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道界广袤无垠,瑰丽难言,不曾亲眼看见便无法描述出其美妙之万一。
纳天地至理为一炉,人行于其中,方知自身渺小。
晏无师和郁蔼俯一进入,还没来得及惊叹这片虚空的辽阔壮丽,就被一片金色巨浪当头浇下。
此时,包裹沈峤的时空之力自行运转,十分霸道,晏无师和郁蔼没有虚无道界保护,意识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皆被卷了进去。
身处之地突然被换,晏无师没有丝毫慌乱,只因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略微思考他就知道这里是何地,这一定是沈峤的前世。
只见那个“晏无师”在为一人诊脉,道:“脉若游丝,尚有一丝生机,这一缕真气,朱阳策……”
晏无师挑眉,饶富兴致的跟在自己的身后,他周身附着着金色的粒子,整个人朦胧又虚幻,连踏在水上都留不下丝毫涟漪,完完全全地成了局外人,正好可以看看沈峤前世是何等模样?
只见“晏无师”对玉生烟说:“祁凤阁的徒弟,玄都山的掌教,执正道牛耳,无上荣光,一朝落败连废人都不如,我很想知道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处境,会作何感想”
“若我将昔日道貌岸然,宅心仁厚的玄都山掌教,慢慢调、教成世人眼中不择手段的魔门弟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晏无师跟在自己身后,摇了摇头,啧、啧两声,他就知道自己没按好心,换成他见到落难的沈峤恐怕也会如此做,今世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可惜了……
一条小巷内,沈峤拄着竹竿,面白如纸,嘴角溢血,口中断断续续的对他说:
“我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并不知道他会遇见穆提婆,更不知道他会为了自己脱身而将祸水引到我这边来。但当时,我不可能因为他将来兴许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就心安理得抓他来当垫背。”
晏无师看到这样的沈峤,心底突然升起了一种厌恶感,失忆、武功全失,人又瞎了,怎么还是学不乖,嘴上说的漂亮,谁又真能做到?
场景一转他就来到了玄都山上,眼前是“晏无师”教训郁蔼的场景。
郁蔼这人,晏无师对他挺无感的,资质比不上阿峤,才干比不上崔不去,脾气虽烈却没什么本事,一个词“平庸。”
没想到上辈子竟是他勾结北牧,平时见他像是有多护着阿峤,时移世易,为了利益,谁人不自私,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晏无师轻蔑一笑。
郁蔼恐怕没少被谭元春挑唆,被人推出来顶缸,还沾沾自喜,真是蠢的没眼看,以后还是让边沿梅少和他接触,免得染上一身坏毛病。
“阿峤,也是你能叫的。”
郁蔼隔空挨了一巴掌,晏无师看的心中舒爽,心道,出去后他也要试试。
“君子不器剑,好剑,真是好贱!”
晏无师心中不悦,阿峤竟然还在担心此人,此时不应该先来欣赏下本座的英姿吗,难不成眼睛瞎了,心也跟着瞎了?
他见“自己”与沈峤在玄都山下动了手,阿峤的资质确实好,战斗中能临阵突破,有本座当年的风范,瞧这小脸白的,晏无师摇头,这个“自己”还真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连魔音摄心都用上了。
“郁蔼联合昆邪害你落下山崖,武功尽失,你不恨他吗,没了武功,没了地位,连陈恭和穆提婆这等跳梁小丑都敢在你面前蹦跶,你心中当真就一点恨意都没有吗,嗯?难道你不想杀了他们吗,我也可以帮你的。”
“为什么不答应,只是一句话而已,只要你张口,我什么都为你做到。”
“快意恩仇不好吗?想杀谁就杀谁,再说是他们先背叛你的,你没有对不起他们。”
晏无师看着“自己”对沈峤百般逼迫,而沈峤牙关咬紧,就是一个字都不吐,脸上一贯的冷笑一点点散去。
有些人不知世间险恶而盲目施加善意,最终累人累己,有些人却因看透世间险恶,依旧不改初衷,温柔心软。
可人性本恶,果真有人能够百折千回历尽坎坷而不改本心么?
他看着“晏无师”将昏迷的沈峤抱走,脚下像是生了根,一动不动。
他不信,没有人是不会变的,如果有,那只是还未被逼到绝境而已。
他在原地不动,可身上的金色粒子却把他送到了另一幅场景中,画面飞逝,再停下来时,他就看见“晏无师”手中魔气肆意,站在沈峤身前,道:
“不错,只要你肯废弃道心,让我为你种下魔心,习练《凤麟元典》,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是罢?”
晏无师笑了,心道:不愧是晏无师,他的心意只有他自己最了解。就让本座看看,你要如何坚持下去,若是做不到,那只能证明你沈峤,也不过如此罢了。
“白茸不值得怜惜,晏宗主就很值得怜惜了?”
