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这些天过的很舒心,除了身上的伤势迟迟不见好转,还有一个师弟需要操心外,他每天和连善长老聊聊天,逗弄一下小道童奉丹,安逸又闲适。
他想着等到凤霄能够独当一面,他可以来玄都观退隐,在池下养两尾锦鲤,亭上烹茶抚琴,邀上三两名好友,高山流水觅知音,做个闲散的山野道人,也是一桩乐事。可惜,美好的幻想总会被拉回现实。
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杨柳轻垂随风摇曳,沙沙声伴着蝉鸣,在这样一片安静恬适中,一抹紫意凭空而现,无声无息的向他走来,看似闲庭信步,实则一步十丈。
广陵散微微晃神的功夫,人已经到了近前。他定睛一看,这张脸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认错,何况除了额前一缕银白,晏无师与当年在日月宗时别无二致。
晏无师无视了广陵散惊诧的表情,把后者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他眼中似有寒芒闪过。
“广陵散,听说你被几个毛头小子耍的团团转,成了丧家之犬,”他负手而立,斜眼俯视着床上之人,幽幽地问:“被人当做垫脚石的滋味如何?”
晏无师前世会陨落,广陵散功不可没,他没有第一时间送后者归西,广陵散就该感恩戴德,嘲讽几句怎么了,更过分的事情他都做过。
广陵散不愧为一宗之主,面对如此挑衅,还能从容自若,他仰头望着晏无师,虽身处弱势,神采气度依旧不减半分:“同是魔教中人,恣意恩仇是好事,可说话别老那么刻薄,难道晏宗主是专程来看广某人笑话的?”
“是又如何,你身上除了笑话,还有何处能入本座眼内。”晏无师收回目光,好像对方真的不值一哂,转过身去,无视门外伸进来的三个脑袋瓜,抬腿欲走。
广陵散及时道:“若我说法镜宗愿意归顺浣月宗,我也会全力助你一统魔门三宗,如何?”
这是广陵散想到唯一能拖住晏无师的方法。
晏无师闻言停住脚步,不屑道“一统魔门三宗?本座已经没兴趣了。合欢宗没了桑景行,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没有收编的价值。你身陷玄都观的消息早已传开,法镜宗已被蚕食大半,凤霄还嫩了点,被人吃进去的东西,谁会吐出来。”
广陵散从容笑道:“那只是一些明面上的产业,狡兔尚且有三窟,何况咱们这样的人。”
晏无师依旧不为所动:“我说了,没兴趣。”
广陵散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这是找到新玩物了,让我猜猜,是沈掌教对吗?不愧是晏宗主,什么人你都敢下手。”
晏无师瞥了他一眼,警告道:“阿峤不是玩物。”
“无师,你来真的。”广陵散大吃一惊,仿佛难以置信,激动之下连称呼都换了。
门外三人也都惊呼出声,连善长老更是浑身哆嗦,腰间仿佛又隐隐作痛。祁道尊啊,我对不起你,竟让阿峤在我眼皮子底下被盯上了,早就听说魔君没有底线,男女不忌,到底是谁起头与浣月宗合作的?
他回忆了一下,居然是祁道尊!连善长老顿时如丧考妣,你不是最疼阿峤的嘛,怎么亲手把兔子送进狼窝里去了。
晏无师从不在乎他人看法,但也不想对着广陵散剖白自己的心意,他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日月宗四分五裂,魔门里谁不想一统三宗,那问题来了,是谁,或者说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如广陵散、元秀秀之流,他们当贯了宗主,自然受不了旁人的辖制,晏无师并没有压逼广陵散,他却主动归顺,事出反常必有妖,想要以退为进,本座可不吃这一套。
广陵散无奈苦笑:“形式比人强,当此大争之世,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法镜宗势单力薄,想要获利,总要做出取舍,如今周国蒸蒸日上,这趟顺风车在下亦眼馋的很。”
晏无师却道:“你没说实话,或者说你有所隐瞒。”
他负手绕着广陵散踱了几步,审视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哂笑:“你和凤霄都落在崔不去手里,他一向看本座不顺眼,总想把我和阿峤隔开,难不成你以为他能绊住我?”
