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哪吒聚精会神,双手微张,注视着面前。

一团火在他手掌之间跳跃着。奇异的黑红色魔焰,粗犷却又威力十足,与其说是火焰,看上去倒更像是喷薄的岩浆,原始而危险。

他必须小心地控制着力量。他的肉身与魔气融合才没多久,虽说魔火终于开始听从他的指挥,但它的攻击性比三昧真火更加猛烈,尤其是在这种精细活计上,稍不留神,就会把碰到的所有器皿都烧坏。

再温柔些……就像之前用它触摸敖丙那样,千万不能伤到……

哪吒在心中想象着,描摹着,不断把握魔火的烈度。石头堆成的简易小灶上,锅中的水开始泛起一缕缕气泡。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沙沙的动静,然后是敖丙带着些迷茫的声音。

“天亮了吗?”

“早就亮了,咱俩睡了好久。”哪吒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笑。“你好些么?”

“好多了,大约是情期最难熬的时日已过去了……”小龙比起之前明显松弛了不少,慵倦地伸了伸懒腰,“唔……”

哪吒背对着他,听着美人迟起的呢喃软语,按捺不住就想回头,可又有点拘谨。其实早上他已盯着敖丙的睡脸看了半天了,可等对方真的醒来,回想起昨日发生的种种,又忽然觉得不自在,不知该如何跟敖丙打照面,更不知敖丙会如何评价他的“教学”。

毕竟,这是他们有了亲密接触之后的第一个清晨。

“你在做什么?”看他一直埋着头鼓捣,敖丙便坐起身来询问。

“这里没有柴火,我试试用魔气温些水,弄点热乎东西来吃。还有……”哪吒微微埋头,假装在观察火候,“我方才简单帮你擦了一下,也不知你要不要再洗洗。”

敖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些羞涩,良久轻轻道:“哪吒,昨天谢谢你。”

哪吒一愣,就听身后人接着道:“谢谢你帮我,否则,我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难捱……”

谢谢你帮我?

哪吒嘴角的弧度凝固了。

难道他和敖丙都那样亲近过了,在敖丙看来仅仅只是让他帮了一个忙?少年的心立时凉了半截,明明前一秒还充盈着喜悦与期盼,此刻却忽然像坠进了谷底,一下子索然无味。

火光还在他眼前跳动着,他却再也感受不到热量。反而是胸腔里窜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气,四处冲撞,可又找不到出口,咬了咬牙,只是生硬地回了句:“不用谢。”

敖丙听出了他口气不对劲,纳闷地探过身,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

明明就冷着一张脸……敖丙曲解了他的意图,叹了口气。“哪吒,你若想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

这一下可把哪吒点炸了。

“谁要你谢我,这是用来谢的事吗!”他猛地站起,满心的失望委屈全部涌上来,一股脑地大声说:“小爷跟你做这些,不是为了叫你报答,也不是看你寂寞难耐帮你的忙,只因为——只因为那是你啊!!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哪吒,锅!”敖丙指着他身后惊叫。

哪吒低头一看,锅底下的石头被突然增大的魔气烤得噼啪开裂,锅也歪到了一边,沸腾的水花直往外扑。他连忙收敛了魔气,也知道自己有些冲动过头了,看着那仍旧滋滋作响的半锅水,心里加倍憋屈,也不敢去看敖丙,只一屁股坐下来,对着地窖的土墙生闷气。

敖丙望着哪吒郁郁不乐的模样,却是一阵恍惚。他依稀记起曾经,在花果山的温泉里赤诚相对时,他问过哪吒:你为何救我?

那时的哪吒落荒而逃,这叩心之问也没了下文。兜兜转转,竟想不到在此时此地得了答案。

『只因为那是你』

他不知道这答案吗?或许早就猜到了吧,他们的心都是明镜一样,却迟迟没有宣之于口。

于是他挪过去,挨着哪吒坐下,拉了拉对方的衣角,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果然,哪吒虽然仍旧一副赌气的表情,却并没有拒绝他的靠近,扁着嘴低声道:“干嘛?”

“我说的不对,改了便是。”敖丙平心静气道,“可不知我错在何处?”

哪吒哼了一声。“反正人类之间做这种事,过后肯定不会说谢谢。”

“那要说些什么才好?”

