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高纬斜躺在帷幔里,把头枕在冯小怜裸露在外的大腿上,双眼正兴致勃勃的打量着桑景行和范耘二人。
桑景行看出了对方的不凡,挑了挑眉:“南朝特使,是吧,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见陛下?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给你一个欺君的罪名,如何?”
面对桑景行的恶意,范耘神色自若,不亢不卑:“下官范耘,奉我朝陛下之命特来献宝,此物是皇上心爱之物,请齐主善加珍惜,愿陈、齐两国结兄弟之盟,守望互助共抗北周。”
他是名相范雎的后人,家世显赫,见识广博。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范耘一身气度温文儒雅,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尤其在有着桑景行作对比下。
起码初次会面,范耘给兰陵王高长恭和左丞相斛律光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高纬一边抚摸着冯小怜的大腿,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一边问范耘:“陈主的礼物不是早就入库了吗,怎么还要献礼。”
范耘侃侃而谈:“回陛下,礼单上的物品只是一些奇珍异宝,想必在齐国陛下眼中不值一提,而我手中之物,可是仙之逸品,为了避免宝物蒙尘,特地单独奉上。”
“哦?”高纬的兴致被勾了起来:“就是先前说的那副画吗?”
礼物大体是什么早就报备过了,这是必要的流程,以免阴差阳错犯了忌讳。
范耘:“正是,画本天成,妙手偶得,即便是创作者,也不可能再画出一副来,是以独一无二,珍贵非常。”
高纬在得知这是一副画卷后,便派人将兰陵王叫了过来,作为一国之君,他的生命何其珍贵,自打荆轲刺秦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个皇帝敢单独去见一位手持卷轴的外使。
别看高纬荒唐事做得多,可这位皇帝是个文雅人,被范耘三言两语勾起了兴致,不顾大臣们的劝阻,执意要看画,现在有桑景行坐镇他便更有安全感了,在他心中,还没有人能从桑景行的保护下伤害他。
范耘小心翼翼的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画卷,然后用真气将画卷挂在屏风上。他转过身面向皇帝高纬,一边介绍,一边缓缓打开卷轴,还真有几分荆轲献督亢地图的架势,搞得侍立两侧的臣子都精神紧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范耘的声音不疾不徐:“此画是汝焉宫主的高徒展子虔所作,画中人是他在东海之滨偶遇的天人。
天人之美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难以忘怀,正是这份美,驱使他画下此画。”
兰陵王听着范耘的介绍,越听心越沉,想要上前阻止他的动作,脚步刚迈出就被左丞相伸手阻止,斛律光不知道兰陵王想要干什么,只是现在皇帝宠幸奸佞,他们的处境愈发不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不要违逆皇上的意思,可少些麻烦。
斛律光虽然小心谨慎,却没想到桑景行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但很快,桑景行却没有时间去管他们了。
当这幅画卷彻底打开的时候,就像是揭开了美人的面纱一般,高纬、冯小怜、桑景行等人,都被画中人给摄住了心神,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有范耘,没有去看那幅画。这一刻,天地似乎都静止了。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就像一颗颗凝固住的琥珀。
这是一个极好的暗杀时机,如果范耘想,他就可以杀死殿里的绝大多数人,陈帝、桑景行、兰陵王、斛律光他们之中必须要死一人,甚至是两人,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那样毫无意义,正是因为齐国有高纬这样的昏君,对南陈的好处才更大。他的目光在画卷展开到一半的时候就转开了。
这幅图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了,第一次是汝嫣克惠把展子虔支走,亲自带他去看的,比起汝嫣克惠看重的《剑神无我》,范耘更在意的是这幅《仙凡之隔》。