最后一句他不是对着广陵散说的,门外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四目相对,沈峤面露迟疑,崔不去却神情自若,一点没有小心思被人拆穿的心虚。
广陵散也顺势看过来,对二人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嘴里却说:“崔郎君毕竟救了我一命,他手里还捏着凤二那个傻小子,广某总得尽力不是。”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晏无师嗤笑了一声:“惺惺作态,若没有好处,你怎可能拿法镜宗做饵。”
广陵散状似坦然:“什么都瞒不过晏宗主,塞外不好混,法镜宗想回转中原,有何不可。”
晏无师对沈峤招了招手,完全无视其他几人,示意后者进来,嘴上却没闲着:“我听说这几年法镜宗在吐谷浑经营有成,连夸吕可汗都对你言听计从,你会放弃多年经营所得,入我麾下?当本座如你一般目光短浅。”
沈峤虽是云里雾里,却觉得站在外面不像话,打头进了屋,然后就被人拉到床前,晏无师指着广陵散对沈峤道:“苏府一夜你以琴音退敌,他既然看到了,必是抓心挠肝,想方设法也要拿到手。”
广陵散不再狡辩,长叹一声:“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晏宗主的双眼,十年不见,险些忘了你那见微知著,算尽人心的本事。”
他又把目光移向沈峤,坐在床上拱手行礼:“话已说开,还望沈掌教成全。”
晏无师却先一步道:“痴心妄想,你与北牧勾勾搭搭、狼狈为奸,阿峤又不傻,怎会资敌。”
广陵散沉下声来:“这里是玄都观,沈掌教还没发话,晏宗主这是要越俎代庖?”
他又对沈峤道:“广某与北牧嫌隙已深,不会再助纣为虐,沈掌教若有其他条件也尽管提,在下定全力以赴。”
沈峤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我往日立场敌对,如今你愿意悬崖勒马,贫道自然欣慰。只是太乙山一役,我门下弟子多有伤亡,贫道做为掌教,绝不能辜负他们的牺牲,恕贫道无法答应广宗主的请求。”
连善长老这些天与广陵散处的不错,此时却也同意沈峤的想法,点头道:“这确实不合适。”
沈峤自己可以不计前嫌,原谅广陵散两次围攻之仇,但他绝不会代替他人做下决定,何况人有亲疏远近,门人弟子的伤不能白受,他作为一派掌教,更该体谅大家的心情。
沈峤的反应比想象中好了太多,此事说穿了是广陵散不对,觊觎人家的传承,费尽心机的想要搞到手。这种事情,能做不能说,晏无师一掀桌子,广陵散就只能从长计议。
还有一点沈峤没有说出口,他也在顾忌晏无师的想法。世上了解晏无师的人寥寥无几,沈峤绝对能算一个,这人本性自私凉薄,做事全凭喜好。
前世五人围杀晏无师,他这段时间没有找郁蔼算账,只是视后者于无物,在沈峤看来这已是委曲求全了。若他要找广陵散麻烦,沈峤是没有立场阻止的。
记忆苏醒后,晏无师对沈峤时冷时热,像在试探什么,却又和前世不同,这回目标不是沈峤,而是他自己。
沈峤心想,果然不能指望一个不太正常的人,会有正常人的反应。
屋内气氛沉寂,沈峤望着晏无师若有所思,后者也旁若无人的看着沈峤,嘴角微翘,眼波流转间魅力全开。
奉丹拉了拉连善的衣角,小声问:“我好想在屋里看到闪电了,长老是我眼花吗?”
连善面色尴尬,求助的望向了王掌门,后者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情,只好俯身摸了摸小道童的发髻,胡诌道:“那是气势,气势懂吗?顶尖高手身上都有。”
王掌门心里不住地哀叹,我在说什么啊?
奉丹心中好奇,对着他撒娇道:“王掌门这么厉害,一定也有,可以放出来让我看看嘛?”