晏无师一口火堵在喉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这妖女哪里比得上本座,你怜惜,你怎么不娶她。
场景又一转,沈峤背着“晏无师”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周朝如今有宇文邕在,世道尚且称得上太平,若你不在,浣月宗单凭边沿梅和玉生烟,未必能抵挡得住八方势力的虎视眈眈,如果宇文邕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公卿大臣,换个皇帝又能过日子,但要是别国借机兴兵,最后遭殃的,也不过是普通百姓。”
晏无师面沉如水,脸上再无笑意,他很想知道,晏无师和宇文邕,在阿峤心中究竟谁更重要些,现在是什么人都能来和本座比一比了是吧。
“这该怪你自己,你若不是说出朋友的话,我兴许还要晚一些才会对你动手。本座何许人也,哪里需要一个武功都恢复不了,有门派归不得,人人耻笑的落魄之人来做朋友?”
这就是终局了,晏无师看着“自己”点了沈峤的穴道,把他送给了桑景行,换了一把此生不会再用的太华剑,临走之前还把沈峤羞辱了一顿,狠狠打击沈峤的道心。
晏无师面无表情的留在原地,沈峤落在桑景行的手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都不用想。“晏无师”走的潇洒干脆,那就由自己来见证沈峤的结局吧。
他看着沈峤与桑景行战斗,看着沈峤魔心爆发,看着沈峤自毁根基,手指渐渐紧握成拳,攥得死紧,手心处都被捏出了月牙般血痕,一道流星横贯天地带走了阿峤,这便是一切的起始吗?
那为何我还留在原地?晏无师看着自己身上还未完全散去的金色粒子若有所思。
有人在说话,晏无师侧头看向声音来处,一瞬间他好像能感受到另一个“晏无师”的所思所感,心中的杀意如烈火一般,浇不灭,扑不息,春水指力毫无预兆地贯穿了桑景行后心。
桑景行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他却看也不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晏无师”强行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脸上带着和以往别无二致的讥讽,但只有与他心意相通的晏无师知道,他并非如外表那般满不在乎,沈峤这个人终是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迹。
怪只怪沈峤来的太晚,而晏无师的血已冷,心已凉,非生命不可打动,非死亡不能动摇,可入心之人却早已不在。
晏无师笑了,如春风拂面少有的不带一丝讥讽,他笑“他”自作自受,也高兴自己提前得到了答案。
身上的光点几乎完全消散,他看着自己明知是陷阱,也毫不犹豫的走入其中,被雪印、段文鸯、广陵散、郁蔼合力围攻身受重伤,最后竟被窦燕山给补刀而死,同样被五大高手围攻,自己居然输了。
都说人死之前会将自己的一生看上一遍,可晏无师意识远去的那几秒,脑海里全都是沈峤那心如枯槁的眼神,他不知道沈峤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也没缕清自己的感情究竟为何,但无法否认在他心中,早已将沈峤与天下人区分开来。
金色光粒全部飘散,晏无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沈峤,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可是虚无道界进来不易,出去更难,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序的,更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晏无师只能朝着最亮的地方走去,无论他在现世的轻功身法有多高明,身处此地都发挥不出来,他只能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可是他这一动,便牵引着周围的金色道文也向他袭来,晏无师每次躲避不及,都会惨遭知识洪流灌顶,就如沈峤第一次进来时一样,被生添硬塞了许多学识。
***
月黑风高杀人夜,锦衣夜行正当时。
昆邪,段文鸯,广陵散,谭元春一行四人,带着一众北牧勇士,不做任何遮掩,气势汹汹的杀向太乙山。一路上惊动了大小势力无数,但见此情形,竟无一人敢来打抱不平,倒是有几个自认武功不错的跟在后面看热闹,未尝没打着趁机捡便宜的主意。
太乙山,也被称为终南山,东西长两百多公里,面积四千八百五十一平方公里,这样的面积,自然有很多的宗门,而终南派,则是距离玄都观最近的一个。
同为道门,同处一峰,玄都观实力雄厚,又是后来者,却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两宗弟子相处时,自然会发生一些摩擦,好在掌事者都是明白人。加上有佛、儒、魔等外部也有不少压力,倒也相安无事。
此时北牧众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终南派本着道门共进退的想法有心支援,无奈顶尖高手只有掌门一人,自是有心无力。
王掌门为人风趣幽默,一把年纪了心性还如年轻人一般是个人来疯,他拎起弟子长孙晟,一路上运着轻功,在树冠之间快速跳跃,不到一刻钟,便落在了玉虚大殿前。
连善长老同他打交道久矣,知道这人的脾气,笑着招呼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正泡了壶好茶,快来品一品。”
“你可真心大,还有时间品茶,北牧都快打到家门口了。”
王掌门接过连善递来的茶,一口饮下,叹道:“好茶,不愧皇室专供。”
又问他:“你家掌教呢?”
