。
农村人的屋子里没有什么窗帘，窗户口没有遮蔽物，可以将屋内的摆设看个大概。
徐新林粗略观察过两圈，挑了个靠近厨房的地方从墙上跳下。
这间屋子旁边是条水沟，裸露的土面散发着是厨余垃圾的酸臭味，几个凹陷进去的地方还有飘着层流转油面的污水。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人，从站立变成了蹲姿，两只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子看着他。
“可以自己下来吗？”
元娥估量了一下距离，点头又摇头。
跳是跳得下去，不过大概率会踩到排水沟里。
而且，元娥很确信，如果自己跳下去，会发出“吨”的声音，重重砸到地上，说不定还会被听到。
“那我抱你下来？”
“好。”
徐新林站在墙根下，展开双臂，“你跳下来，别怕，我接着你。”
元娥由蹲式改成坐在墙头上。
虽然裤子被雨水浸湿，但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他坐在墙头上，一手撑在身体旁边，往下看，是静静等着他动作的徐新林。
昏暗的光线下，元娥看不清徐新林的脸，只能从说话里感受到他的情绪。
让人不得不惊讶的是，脾气怪臭的男高中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一身刺，终于愿意好好说话。
甚至还会说出“别怕”这类带着安慰意味的字眼。
如果不是硌着手的细小石子存在感太强，元娥都以为自己精神恍惚。
“怎么了，害怕吗？”
许是许久不见动作，墙根下的人问出声。
元娥深吸口气，轻声回答：“没有，我要下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便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徐新林只感觉到一个带着温度的东西砸入自己怀里。
软绵绵的，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温热的温度紧贴着皮肤。冲力下，好像彼此挨得很紧，甚至产生了紧拥的错觉。
连带着砸过来的，还有一股子怪异的甜香。
不算浓烈，却足以扑个满鼻。
让他忍不住晃了一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