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称呼牵动起过去的记忆,或许他本该在此流露出惊讶亦或是什么更加剧烈的表情和情绪,但阿尔图的反应却依旧平静。毕竟不说其他,至少帮助自己失魂的野兽重塑灵魂原本也就是他来此一趟的目的之一,如今也只能说他的确得偿所愿。
于是,他方才下意识抚上身前手臂的双手微微用力,试图将制止了自己动作的阻碍拨开。而那双不久前还在强硬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臂此时却也就这么顺势地松了开来,不过按照阿尔图残留记忆中对身后这位的了解这也自然不会是出于什么温柔的好意,反而大概是对他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反应产生了兴趣,这才轻易放过了这个轻而易举就能狠咬上自己一口的机会。
耳边传来一道颇显遗憾的啧声。
终于得以起身转过身子的阿尔图垂眼望向躺回石台上的熟悉躯体,但那此刻被本人主动撩起的额发下所显露出的深邃双眼却明晃晃地闪烁着充满戏谑和锐利的光芒,昭示着这具美丽的躯壳已然不是空壳一具。
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副早已熟悉的重又绽放出截然不同光彩的面容,似乎隐隐透着些发自深处的疲惫。
石台上的鲜血在魔力的作用下不曾干涸,依旧在缓慢黏腻地蠕动,舔舐抚摸着浸没其中的肉身。兴许是这触感太过不适,眼前的身影颇有些不耐地半侧过身子,一手撑着额头支撑起了半身,另一只手则是稍稍使了点力气用指尖敲打着那鲜红的液体,任由黑发垂散其中,却也明白这东西对自己灵魂再塑的作用,终究是没有完全从那血泊之中离开。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暂时限制了这位曾经的战士王的行动。
注意到前方阿尔图投来的目光,石台上的人影颇为有趣地仰起了头,丝毫不为自己此刻的**感到羞怯,缓缓勾起一抹这具躯壳阔别了多年的玩味的笑。
“怎么了,阿尔图卿?”过去的君王不耐地向他记忆中最为忠诚的臣子发问,见到对方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不发一言的模样,随意地挥了挥手,语调微沉,堂而皇之地指责道:“你变得无趣了。”
“虽然故国已经灭亡多年,但……许久不见,陛下。”沉默半晌的阿尔图终于开了口,倒不是他在刻意地忽视,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东西,而且对于此刻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他也有了那么短暂的一段迟疑,最终,他还是选择暂且拾回那个久违的称呼。
一时言语上的退让算不上什么。
而面对对方的不满,他也自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去辩解的,他要确认的东西也就只有一样:“看样子,您灵魂的重塑非常顺利。”语罢,阿尔图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以至于您一睁眼就有力气想掐断我的脖子。”
醒来时自己颈后的痒意绝对不是幻觉。
“啧。”石台上不久前的确多次摩挲过那近在咫尺的脖颈的身影移开了视线,方才的对话让他再次确认,曾经那能给他带来无尽乐趣的臣子如今真的变成了个死板无趣的存在。
哪怕是想要找回他的意识再杀了他呢?他想,对于已然在虚无中挣扎了这么久的他而言那也是有趣的,远好过如今这般看上去近乎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可真是遗憾,他最后想,这样就是杀死这个家伙也变得没什么乐趣了。
看了看不远处那道恰好维持在自己不离开石台所能触碰到的范围之外的人影,又下意识抬手望向自己沾血的指尖,那双抛却了空洞一改复杂的深邃瞳眸中翻涌起清晰的烦躁,但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那无聊的阿尔图再度开口。
“你的名字,原本就叫达玛拉?”