王掌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假装身体不适: “咳咳咳……改日,改日,老道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改日一定给你看。”这气氛对单身人士太不友好了。
唯有崔不去独立于风暴之外,脸色有些难看,魔门中人果然不能小看,今日若非晏无师点出,他差点要引狼入室。枉他崔不去自负智计无双,如今看来,却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但崔不去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被人坑了,那就再开一局,赢回来便是。
他才不在乎气氛怎么样,直接出声:“不管广宗主目的为何,我与凤霄的交易不会变,趁阿峤今天有空,先帮广宗主疗伤吧。”
沈峤闻言点头,示意广陵散伸出手来,他要号脉,沈峤医术极为高明,一上手就对后者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他对广陵散道:“你这伤势控制的不错,待我为你拔出剑气,很快就能复原。”
广陵散受了这么多天的罪,自然是千肯万肯,点头称是。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沈峤出手封住了广陵散几道大穴,把还在后者体内乱窜的剑气逼到一处,之后他信手一转,广陵散的身体凭空翻了面,却并没有落在床上,像是趴伏在空中。
沈峤素手一扬,一股惊人剑气从广陵散命门穴破体而出,剑出人身,化为道道剑气,幽微细小,在空中流窜,沈峤袍袖一卷,把这些气劲引向地面,一时间,屋内石板尽数化为齑粉。
在座众人无不惊讶赞叹,这一缕剑气,在广陵散体内呆了半月之久,已被消磨大半,居然还有如此威力,此招可谓中之必死。
一口暗红色淤血呕出,广陵散脸上终于好看了几分,不再苍白如纸,这段时间他面上不显,实则每时每刻都要与这些剑气对抗,差点没了半条命。
他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晏无师道:“按照约定,此人归我浣月宗了。”
崔不去点头称是:“只要不死,随晏宗主处置。”
广陵散:“……”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崔不去被他彻底得罪了,凤二啊凤二,师兄可全指望你了。
“走吧,随本座回浣月宗。”晏无师完全没顾忌广陵散还有伤在身,他在玄都观呆了许久,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沈峤见他欲走,想起自己还有事要问,忙道:“晏宗主且慢。”
晏无师笑吟吟的,在他耳边轻语:“阿峤,这就舍不得本座了,”
沈峤答得认真:“非也,是贫道有一事想请教晏宗主。”
晏无师与沈峤本就离得近,此时他一低头,在旁人看来,两人几乎要吻上了,温柔的话语,带着温热的吐息,吹在沈峤的耳尖。
“不管阿峤问什么,本座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峤耳尖染上淡淡的绯痕,他脸上带着一丝薄愠,瞪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若再这样,贫道便不与你说话了。”
晏无师宠溺道:“好好好,都听阿峤的,你问吧。”
两人所在之地似是与世隔绝,他们自己觉得没什么,看的余下众人眼角抽搐,这也太亲密了。王掌门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连善,示意他静观其变。
沈峤: “传闻晏宗主前些天在陈国大闹了一场,不知是何闹法。”
“却有此事,汝嫣克惠和范耘像苍蝇一样,哪哪都有他们,本座借陈叔宝之手,给他们一个教训。”
晏无师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好奇:“阿峤为何提及此事?”
沈峤坦言道:“我和崔师弟要去江州,玄都山与浣月宗的关系人尽皆知,此行去陈国,总要做到心里有数。”
“江州,义兴,你要去谭府?”
晏无师立刻反应过来,皱了皱眉随即道:“多此一举,谭元春为何背叛你,你心中早已有数,何必跑这一趟,找一个本就知道的答案。”
沈峤正色道:“我此行非是为了谭元春,而是为了对那些枉死的生命有一个交代,谭元春用玄都山的武功作恶,总是我这个掌教失察,查清事情原委乃是应有之义。”
连善长老一听谭元春这三个字,条件反射的要去拔剑,此人作为祁凤阁的大弟子,勾结外族,引狼入室,一错再错,死不悔改,玄都山入世本是最风光的时刻,却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蒙上了一层阴影。是以玄都山上的长老们对其最为痛恨。
王掌门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假装不存在,他最近总是能听见别派**,莫不是水逆?
谭府一行是沈峤早就定下的,依他的性子,断不可能这么放任下去。晏无师正是知道这点才眉头紧锁。
“蝼蚁之命何足惜哉,世界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你能管得了几人?”
这种视众生为蝼蚁的说法,沈峤并不喜欢。他与晏无师坐而论道,谈笑风生,让他有种二人惺惺相惜的错觉,险些忘了他们之间的分歧所在。
沈峤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敛了笑容,更添一股锋锐之感:“贫道心意已决。”
晏无师想起前世,沈峤也是这般,明明早已猜到真相,还是执意要听郁蔼亲口回答。
罢了,晏无师不再阻止,他只轻叹了一句:“真是一块顽石。”
听得众人满头雾水,他却隔空把广陵散从床上拽了下来,不再停留向外走去,后者实力十不存一,不敢触他霉头,沉默着跟在后面。
晏无师路过崔不去时,终于正眼看他:“消息在边沿梅那,自己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