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天光微亮，凤霄还在与周公下棋，就听见“啪啪啪，啪啪啪”的敲门声，他用被子捂住头，往里面滚了滚，挣扎着不想起来，可声音依旧往耳朵里钻，颇有几分坚持不懈的意思。
最后又是凤霄先坚持不住，掀开被子开门一看，门外长孙晟眼含笑意的对他道：“崔郎君有事吩咐，你先洗漱，咱们一同去理事阁。”
凤霄捂着脸哀叹了一声，任命的去洗漱穿衣，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清晨都要上演一遍，自从他落到崔不去手里，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不到半夜绝对睡不了觉。
每日经手的事情浩如烟海，玄都山的、玄都观的，浣月宗的，周国，大大小小一把抓，里里外外一手拿，大部分时间都在卷宗里遨游，欲生欲死，说实在的，他真有些佩服崔不去了。
若是没有长孙晟天天和他比谁更勤奋，生活就更完美了。
二人到了理事阁，崔不去一如既往在喝药吃糕，十分准时。
凤霄坐下来，端起碗筷，享用着早餐，都是年轻人，没那么守礼，他咽下口中的食物，道：“玄都观什么都好，环境清幽，人也和善，就是这吃食，太过清淡，天天吃这些，感觉自己像是住进了寺庙。”
一句“菩萨大慈大悲，不忍心食众生肉，”从梁武帝起，佛门就开始了吃素。
长孙晟从小长在终南派，对道门的生活方式十分习惯，接口道：“那是你没住过寺庙，他们那才是真的在吃素，而且还是大锅饭，哪还能让你分食。”
这么一想，玄都观的伙食倒还可以，虽然清淡，却胜在精致。
凤霄用完膳，呷了口茶，道：“我才不去受那个罪，说吧，又有什么事交给二爷办。”
两人用过早膳，照例看向崔不去，等他吩咐今天的工作内容。
崔不去伸出手指比了比：“今天有三件事。咱们需要分头行动。”
凤霄疑惑道：“这么少？”
黑心肝的吝啬鬼能有这么好心?
长孙晟了然：“有要事？”
崔不去肯定了他的说法：“没错，长孙小郎，你今天去一趟苏府，拜见秦老夫人，说我要借‘牙帐’一用。”
听到他说到“牙帐”两人便明白此事必定与北牧有关。
“牙帐”本是北方少数民族对他们王都的称呼，现在的牙帐里就住着北牧共主佗钵可汗。
但崔不去此言指的却不是北牧王都，苏府一战，沈峤内伤复发险些英年早逝，以崔不去那爱憎分明的性格，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当晚离去前，他就找到秦老夫人，委托对方一件事。
他让秦双含将她早年在北牧游历的过程，事无巨细的写下来，这里包含的可不仅仅只有地形水源和势力分布，更有北牧贵族的细节纠纷和利益瓜葛。
虽说浣月宗、周帝这些年没少往北牧掺沙子，但一些陈年旧事，不是当时的亲历者，根本探听不到这些**。
崔不去打算借着“牙帐”和手上的情报给北牧送份大礼。
长孙晟二话不说，领命而去，他和苏樵多日未见，今天正好借此机会聚一聚。
凤霄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是要放假？他期待地问：“我呢？”
“你去赵王府把这两样东西送去。”崔不去示意他去看桌上的两个托盘。
“这是何物？”托盘上都被红布盖住，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能看出来里面的东西并不大。
“这是给千金公主填妆的。”崔不去用手指向其中一个托盘：“这里面是一些秘传灵药，美容养颜，强身健体，北牧风沙大，千金公主娇生惯养，恐怕水土不服，药是阿峤吩咐备下的，一片好心，让她带上吧。”
他又指向另一个托盘：“这里面是一颗得道高僧的舍利子，佗钵可汗笃信佛教，这个正好能用来投其所好。”
崔不去没说，但毫无疑问这是他的主意。
凤霄啧啧称奇：“你成天摆着一副死人脸，没想到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平时怎么看不出来。”
崔不去眯了眯眼，凉凉道：“自然是不想看见某人开染坊。”
眼见凤霄要出声反驳，他张嘴又来了一箭：“你今天去赵王府别急着回来，正巧清都公主也在，你劝劝她，让她别盯着阿峤不放，这段时间她又开始往玄都观送东西了。”
凤霄用手指着自己，炸毛道：“又要把我推出去挡箭啊，你当二爷是青楼里的小官，谁都能上来摸两下的吗？”
“以凤二爷的本事，谁能占到你的便宜，”崔不去见他反应激动，顺毛道：“况且，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生得这般好看，令京城贵女们竞相追捧了。”