或许是因为鬼蜮伎俩用的多了,当他从画中意境挣脱出来后,心中想的不是据为己有,而是利用这幅画来制造北方二国的冲突。这种魔性之美,正应了那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需要的正是这种颠覆性的力量。
他拿着这副画去试探过陈叔宝,结果让他大失所望,陈叔宝越陷越深,竟然想要修仙,若是先帝在世,定能凭借自身毅力,摆脱此画的影响。
好在展子虔是名门大派,从未修炼魔门心法,否则,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会是何等的恐怖。
范耘在半步峰观看沈峤与昆邪一战,与其他人的目的不同,他并不关心谁胜谁负,只想看看沈峤是否真的如画中那般美丽。
一开始沈峤被遮住了面容,他还有些惋惜,之后沈峤中毒,所有人都在赞叹他那惊天一剑,只有范耘细细观察了对方的容颜,的确很美,甚至,比画中人还要美上几分。但却没有那种夺人心魂的力量。
最终,他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他可以拿沈峤做文章,二是,如果展子虔的能力可以完全发挥出来,将会很可怕。
就算是宗师高手也会中招,比如桑景行现在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得到他,想要玷污他,想要拖着他在黑暗中与自己一同沉沦,只要想到这人会属于自己,那种悸动就会令桑景行全身发颤。
一团火焰在他心底熊熊燃烧,就连祁凤阁那冷冽的剑光也无法将其熄灭。二十年倏然已过,桑景行这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忘记半步峰上的那个少年,怨不得元秀秀说他是银样镴枪头,认清了自己的**,心境好像都有所提升。
如桑景行这般功力深厚的毕竟是少数,其他人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美好的身影荡漾在意识深处,再有知觉时就是胸口闷痛,侯中腥甜欲呕。大殿里充斥着深呼吸的声音。其中几人的神色尤为不好,但因为所有人都面色潮红,所以无人关注。只有范耘把一切看在眼内。
左丞相斛律光皱起了眉,他是北齐的开国元老,亲眼看着高纬长大,明白他有多荒淫无道,得此一幅美人图,皇帝恐怕又会起充盈后宫的念头,不知会死多少人。
范耘看到斛律光一脸的担忧,嘴角噙起了一丝微笑,看来还是有明白人的,只可惜事已成定局,谁都无力改变。
范耘正自得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里面所隐藏的愤怒,好似能把他生生烤化。他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张冷峻的面容,是兰陵王。
此人便是如今的北齐新秀,正是他与左丞相两人,撑起了摇摇欲坠的齐国。
范耘本以为兰陵王会像左丞相一样,看穿了自己的心机,但兰陵王却记得,当初在黄河渡口与沈峤分别时的情景,那样纯洁之人,怎可被这般利用。
皇帝高纬缓过气来,他此时已经从冯小怜的身上站了起来,忍不住的想要走到屏风前去看画,却被左丞相给挡住了。
高纬想要推开斛律光,把手伸得长长的,摸向画卷,急切道:“退下,给朕退下,让朕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斛律光拦住他,劝道:“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
这话高纬只当耳旁风,眼瞅着他就要绕过斛律光的阻挡,触碰到画卷时。冯小怜走上前来,微微一笑,诱哄道:“臣妾知道陛下喜欢这幅画,可是这幅画怎么可能比得上真正的人,如果陛下能够找到这幅画中的人,你不但可以和他交谈,还可以接触到他。”
冯小怜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那嫩滑的触感,让高纬心猿意马。
“爱妃说的对,说的对啊。”高纬对冯小怜的话大加赞赏,回头就去问范耘:“范卿,你之前说展子虔在东海遇仙,那你可知这仙是何人,朕要立刻见到他。”
范耘盯着兰陵王杀人的目光,轻笑道:“回齐国陛下,此人正是玄都山现任掌教,沈峤。”
高纬闭目畅想,感叹道:“沈峤,大乔小乔的乔吗?不知当年的二乔可有他这般风采。”复又想起来:“这个名字朕怎么好像听过。”
心境刚刚突破,一直没说话的桑景行突然出声:“陛下忘了,几年前祁道尊带着沈峤路过邺城,皇上让兰陵王去邀请二位进宫讲道,可惜兰陵王脚程慢没追上,雪印禅师又进宫为陛下讲了三个月的佛法,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高纬大声喊着兰陵王的名字:“高长恭!你啊、你啊。”把手点在弯腰作揖的兰陵王身上。“害朕错失美人多年,你该当何罪!”
