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出了临光殿,停下轻功缓步而行,建康宫面积广大,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他对此地甚是陌生,没人带领很容易迷失方向,若一不小心冲撞女眷,只怕会平地生波。
没过多久,赵公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沈道尊,太后在朝阳殿等您,请随我来。”
沈峤等得就是他:“多谢赵公公带路。”
陈主身边几乎都是柳敬言派来的人,既是监视也是保护,临光殿内陈叔宝对沈峤失礼之事,很快传进太后耳中,她除了骂一句荒唐,不争气,还要给皇帝收拾烂摊子,没办法,谁让这是自己的儿子,就算是块烂泥,她也要抹墙上。
沈峤来到朝阳殿,柳敬言正等在殿外,见到来人立刻上前道歉:“我儿少不更事,无礼在先,还请沈道尊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一国太后如此有礼,让人怎好意思拒绝,况且沈峤豁达,就更加不会放在心上:“陛下年轻气盛,贫道明白,今日之事过去便罢,无需再言。”
柳敬言没想到沈峤如此好说话,要知道以色侍君,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沈峤执正道牛耳,谁见了不礼让三分,沈峤轻轻放下,没有借机发难以证清白,当真是涵养极佳,雅量非凡。
她哪里知道,前世拜晏无师所赐,再难听的话沈峤都听过,早已练出一副琉璃心肠,任他流言蜚语,我自岿然不动。
柳敬言亲自引着沈峤进朝阳殿,落座之后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敢问道尊,我儿身体可有大碍?”
沈峤只道:“若能一直维持现状,陛下便性命无虞。”
这个问题沈峤在来的路上,就考虑过了。柳敬言大概不了解陈主的实际情况,只以为后者中了奇毒,又被晏无师吊住了性命,宫中太医连皇帝的具体情况都看不出来,只能寄希望于三教。
但汝嫣克惠不在,天台宗无法,沈峤算是她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柳敬言试探道:“道尊可是……看出我儿的状况来了?”
沈峤坦言道:“陛下先是奇蛊入体,生气遭夺,又被晏宗主以另辟蹊径之法救了回来,现在二者在陛下体内形成了拉锯,一旦平衡被破,陛下会立时毙命。”
宇文邕厉兵秣马想要一统天下,陈国齐两国都不想被吞并,北牧还在北边虎视眈眈,现在四方正在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时机把握的准,北周会以最快的速度灭了南陈和北齐,但为了对抗北牧,中原大地最好别有太大损失,否则后续面对北牧时,就会处在劣势,皇上一死,陈国必乱,晏无师正是看出这点,才出手救下陈叔宝。
柳敬言惊呼:“竟然是蛊!?”她并非无知妇人,又出身儒门,自然知道什么是蛊。
她稳了稳心神,立马寻求解决之法:“敢问道尊,下蛊之人可有解决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方法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通用的,只要手段高明不愁抓不到下蛊之人。
沈峤见她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心中佩服,缓声道:“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只装着水的瓷瓶,如果这时候有一根钉子插进去,即使把钉子拔出来,也无法阻挡生机外泄,何况,蛊毒反噬,下手之人恐怕也承受不了。”
其实他没有告诉柳敬言,若没有晏无师中途插手,下蛊之人确实能用以命换命之法拔出蛊毒,但是现在蛊毒已经被养的挑食了,又与陈主融为一体,这下是真得无法可解了。
此事若被柳敬言知道,恐怕会迁怒晏无师,若她倾一国之力与浣月宗来个鱼死网破,晏无师也讨不了好,所以沈峤才没有合盘脱出。
柳敬言沉吟良久,艰难道:“敢问道尊,我儿还有多长时间?”
沈峤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所言:“若能一直维持现状,陛下便性命无虞。”
这次柳敬言听进去了,眉目舒展了不少。
她放下心后,开始聊起正事来:“听说道尊在周国收了齐王之子为徒?”
沈峤点头,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太子陈渊性格稳重,人品端方,仰慕道尊久矣,不知可有幸侍奉座前,聆听教诲?”
柳敬言先说齐王,又说太子,这分明是在邀请沈峤骑墙,如谢氏这种想要另投他主的世家,她不能容忍,但像道门这种江湖门派,不在体制内,要求反而不那么严格。
只是她错看了沈峤,虽说多方下注更能分担风险,但沈峤入世,本就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当即拒绝道:“贫道德行微薄,无法担此重任。”
柳敬言似是成竹在胸:“道尊先别忙着拒绝,还请听听我的束脩,只要您入朝,陛下便会册封道尊您国师一职,加封太子少师,定道门为国教,玄都山弟子若有入士者,朝廷可支持其开家系,立门阀,若有其他意见,道尊也尽可提出来。”
沈峤脸上不见一丝动容,坚定的摇了摇头。
柳敬言不解:“可是我出的条件不够优容?”