更加无趣的问题。
他皱了皱眉,甚至一时忘记驳斥对方这突然转变的无礼的冒犯直称。
若是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当初的青金石宫殿里,作为冒犯至高无上的苏丹的代价,下一秒说这话的家伙就会被拖下去砍下那颗胆敢胡言乱语的头颅,鲜血铺洒,王座下台阶上的鲜红也会因此再添上一层,哪怕是那个拿着苏丹卡要给自己寻来更多乐趣的阿尔图也跑不了该有的惩罚。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凡是成为苏丹的存在只要拥有这个唯一的尊称就已经足够,就像他曾经的所谓父亲那样,没人会在意死在自己剑下的他曾经被人以什么样的名字称呼——后宫的妃子,前朝的老臣,就连亲手弑杀了他的自己如今也早已淡忘,连带着过去一度的辉煌一并埋于无形的黄沙。
没人会记得。
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正当他一如过去那般思考着的时候,兴许这只堪堪拼凑起一点的灵魂太过恍惚,却存在着另外一道相似的声音正在诉说着截然不同的言语。
那人说:兴许并非如此。
那人说:兴许这其中还有另外的意义。
那人说:如若没有意义,你又怎么会在他第一次唤出那个名字时,从无尽的虚无中苏醒过来呢?
是的,没错,今日并非这位过去的君王初次自世界的侧面醒来,早在他们数日前再次踏入这所城中,在那登记的官员面前,阿尔图宛若命运般的巧合说出那个同样如命运玩弄的名字时,潜藏在这具身体中的碎片就已然开始了艰难缓慢的苏醒。
经久前的弑神日,伟大的苏丹同他最为忠诚的臣子联手弑杀了一位曾经参与创造世界的神明,万众的信仰就此裂分为万千碎片陨落于世,而在神明坠落的前一刻,祂带走了人世间君王的灵魂。
是想要给予这无畏的渎神者神罚也好,是想要吞噬他灵魂的力量维持自身也罢,总归在那一日,苏丹的灵魂也同那纯净之神一般四分五裂,并随同祂一起化作那如茧般圆润的蛋白石遗落在尘世各地,等待着启程的旅人前去一一拼凑。
不过那就是阿尔图和他无魂野兽的故事了,这和我们的苏丹陛下关系不大——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如今拼凑起的部分灵魂向他昭示着的是他作为自己的模糊记忆。
而在那段漫长的时光之中,他,又或者说他的碎片,只能和那神明的残片纠缠在一起。碎裂的灵魂完全不足以他凝聚出什么身为人类时所有的意识,就像那些街头轶闻所描绘的那样,不过一缕残魂,只能凭着那本就看不见摸不着的念头,忍受着灵魂粉碎的痛楚,本能地不断抗拒着祂的撕毁与吞食。
兴许这便是那神明妄想赐予一位弑神负罪君王的神罚——肉身的空洞,灵魂的破碎,永坠虚无之间,最终也就此化作神明复生的养料,不留半点痕迹地消散于虚无。
但哪怕一度高贵如神明,祂兴许也意想不到,在那王座上坐久了早已固化了的名为苏丹的存在,他所在意的只有眼前的一切是否合他心意。而很明显,抵御一位如今同他等同的神明的侵蚀,无异于二度弑神的这件事非常有趣,有趣到哪怕身为残片的他早已没了清醒的意识,也还是能对那纯净者的碎片挥动起来自灵魂的刀刃。
每一枚碎片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毕竟他们都是同一个人——是被众剑所吻的王子,是狮子猎人,是战士王,是王国最为伟大的苏丹。
而就在这陨落的神明和魂消的君王于世间各地两相角逐的时候,那踏上旅途的旅者也终于带着他的野兽寻到了其中的几枚碎片。随后,蛋白石被放入尘世的肉身,埋入殷红奔涌的血肉。
这本就是他的躯体。
于是,那神明的碎片便反过来被他所吞食了。
不愧是他最为忠诚的臣子!
如果当时的他能保存有意识的话大概会如此大笑着拍手感叹,将来自苏丹的最高尊荣赐予自己这位不负君王期待的宠臣。只可惜这也不过只是如果,崩裂的碎片哪怕回归了躯体又岂是那样容易复原?更别提他已然同那神明残片互相消磨了这些年月。纵使有着这具肉身作为凭依,已然四分五裂的灵魂也无法轻易重塑,从而也就无法找回过去那伟大苏丹的意识。
完好的肉身之中容纳着数片崩毁的毫无意识的灵魂,片缕的清醒依旧游荡在无边的虚无之中,这样的现实一直持续到不久之前。
是的,不久之前。
说的直白一些,就是阿尔图叫出那个名字的时候。
那么,这算什么?