左丞相上前一步,语气沉稳:“陛下,沈峤作为玄都紫府的掌教,地位超然,绝不能以幸臣待之。否则天下道门都会与齐国为敌啊,陛下。”
齐国早年虽然崇佛灭道,但也只是灭了一些没有背景的小门小派。像是碧霞宗,玄都山都在北齐境内,依旧无人敢去招惹。这还是佛门打头阵做的,之后北周灭佛也有道门的影子,虽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是后来玄都山也与北周合作了。
如今齐国境内依旧是佛门昌盛,可是雪印禅师毕竟脱离了天台宗,而且天下十大中沈峤排第五,雪印第六,玄都山压了佛门一头。
虽然在与昆邪一战中沈峤中了毒,但他作为陶弘景的弟子,医术绝对不低。这样的背景和实力,走到哪里都得被奉为上宾。
齐国现在已经危如累卵,更不能得罪这天下第一道门。
高纬绝不是一个傻子,听到左丞相的谏言顿时冷静了下来,他也想起了道门可是支持宇文邕的。
这些年来北周数次伐齐,他仗着有斛律光和高长恭两员大将,可劲的作。齐国的国力日渐衰退,本以为这次南陈派出使臣,是真有心连齐抗周。没想到竟是打着让北方二国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可还是想要!
高纬是一个十分放纵自己**的皇帝,他把自己的喜乐凌驾于整个齐国之上。只要不危及他的生命,他的皇位,他就是一个无底线的人。
高纬睁开双眼,神色少见的清明:“范卿,南朝的意思朕明白,既然你们献上此宝,想必是有了配套的方案吧。”
范耘诧异的看了高纬一眼,他没想到齐主竟然不似传说中的昏庸无能,更没想到的是就算对方知道这是圈套,依旧愿意往里钻。一瞬间他都想再看一次那幅画了,看看它是不是真有那么大的魔力。
“皇上不可。”兰陵王和左丞相齐齐齐相劝。
以往性格内向,耳根子软的皇帝,头一次表现出了坚定地态度:“二位不必再劝,朕心意已决。”
范耘不顾高、斛二人难看的脸色,犹如恶魔的低语,缓缓道:“玄都山支持周国,沈峤的师弟郁蔼也在周朝任职,只要齐国陛下亲笔写下一封书信传给宇文帝,言愿意割地来换取沈峤。想必周朝会答应的。”
兰陵王面色铁青,嘴唇颤抖:“陛下,宇文邕性格霸道,怎会接受此种建议,这样只会惹怒他。”
高长恭不敢想象,沈峤要是知道自己成为两国开战的战端,会有多难过,这让他情何以堪,沈掌教才经历了师兄的背叛,上天怎能如此待他。
范耘早就做好了腹稿,他侃侃而谈,就像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一样开始游说:“如何不会答应,宇文帝的性格再霸道不还是娶了北牧公主做皇后,就算他不同意,朝堂上的大臣们会放弃到手的土地吗?
只要宇文邕心有动摇就会得罪道门,届时道门离心,那些冲着玄都山而去的世家门阀也会离德,他们会觉得宇文邕无法保护盟友,不值得追随。
周朝的情况也会被打回到二十年前,上下政令不通,北周就无力伐齐,可以给齐国和南陈争取到喘息的时间,等陈齐二国恢复元气,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陛下······”兰陵王还想要再劝,却被斛律光拦下,他也觉得范耘的计策不失为一种办法,为了北齐国祚延续,一些阴谋手段也是避免不了的。
只是他还有一个问题:“范先生,既然有此良策,为何陈帝不执行,非要绕道齐国,让我们来做这个恶人。”
范耘看向斛律光,从容一笑:“一是因为齐国局势已经迫在眉睫,任何方法都该一试。”更何况他们南朝是儒门的地盘,有些名声他们还是要的,否则天下汉人岂不是要离心。
他回身对着高纬,笑问道:“这第二点吗···如此宝物,难道齐主不喜欢?”