沈峤轻轻一叹:“太后的条件非常优容,贫道相信,这些条件是周帝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
柳敬言:“那您为何不答应,陈朝虽然战乱将起,但未必无解。有长江天堑在,我们还是有胜算的。”
“因为那个解法就是贫道!”沈峤看向柳敬言,直言道:“晏宗主当众毁符,亲王们手握军权,野心渐起,太后需要贫道为陛下背书,再演先帝‘真龙之身’一事,如此方可震慑诸王,对吗?”
三国之中,陈朝既不是最弱的,又有长江天险可守,若没有虎符一事,他们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筹备,但是现在汝嫣克惠不在,天台宗出工不出力,柳敬言急需道门入场,用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头为陈叔宝背书,儒门虽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君权神授”也是他们包装出来的,柳敬言算来算去,这恐怕是唯一能解当今困局的方法了。
“没错,只要道尊肯站在皇帝这边,任何要求尽管提。”
沈峤不再客气: “玄都山会支持周朝,是因为周帝有希望一统中原,恕贫道直言,我并没有在陈主身上看见这种资质。”
太后无言以对,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还能不了解吗?陈主年纪轻轻就已有昏君的苗头,何况他身上的蛊毒随时可能爆发,不怪沈峤看不上,实在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但柳敬言以为,沈峤不会是这种深明大义之人。她在招揽沈峤前,自然做过功课,不说其他,单范耘那,就有一屋子资料。
玄都山与浣月宗的合作赚了多少,周帝又给了沈峤多少尊荣,加上展子虔那幅画他也看过,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不慕名利之人。
柳敬言不喜范耘,却承认这人的能力,熟料,她竟然因此错看沈峤,也许是她太急了吧,终是失了分寸。
“罢了,既然沈道尊主意已定,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柳敬言见沈峤油盐不进,决定收手,陈朝现在危机四伏,不好再得罪人。
沈峤知弦歌而闻雅意,起身告辞,却想到了一件事:“为何不请佛门,天台宗不是一向支持陈朝的吗?”
柳敬言知他指的是“君权神授”之事,实言道:“给陛下下蛊之人师从智永和尚,我不知道佛门是否另有盘算,所以从未想过天台宗。”
这就是骑墙的坏处了,哪方都不敢真正信任你。何况沈峤并不喜欢柳敬言的行事作风,虽说晏无师没安好心,但他到底救了陈叔宝,柳敬言不仅追杀玉生烟,还推说晏无师下暗手,怎么想都有恩将仇报之嫌。
若是有人这么对沈峤,他可能不会生气,只会选择远离,但若有人这么对晏无师,他就会觉得可惜,晏宗主难得坐一回好事,却招至这种结果,想来再见面时,某人又会向自己讲歪理。
但沈峤体谅柳敬言的不易,皇帝不济事,他一个女子苦苦支撑着偌大国家。所以,敬而远之便是沈峤的态度。
沈峤走后,柳敬言一人坐在朝阳殿内沉思良久,才道:“传哀家旨意,放出沈峤医术高明,可活死人肉白骨的消息,务必让那人知晓。”
阴影处走来一人,问道:“您是为了让周帝疑心沈峤?”
柳敬言叹气:“要疑心早就疑心了,既然沈峤不能为哀家所用,那就为哀家引开那人吧。”
人影道:“这么简单放沈峤离去,岂非错失良机,何不以大军围杀之,宇文邕痛失一臂,也算是个威慑。”
柳敬言心说,暗卫就是暗卫,只会打打杀杀。
“宗师岂是那么好杀的,一个晏无师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只要沈峤想走,再多的士兵也拦不下。何况现在的江州,可是座龙潭虎穴,进去容易,出来难。”
她不喜对外用兵,觉得能守住陈国江山便好:“范耘一心一意要对付沈峤,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罢,若师兄在此,哪有这么多事。”
被柳敬言惦念的师兄在哪呢?