他不由得去想。
尚未完全找回的灵魂碎片所能聚合起来的本就不多,这样耗费自己的精力直让他的大脑发出尖利的嗡鸣与撕裂般的痛楚,但无妨,对于在虚空中漂泊了千百年的他而言,这样的感觉反倒有趣。
他还是试图去思考,他深信自己对于那个名字绝对没有半分留恋,没有在意,没有意义,那终有一日会融入自己的尸骨血肉,不然他也不会亲自抹去那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姓。
所以,这算什么?
本就空荡寂静的空间中陷入了更为死寂的沉默。
而另一边,他无趣的阿尔图又一次试图挑动他的怒火,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出言道:“好吧,这个问题看来已经有答案了。”
这样的态度让他愤怒,但看样子,此刻的他并没有诉诸武力的条件。
于是,他唇边扬起一抹不同于先前的戏谑的笑——他总是惯于将一切情绪隐藏在笑容中的,而以前的阿尔图总能很好的读懂它们,而很明显,如今也是一样。
留意到不远处阿尔图相较于记忆中褪去了那层谄媚伪装而明显多了些认真的神情,石台上的人影就此低低地笑了。
“那么,阿尔图卿。”姿态看上去颇为放松的身影抬起他那沾血的手臂,殷红的指尖弹落几滴想要攀附而上的正是来自于眼前人的血液,于虚空之中指向不远处那地窖角落里的两具尸体,还有那看上去已然奄奄一息却不知被什么吊住了一口气的婴儿,低沉着嗓音却同时含笑开口说道:“对于那献祭给神明之人,你心中可有生出些同情与怜悯?”
过去的阿尔图会如何回答呢?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
想来是必然会随着他的心意吧,他如此确信,毕竟是他宫廷中最为宠信的臣子,甚至传言之中可以引动君王喜怒。倘若自己流露出几分大概事实上并不会存在的叹息,感叹于这虔信徒的虔诚信仰,这仿佛毫无主见的宠臣大概便会随之流下几滴清澈如晨间露水般的悲悯泪水,赞颂那人的信仰之余更加赞叹面前伟大苏丹的怜悯之心;而如若自己将其贬为愚民,这宠臣则又会随声附和,将冷硬的语气和严厉的词语抛向那已然化作死尸的存在,斥责这无知的平民竟然耗费了无用的生命来扰乱伟大苏丹那宝贵的半刻光阴。
事实上,过去的阿尔图大多数情况下似乎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不论之后如何,至少当时他对此算得上满意,随后便是随之水涨船高的金钱和权势,以及朝堂之上发言时旁人投向这一宠臣的那愈发畏惧的眼神。
但这也不过是在他的眼前,石台上的影子如此嗤笑,当他回到家中,面对他的妻子、朋友以及那人数众多的追随者们时还会是这副言论吗?
看看他的善名,他的苗圃,他的军队!
伟大的苏丹乐衷于世间所有趣事,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那足以供他驰骋于猎场沙海中的双目已然被此迷惑。为了那能够将他从固化的黄金王座上解放出来的至高无上的快乐欢愉,他可以选择放纵和纵容,甚至对那已然燃起的零星火苗视而不见。但倘若被他选中的幸运儿不幸地被他抓到了光明正大的把柄,又无法澄清自身,那么很遗憾,请接受来自至高无上的苏丹的猜忌,然后,就请同你的后继者诉说你的最后遗言吧。
从这种角度来看,他的眼光不愧身为一国尊贵无比的苏丹,毕竟阿尔图所做的以及为他所带来的的确都非常合他心意。
所以,他看得很清楚,过去的阿尔图哪怕隐藏的再怎样完美无缺,面对如今的这般惨象,他的内心之中也必然会生出些让他感到可笑的情感。
所以,他看的更清楚,如今的阿尔图已然不再会存在这样的情感。
于是,在阿尔图如他所想的那般摇头说出否认的语句时,不同于他先前感于烦躁所斥责的那样,他大声地笑了,正如过去他将人投入狮笼,令刀剑蒙上血光:“哈哈哈,可怜可悲的阿尔图。”
他笑道:“命运将你塑造成如此无趣的模样,却反倒是为你的君主又一次提供了乐趣。”
他定义道:“不愧是朕最为忠诚的臣子!”