凤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镜，镜面光滑，光彩熠熠，他反复照了照，愉悦道：“二爷我姿容绝世，天下无双，确实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自我陶醉了一会儿，他才问道：“把我和长孙晟都打发出去，你干什么？”凤霄可没忘了崔不去又给自己挖坑的事，他才不相信，这人会这么好心，一个人把活全干了。
崔不去不忍目睹，起身来到窗前，春风拂面，悠然自得，道：“阿峤今天出关，我当然是去接阿峤啊。”之前忙了那么多天，不就是为了此刻。
凤霄无语了片刻，才道：“沈掌教是小公主吗，需要你天天捧着护着？”
崔不去：“阿峤救过我的命，给了我全新的生活，让我感受到活着的幸福，我不护着他，又要去护谁？”
在遇到沈峤之前，他每天都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与天挣命，每一口呼吸都用尽他全身力气，时时刻刻游走在死亡边缘，累吗？累的，可他不敢停，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因为一旦这口心气没了，他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直到他认识了沈峤，这个人和他过往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不会说可惜，不会劝他太累了就放弃吧，这个人肯定了他的活法，拖着病体为自己治病救命，不惜损及自身。
是沈峤告诉他，他这一生还很长，就算去欣赏旅途中的风景，也能到达彼岸。
凤霄：“你是在报恩？”
崔不去回身反问：“你觉得我像是知恩图报的人吗？”
凤霄回的斩钉截铁：“不是像，就是！”
“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崔不去从容一笑：“阿峤很温柔，也很坚强，尽管他不需要我的保护，但为了不让我心中空茫，就任我管着他。见了世间丑恶，便想要护住那些美好，难以理解吗?”
凤霄不忿道：“我就不美了吗？怎么没见你对我另眼相看。”
“你?”崔不去冷笑：“只有皮囊勉强能看，阿峤可是人美心善，你就是个退而求其次罢了。”
凤霄心中默念，人在屋檐下……你可别落到二爷手里，早晚有一天让你低头。
他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我帮你拦住公主，师兄帮你拦住魔君，这算盘打的可真是啪啪响。”
崔不去耸了耸肩，故作无奈道:“谁让觊觎阿峤的人太多，我可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
凤霄却早看透了他:“事实就是，你的那颗骄傲的心无处安放，蠢蠢欲动想要搞事罢了。”
越和崔不去接触，就越能发现此人的偏执，聪明人往往会用俯视的眼光去看待人事，这点就连沈峤也不例外。
对沈峤来说，苍生需要守护和救助，生命在他眼中是平等的，他珍惜、他爱护，多情而又无情。
对晏无师而言，众生皆为蝼蚁，兴致一来，便可以随意玩弄，人若不自强，那便与草木土石无异，活着还不如死了。
在崔不去眼里，众人痴愚，唯我独明，他冷心冷眼的看待世情，清明自得，置身事外，偶尔会为些许动容而停留，却不会长久。
只有少数几人能入得他们眼内，这些人也就成了他们心中特别的存在。
这一瞬间凤霄仿佛看到了崔不去的灵魂，殊不知试探是相互的，能看到同一种风景的人，才能互相理解。
崔不去看看天色，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等阿峤，你也出发吧。”
凤霄心里还记挂着广陵散的伤势，连忙道：“我也去。”
崔不去还能不知他在想什么，故意道：“你去做什么，又不熟。”
凤霄：“那可是剑神，二爷为你当牛做马，还不能去见识一番？”
崔不去笑得别有深意：“你可别后悔。”
二人来到玉虚阁，经过半个月的修整，当初留下的战斗痕迹早已不在，所有受损的地方都完好如初，这还是周帝派来的御用工匠修整的。不得不说宇文邕在该花钱的地方从来不省。
没让两人久等，簇新的大门缓缓从里面打开，沈峤和晏无师并肩而出，世有绝色，倾国倾城，如仙如魔，一下遇到了两位，冲击不是一般的大。
凤霄连忙把镜子又拿出来照了照，依旧被自己迷醉。他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你怎么没告诉我魔君也在这啊，又想算计我。”
崔不去：“不是说了让你别后悔。”
晏无师蹙眉：“魔君这外号，本座不大喜欢。”双方离得这么近，二人又没特意压低声音，他们的对话被晏无师听得清清楚楚