连善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北牧要做垂死挣扎,来了四位高手具在一流之上,但他还稳得住,道:“掌教师弟还在闭关,否则那些宵小怎敢登堂入室。”
“那郁长老呢?”长孙晟还未搞清楚状况便被师尊拎来,此时才明白前因后果,他与郁蔼接触最多,不见他在场自是担心。
连善见他关心自家人,笑着安抚道:“郁师弟同掌教师弟在一起,此次闭关掌教师弟希望能帮他再进一步。”
这话听得终南师徒俩好生心酸,王掌门更是直乎好家伙:“有个大宗师做掌教就是好,竟然还能一对一辅导。”
连善听着这话与有荣焉,嘴都快咧到耳根了,说出的话却很谦虚,道:“还是郁师弟的资质好,否则就算阿峤有心也无力啊。”
“不过,今天你可来对了。”他见王掌门面上泛酸,想到人家好心来支援,嘴里的下一句话,就掉了个个。
连善低下头来,小声对王掌门说:“今晚玄都观的防御,是由崔师弟主持的。我听说他在阵法一道尤为擅长,茅山上清派留下的阵法机关早已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
“而且崔师弟过目不忘,博闻强记,就连失传已久的兵家战阵都有涉猎,你那个弟子不是要入朝做官吗,还不趁此机会学上两手。”
王掌门听到这话,眼珠一转就乐了:“还是老连你够朋友啊,没让我白跑一回。”
自打沈峤入长安,就属这师兄弟俩风头最盛,沈峤的武功威震天下,人人赞叹,有祁凤阁当年的风采。
而崔不去在人前展露的便是聪明才智,世人都以为他入门晚,不走武道,专攻杂学。
长孙晟走的就是武臣一途,有这样一位阵道大家教导,以后行军打仗自然事半功倍,君不见三国名将,谁没有一技之长?
王掌门对着自己的徒弟招了招手,把他叫道身边耳语了一番,听得长孙晟眼睛亮晶晶,最后由连善长老派人领路,带到了崔不去的所在。
昆邪带了百十来人,武功有好有坏,不可能都用轻功赶路,速度无法与顶尖高手相比。所以在连善长老把事情都安排下去后,才姗姗来迟。
进攻太乙山,由昆邪领军,他这人的武功一般,行军打仗,带人冲锋却是一把好手,原以为玄都观里一群道士,此战他们稳赢,没想到对上了崔不去这个虽有才名,却在一些人眼中如赵括之流的人物。
昆邪一声令下,北牧勇士手持弯刀集体冲锋,气势悍勇无畏,宛若千军万马齐鸣,惊得对面的玄都弟子暗暗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才按照事先说好的对上了敌军。
玄都弟子在山门处,三三两两组成一阵,脚踩罡步,皆双手持剑,进攻时集众人之力,防御时固若金汤,众多小阵组成了大阵,几个大阵又构成了一个更大的阵。
这里不是战场,玄都弟子借助熟悉的地形,把北牧人拖入巷战,消减对方的冲势,限制长刀的施展空间,互相掩护,忽隐忽现,渐渐拦住了对方的攻势,情势一片大好。
直到昆邪下令不计损伤,不计代价地进行强攻,才扳回了局面。
这些弟子皆是历代长老们在此坐镇时,收的士族子弟。在长安城里虽然拔尖,但都是锦衣玉食、百般娇养着长大的,哪里见过此等场面,血肉横飞,肢体满地,那些北牧蛮夷打起仗来不要命,以伤换伤都是小事,以命换伤才是常见。
打仗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家伙,敌军如此的悍不畏死,若是没有阵法辅助,玄都弟子恐怕早就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了,哪里还能像现在一样,虽有人受了重伤,却至今还没有亡者出现。
一时间,有许多弟子对崔不去的能力更信服了几分。
玉虚阁前,连善长老和王掌门站在这里观战。
王掌门的胡子十分飘逸,他习惯性的捋了捋,赞道:“崔道长大才啊,年纪轻轻却并非纸上谈兵,这点尤为可贵,晟儿若能学上几分,几辈子都受用不尽啊。”
“我还不知道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若无此能力,怎会让掌教师弟破例。”连善长老甩了甩手上浮尘,低声对他道:
“掌教师弟出关后要收徒,你让长孙晟这段时间住在观里,说不定还能得几句点拨,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有了。”
“老连啊,你可真够意思啊。”王掌门笑着拍连善的肩膀,两人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继续观战。
“可惜啊,弟子太少,无法发挥崔师弟的能力。”连善长老叹息道:“若没遇见,便想象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天才,让他们一衬,显得我们是黯淡无光啊。”
王掌门见得多,为人更加通透:“可别酸了,天下灵气,你玄都山独占五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