这条呆龙,连说话都要我教吗?哪吒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正好对上敖丙无辜的双眼,脱口道:“这种时候当然要说——”

敖丙离他很近,他甚至能在那双明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他的大脑意识到不妙,嘴巴却不受控制,那下半句话已经溜出了嘴边。

“……喜欢你。”

时间忽然停止。好静,静的他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一下下的冲击着耳膜。哪吒无法动弹,无法伪装,无法逃离,他张口结舌,手心里沁出汗水,连呼吸都滞得发疼,他看见敖丙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又重新柔和地弯下来——敖丙的唇瓣极轻地一动,旋即绽开一个笑。

“我也喜欢你。哪吒,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一直一直喜欢你了。”

哗啦——

有什么东西像山崩海啸一样呼啸而来,巨大的轰鸣淹没了哪吒。一切不安,猜测,期盼,焦灼,瞬间全部融化成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少年只觉得自己被温暖的漩涡裹挟着,冲得昏头涨脑,忘乎所以,不知身在何处。等回过神,他已经把敖丙拦腰抱着举起来,在窄小的地窖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敖丙只得一手护着自己的头顶,另一手使劲儿抓着他衣裳后心:“哪吒!!”

哪吒这才将人放下来,却仍舍不得撒手,又紧紧地搂住敖丙,仿佛在确认一件找寻许久的宝物。终于稍稍冷静下来,重新四目相对,敖丙脸上也泛起红晕,嗔道:“又魔怔了。”

哪吒咧嘴笑了,“反正小爷本就是魔,你现在想跑也晚啦。”停了会儿,又贴上敖丙的额头:“抱歉,我这该死的脾气,刚刚又吓到你了吧……”

敖丙对他的性子早摸得透透了,本就没有在意,见他如此认真,便故意学着他的语气,挑眉道:“谁要你道歉了?这是用来道歉的事吗?”

哪吒一窘,又瞧这小龙眼波流转,实在俏皮可人,真叫他怎么也爱不够,遂捉着敖丙又是好一通耳鬓厮磨。

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可真傻,就应当早上起床时便守着对方,等敖丙在他怀里醒来了,缠绵悱恻地说些情话,何至于还要误会这一遭。偏生自己实心眼儿,还一通忙活,惦记着做饭烧水……情场上的门道,可谓是一窍不通。

想到这儿,越发的后悔,明明是人生中如此重大的表白时刻,竟没发挥好。

“敖丙,方才那次不算,行吗?”

敖丙正窝在他胸口,闻言诧异抬头:“啊?”

哪吒环顾着昏暗的地窖,真希望把时间往回拨几个时辰。“这里太简陋了……等回头挑一个山清水秀,风光如画的地方,小爷再好好的重新对你说一次!”

敖丙感动之余更觉好笑,“不行!”

“为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就要算数!”敖丙正色道,随即又放柔了嗓音:“不管你什么时候说,在哪儿说,我都一样会记在心上的。”

哪吒无言以对。是啊,有了敖丙,这间陋室也变成了此刻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

待他俩都整理得差不多,已经日上中天了,倒并非故意拖延,只是这两人甫一表明心迹,俱是心潮欢涌,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把目光粘在对方身上,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分心,好容易才慢吞吞收拾停当。

“你怎么把它也搬回来了?”

敖丙望着摆放在黄沙地上的那根龙角,不禁心想这李哪吒在自己睡着期间到底干了多少事?偌大的龙角已经慢慢开始褪去生机,但上面精致的纹路依旧显示着它来自于强大有灵性的生命,与周遭的大漠荒村格格不入。哪吒站在一旁,伸手抚摸着它,眼中满是不忍。

“我舍不得把它孤零零丢在那里。”

他说着,又看向敖丙的头顶,断掉的一边龙角只剩下短短的根。“你父王若是知道,肯定心疼死了,说不定还要把我臭骂一顿呢。”

敖丙摇摇头,旋即化了龙形,轻飘飘飞近了放在地上的断角,用嘴巴轻轻衔住,那龙角便随他的体格一同变化,最后化作了一根发簪大小。

哪吒看得呆了,敖丙重新变回少年身,又将口中的龙角取出,放进他掌中。

“又不是你的过失,父王不会责怪的。”敖丙道:“何况,本来差不多也到了换茸的时节……”

一开始哪吒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过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大吃一惊:“你们龙族也会换角??”

“嗯,不过一生中只会换一次。”

见哪吒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敖丙笑着解释道:“随着情期来临,龙角也会进入更换期,本来就没有那么牢固了,所以它在作战时断掉,倒也不算意外。新生的龙角会变得更长,也更坚硬……”

说着将手伸向头顶尚且完好的另一只龙角,哪吒以为他要把那只也掰下来,吓得慌忙按住他的手:“别啊!!”

敖丙莫名其妙,哪吒把他的手松开,又低头去看自己掌中那只小小的断角。

“真的不会疼吗?”