晏无师睨了凤霄两眼：“法镜宗，你在这，所以广陵散还活着？”刚见面，他就把如今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凤霄心中一惊，暗道晏无师果然可怕，面上却丝毫不露怯，道：“半死不活吧，等着沈掌教救命呢。”说完好像才看到沈峤一般，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一番。
沈峤脾气好，并不在意他这堪称失礼的举动，晏无师可没那么好性子，当场就要发作。
却看崔不去抬起脚，一下就踩在凤霄的白靴上，在后者的惊呼中毫不留情的碾了碾：“怎么，别告诉我，你对阿峤也有什么想法，可别忘了五年之约。”
凤霄讨饶道：“我有镜子就够了，只是看到沈掌教仿佛长大了些，有些被惊住了。”
高手确实能容颜常驻，可从没听说过，谁能像沈峤这样变来变去的，再看看晏无师，也是年轻的过分，这真的是和师兄同一辈分的人吗，还是说他们有什么特殊的保养技巧。
晏无师冷笑了一声：“阿峤想几岁就几岁，与你无关。”说罢，他又把凤霄打量了一遍，视线最后落在了那把折扇上：“趁着年轻，就把心思放在练功上，莫要学你那不成器的师兄，搔首弄姿，附庸风雅，一把年纪连个宗师都混不上。”
凤霄：“……”这就是怼死崔由妄的那张嘴吗？果然犀利！
自从进了玄都观，凤霄就处处被人压制，此时更被晏无师像儿子一样训斥，他快要裂开了。
晏无师又看向崔不去，眉毛一挑：“你来这里作甚，宗务都处理完了？”
崔不去：“……”这是我家，我家好吗？
沈峤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声道：“崔师弟是关心我，闭关多日，我亦甚是想念大家，我不在的日子里辛苦师弟了。”
沈峤的眼神温柔明亮，一扫晏无师带来的阴霾，就连凤霄都收起敌意，觉得春风化雨不过如是。
崔不去从容不迫道：“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何谈辛苦，就是想念阿峤了，今天可要好好的聚一聚。”
凤霄惊诧地瞪着他，好像头一次认识崔不去，之前还没注意，崔不去在沈峤和其他人面前，完全是两种态度，现在的崔不去对着沈峤侃侃而谈，稳重干练，博学风趣，简直与他认识的判若两人。
凤霄认识的崔不去一直都是吝啬记仇，斤斤计较，嘴巴刻薄，城府深沉，坑死人不偿命，浑身上下写满了阴谋诡计，纵然武功低微，也让人不敢小觑，哪像现在这般人畜无害。
崔不去对沈峤，就像是对待一个不省心的长辈，敬佩，亲近，操心，甚至还有一丝丝孺慕。
凤霄能看出来，晏无师自然也能，所以有时候崔不去堪称放肆的举动他才能够容忍。
崔不去说完，又对晏无师道：“晏宗主，广宗主在少阳殿等你好多天了，不知您可有时间去会上一面。”
晏无师似笑非笑：“广陵散要见本座，就让他自己来便是，摆什么谱。”
崔不去坚持不懈：“广宗主现在还不能移动，只能请您屈尊了。”
晏无师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废物。”
他对沈峤又换了个态度，轻轻一笑道：“阿峤，我先去看广陵散的热闹，你也快点过来，别让本座久等。”
沈峤对他变脸的速度习以为常，只道：“我尽量。”
凤霄眼瞅着师兄就要被推进火坑，挣扎着要不要去阻止，毕竟，鞋上那个脚印很碍眼不是，师兄和鞋之间要怎么选，几乎不用犹豫。
“我先去换双鞋，就不打扰你和沈掌教叙旧了，记得抽时间去救我……师兄。”话未说完，人早已不在原地。
沈峤摇头轻笑：“凤郎君童心未泯，你与他相处可还习惯？”
崔不去：“还好，凤霄这人能力是有的，就是小毛病一堆，还好我只定了五年，否则谁能受得了他。”
他又道：“阿峤，出行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只是有一点，义兴在江州，这已是进了陈国境内，不说范先生屡次针对你，听说晏宗主前段时间也在建康大闹了一场，我们此行恐怕不会顺利。”
沈峤奇道：“晏宗主又干了什么？”
崔不去：“这事闹的很大，却被完全封锁了消息，我也摸不着头脑。还是问问当事人才好。”
沈峤爽快答应：“那好，咱们去少阳殿，顺便帮广宗主拔除剑气。”
但沈峤和崔不去来到少阳殿时，就看到连善长老，王掌门，还有奉丹，竖着一字排开，都趴在门口，露出脑袋，向里张望。二人对视了一眼，也悄悄的走过去，准备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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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