伟大的苏丹依旧乐于咀嚼品味他宠臣的悲伤,哪怕臣子本身早已感受不到何为悲伤。
而正如先前阿尔图所自己意识到的,如今他的情绪除却自己本人外,大都只来自于眼前的这道影子。
所以,对此,阿尔图只是任由对方从自己身上寻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自己则是想了想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说道:“如果不想我们今晚就被闻声而来的卫兵当作可疑分子扣押定罪,我想最好还是小声一些。”随后,阿尔图的声音顿了顿,才又说出那个在他看来眼前人大概更想要听到的那个称呼:“陛下。”
“看上去你似乎更喜欢那个所谓的名字。”
被呼唤的人明显意识到了方才那句对话中不加掩饰的停顿,而伟大的苏丹对于能给他带来乐趣的臣子一向不吝于特别的赏赐,以前是过于他人的权势,如今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总归他依旧觉得没什么意义,但说不定阿尔图能给这个名字带来什么意义呢,于是他接着道:“就随你接着用吧。”
不远处阿尔图面上的神情清晰地流露出一点微妙的轻松和愉悦。
事实上,他当然可以不顾对方本人的意愿直接使用这个称呼,毕竟虽说自己为了安抚眼前人初醒的情绪选择了过去的称谓,但他身为自己野兽的事实终究不会改变,命运的锁链依旧握在自己手中。可莫名的,他不希望自己想出的名字沾染上什么别的东西。
他不知晓眼前人在还是“达玛拉”的那段时光之中都遭遇了什么,兴许充满希望,又或者满是坎坷,但那总归都和他、和他的达玛拉没什么关系了,如今的这个名字是自己给予他的,那便是自己的东西,是再度经历以此漫长的时光也不会改变的东西,仅此而已。
而且他看得很清楚,达玛拉自身对于这个名字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这样就很好,阿尔图想,尽管轻微,但自己并没有生出什么不满,不如说反而是一些轻松的好心情,在残留的情绪基本只针对眼前这道身影的现在,对他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并不是什么好事,上一次那因为一时冲动而血淋淋的场面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他还是有些不愿去回想。
尽管现如今的他要想在掀起那样的情绪波动已然有些困难,可果然还是像如今这般,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才算得上都是好的走向。
不过,总觉得对于如今的达玛拉而言,那样的展开说不定反而更符合他对于有趣的定义,想到日后可能发生的鸡飞狗跳,阿尔图只觉稍稍有些头痛。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证明他们今后的日子不会同过去那般太过乏味,而这正也是他们两个都所需要的。
谈话间,周遭原本缓缓蠕动的血液已然归于静寂无声,明显已然发挥尽了应有的作用。
“阿尔图卿,朕困了。”达玛拉轻轻打了个呵欠,本就是不全的灵魂,纵使拼凑了起来也还是觉得疲惫的厉害,不知何时又被他自己放下的额前黑发重新遮挡了那双复杂深邃的眸子,任凭殷红的液体流过他线条优美的后背,故国的君王就这样从石台上坐起了身,拂去肩头的一点黏腻的血浆,向他如今唯一的臣子命令道:“现在,带朕去洗浴。”
纵使事实上如今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位叫做阿尔图的大臣,也没有一位叫做达玛拉的苏丹。
有的只是再度纠缠到一起的两道过去残余的影子。
“遵命,陛下。”
阿尔图嘴上答应依旧恭敬,仿佛一如久远前的那一位宫廷宠臣,但行动上却依旧同往日对待那失魂的躯壳一般,毫无半点往日的俯首,十分自然地便上前拉过了达玛拉抬起的手腕,仗着对方的灵魂虚弱连带着本该健全的身体也透出点疲惫,又将先前褪下的衣服顶着对方不满的瞪视和嫌弃姑且算是简单地披了上去,拉着达玛拉就径直往出口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事实上,早在来前他就已经在家中备好了洗浴还有就寝所需要的一切,毕竟纵使他再怎样认为达玛拉同那刀光与鲜血相称,如今的这副已经预见过的凌乱模样也着实谈不上美观,尽管他依旧认为他的野兽从未失去过美丽这样的词汇。
至少对于如今的阿尔图而言,这两者并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