听见他如此追问,敖丙心里仿佛被无形的手抚过,一阵温暖。“嗯,真的不疼。”

“可是,之前,我见它还会变颜色来着。”

“那是因为体温……你总惹我害臊,它变热了,所以才……”

确定敖丙说的都是真话,哪吒才终于稍稍释怀,若是敖丙的龙角就此缺失,那他真的要一辈子心中难平。看到敖丙目光示意,他也知道了敖丙的意思:你既珍爱它,便替我收着吧。

理智上他明白,这就跟人类更换乳齿一样,意味着成长和成熟,但在他心中,敖丙的龙角是那样漂亮又神圣,他做不到等闲视之,尤其是敖丙自己对此没有太过在意,反而更让他感到难过。

“敖丙,你不要怪我小题大做,换成是你,在战场上看到我身上遗落的残片,又当如何?只要你想一想,便知道我昨日是何等心情!”哪吒将那龙角握紧,眼中闪过痛切,“你答应我,今后再遇到什么危险,切莫硬撑,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然要发疯了!”

敖丙甚少见他如此恳请,自是懂他的心意,便也庄重回复:“我答应你。”

想想,又抿唇道:“明明是你比较乱来,倒教训起我了。”

“小爷我智勇双全,才不会蛮干呢!”

哪吒嘴硬着,把龙角小心地找了块布包起来收好。敖丙敲打他道,“也不知是谁昨天刚撕坏了我的衣裳,还不快借我一件。”

他的里衣也是灵气所化,其实重新化形便已恢复原样了。哪吒自然也知道他在开玩笑,一边去牵骆驼,一边扭头做个鬼脸:

“不借!你若嫌冷,就到小爷怀里来!”

***

他们一起去到城中,通报了恶龙已死的消息。起初城里的人们还将信将疑,直到派出的士兵发现了残尸,全城上下陷入了一片欢腾。

哪吒和敖丙并未表功,为了避免麻烦,敖丙也一直戴着斗篷。当满街都在奔走相告时,他们只是飞快地采办了一些必需品,又将骆驼送回到那位老郎中的家里。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位吧?”

老人的语调有些揶揄,视线沿着敖丙藏在斗篷下面的额头扫过,仿佛心知肚明了什么,却又没有戳破,只是笑道:“看着挺康健的,如何,还需要老夫瞧病吗?”

哪吒拉着敖丙的手,红着脸说不必了。

就这样,他们悄悄地离开了戈壁中的城池,敖丙化为龙身,哪吒则展开魔气,一人一龙用最快的速度穿越了荒滩。当他们离开禁制的一刹那,哪吒感觉到手腕上的乾坤圈抖动了一下,只是它对于他的力量已再也构不成任何束缚,今后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件兵器为他所用了。

“说起来,这阻隔法力的结界,也是玉虚宫设下的。”敖丙沉思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阐教宁可去抓花果山那些无辜的小猴子,却对作恶多端的黑龙坐视不管,这种反差实在令人生疑。哪吒望着前路,低声道:“你觉不觉得,他们就像是故意在圈养着这条恶龙……”

“你是说,玉虚宫设下禁用仙术的结界,为的就是让别人没法收服它?”敖丙心中发寒,“难道,他们想让墨龙为己所用?”

“不知道,但一定有用处……”

过不了多久,墨龙的死讯就会传到昆仑山,届时还不晓得会引出怎样的新动向。赶在这之前,哪吒和敖丙埋头赶路,再也没有停留,尽可能地远离那片是非之地。

当黄绿相间的草原如无尽的地毯铺展开来,他们才慢下了脚步。

世间之大,真是永远也看不完。脱离了风沙的魔爪,北方的原野显现出一派久违的静谧。不知名的河流九曲十八弯,云朵投下的影子不时从他们身上飘过,湿地深处万鸟翔集,成群的牛羊悠闲埋头吃草,像开在草原上的一簇簇小花。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哪吒叹道。“会不会有你的同族住在此处?”

敖丙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眺望着四下。经历了前两次的事,敖丙对于同族的信任感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

他见过了陆地上的每一条龙,便算是完成任务了吗?

父王对于龙族的未来,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正思量时,哪吒忽然将他一扯,神情变得紧张:“有人跟来了。”

两人连忙降落到地上,隐入河畔那些连片的金色桦树林中。敖丙被哪吒拉在身边,一同躲藏好,从树冠的缝隙中向上张望,只见有两个男子的身影从远处凌空而来,的确像是在搜寻什么。

难不成这么快就被阐教给找上了?

他并不畏惧,对方也只有两个人,他与哪吒联手,应当不至于无法脱身。可正想询问哪吒下一步怎么做,却见哪吒脸上浮现出十分奇怪的表情。“怎么了?”

哪吒仍然仰着头,惊讶道:“那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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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饼)桑间濮上
连载中松风如在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