汝嫣克惠此时已经踏上了吐谷浑的地界。
自接到广陵散下落不明的消息,范耘的心思便开始活络起来,对于他来说,除陈国以外的都是敌人,北周要对付,北牧自然也不能放过。
但北牧的水太深,贸然行动恐怕会有危险,所以他把目标改成了吐谷浑,这个北牧不安分的小弟。
吐谷浑本来有具舍智者和广陵散两位高手,现在后者失踪,范耘自然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围攻晏无师的人已经多得伸不进去手了,他想为南陈保留战力,便让汝嫣克惠去吐谷浑,找具舍智者的麻烦。
他在琉璃宫带过两年,知道后者的武功到了何种程度,这一战,汝嫣克惠绝对十拿九稳。
事实也正是如此,夸吕可汗用具舍智者与广陵散互相制衡,他二人的武功也相差仿佛,自然打不过汝嫣克惠。
阿毗寺属藏传,门下弟子不多,却分外华丽,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汝嫣克惠单枪匹马闯入寺中,直接对具舍智者下了战书,二人在阿毗寺内大打出手,连观战的弟子和香客们都受到波及。
汝嫣克惠在前世能和晏无师斗个旗鼓相当,尽管后者魔心受损,也能说明他境界高深。
具舍智者一身轻功出神入化,掌力气劲澎湃,如林涛峦海,云嶂重重,翻涌起伏,亦非泛泛之辈。两人的较量以具舍智者重伤倒地,汝嫣克惠负伤远走而告终。
阿毗寺的大殿外,具舍智者刚脱离昏迷,才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匍匐着前进,他早年虽然苦修过,但绝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他暗暗咬牙,今日之耻他铭记于心,早晚有一天他会东去中原,找回今天的场子。
爬过了弟子,爬过了香客,终于他摸到了一只鞋,寺里还有其他人?
具舍智者猛然一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猛然抬头,他看见一个人身穿紫色衣袍,面上年轻却无甚表情,容颜俊美到近乎邪异,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高手!
具舍智者只来得及做出这么一个判断,就看见对方身后那人,不正是广陵散吗?”这可是老冤家了,化成灰他也认得。
晏无师对杀一名蝼蚁没有兴趣,只是放出暗号,让附近浣月宗暗探来接收阿毗寺。
广陵散看着寺里进进出出的人群,偶尔还能看到几个眼熟的,能不眼熟吗,有几个是他想提拔的法镜宗门人。
他眼角抽搐道:“没想到浣月宗在吐谷浑也有这么多人手,晏宗主真是好手段。”
晏无师白得了这么大便宜,心情好,不与他计较。
若问他为什么作了这只黄雀,还要从他心血来潮说起,晏无师此人喜怒无常,知道范耘在天南山守株待兔,他可没义务去撞,反正等人的不是自己。
那天他心血来潮,想要看看自己前世葬身之地,带着广陵散就来到了伏俟城,他准备揍后者一顿消消气,谁成想见到汝嫣克惠一人在戈壁中踽踽独行,这可新鲜了,晏无师立马跟在后面,一路跟到阿毗寺,随后围观了一场精彩打斗,最后捡了个大便宜。
晏无师忽然扔给广陵散一本书,还不等对方打开,他就道:“你去追汝嫣克惠,和他打上一场,用上全力。”
广陵散倒是不介意落井下石,只不过有些事要事先说好:“这么做我肯定会受伤,后续的计划恐怕会拖晏宗主后腿。”
晏无师不在乎那些推诿之词,只淡淡道:“你手上的书是朱阳策关于魔门的那一卷,受伤之后用他来消除凤鳞元典的隐患,用不了多上时间,你若做不到,便代表你的价值已尽,到时别说是你,就连凤二,本座也会送他下去陪你。”
广陵散连忙翻开手中书,快速翻了几页,一目十行,上面果真讲的是魔门武功。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到手了,他奇道:“这部朱阳策一直下落不明,竟在你手里,晏宗主是如何得来的?”
晏无师畅快一笑,炫耀道:“这是二十年前,阿峤送我的,你可羡慕不来。”
广陵散这种随时惦记咬他一口的人,不能一味威逼,偶尔也要给点甜头,若想马儿跑,总要喂些草。
广陵散二话不说,运起轻功,顺着汝嫣克惠离开时的路追去。显然是内心激动,准备不留余力的战上一场了。
晏无师百般无聊的坐在寺庙顶部,望着蓝天白云,心中感叹,塞外的天空好像格外蓝,若是阿峤在这就好了,以天为席,以地为床,星眸欲泣不泣,染上些许绯红,想必别有一番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