高纬想起了那幅画,和画上代表的人,情不自禁的笑了“喜欢,太喜欢了,这是朕收到最好的宝物。”
范耘信心满满的告退了,对着高纬那种势在必得的目光,他觉得此事万无一失。剩下的就要看第二步计划了。
范耘下去后,高纬把高长恭、斛律光等人也都打发走了,殿内只剩下桑景行和冯小怜二人。
高纬把玩着冯小怜的柔荑:“朕怎么感觉范耘的计划不靠谱啊,万一宇文邕不肯就范,那朕岂不是把沈峤给得罪了?恐怕有生之年,他都不会进入邺城一步。”
高纬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被对方接受。以沈峤的武功,他自己不入鷇,恐怕无人抓得住他。
冯小怜靠在高纬的身上,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口,撒娇道:“陛下,如此美人,臣妾也想要。您想想办法嘛,皇上。”
今天不光桑景行和高纬这两个断袖被画中人给迷的神魂颠倒,冯小怜更是喜欢这种禁欲系的美男,沈峤长得虽然清秀,却并不女气。正对了她魔门妖女的口味。
高纬不愧是能干出让自己妃子玉体横陈的奇葩人士,竟然乐呵呵的同意了,好东西能与人分享,在他看来也是一种乐趣啊:“爱妃放心,朕一定会把沈峤请过来的。”他看向殿内的另一人:“桑长老,可有什么好主意?”
桑景行今天的话很少,这是因为他一直在回味那副《仙凡之隔》,越是回味,心境越是通达,他每坚定一分要得到沈峤的念头,都会驱散一丝祁凤阁留给他的阴影。
他心中也有了个新想法,今天他来找高纬,本也是有事要谈的:“陛下,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可以达到目的。”
高纬心中满意,就知道桑长老的主意多,他迫不及待的追问:“快说。”
桑景行慢条斯理的说着他的来意:“齐国向来崇佛灭道,是以玄都山入世也没有支持北齐,而是去了周朝,我们只要把佛门驱逐出去,再去迎接沈峤入朝,岂不是水到渠成。”
想起了桑景行先前上说的讲经三月之事,高纬拍手称快:“好主意啊,朕怎么没想到呢。反正雪印禅师的那张脸,朕已经看的厌烦了,要是能换来沈峤对朕一笑,什么都值得。”
冯小怜跟着附和“皇上说的对,雪印禅师总讲那些佛理,少了许多乐趣。”
桑景行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容:从此,齐国便是合欢宗的天下,只要解决了元秀秀,江山、美人,尽在我手。若是能与沈峤双修,自己的修为也会一日千里,再也不用惧怕晏无师了。
雪印禅师还不知道,他的大本营就要被人抄了,此时,他正身处北周的宝华寺内。
这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寺院,也没有多少香客信徒,乃是佛宗在周国仅有的一处落脚之地,宇文邕虽然灭佛,却也要顾及雪印这位宗师的颜面,所以两人都默契的各退了一步,就如同当年北齐灭道一样。
今夜,宝华寺并不太平,几波客人先后到场。
时间退回到晌午,浣月宗在北周经营多年,暗探更是无孔不入,太子准备出宫密会雪印和尚,凑巧的是昆邪也在宝华寺上香。
晏无师看着下面的人传上来的消息,哈哈一笑:“太子这就坐不住了,真是沉不住气啊。”
这么有趣的事,岂能不和人分享。随手一震,那张纸在他手上,顷刻间化为飞灰。
虚影一闪,人已不在原地,好似一缕青烟,飘向了太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