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无处不在的银色水光将夜幕染得花白。坚硬的雨丝投进溪流,像无数根羽箭,让缓和的水流沸腾了。辛西娅得到了芬伦的口信。她带队守在雨中,警惕地、瞧着密林中的影影绰绰。
深夜,王国边境忽然吹起号角。
陷入昏迷以前,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阿斯翠亚仿佛听见了:林地王国的号角声幽长、哀郁,刀剑交锋、血液飞溅、奔走呼号……终于,所有声音都像山谷回音一般,慢慢消散了。
她睁开眼睛。
天空的颜色是没睡醒的蓝,而大地,是血迹浸泡的红褐色。凭着森林里外露出的白色堡垒,阿斯翠亚一眼就认出了,这儿是林地王国的边境。
溪流照常流动,河岸两边却堆叠着不少尸体,触目惊心。雨水将血腥味冲刷干净,却难以掩盖战争的痕迹。精灵与半兽人曾在此处交战,精灵不敌,整支小队无一生还。
即使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这是个梦境,是个已然发生的过去,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她驻足,为逝去的精灵默哀。
终于,阿斯翠亚攥着拳,从闸门走下来,向河岸上去。她蹲下身,查看一只半兽人的尸体:它被精灵刀贯穿心脏,面上留着惊恐的表情。但心脏处的伤口并不利落,并非一击毙命,证据就在它的盔甲上,有许多个深浅不一的洞口。
半兽人身上的盔甲完全称得上制作精良,这是曾经的阿佐格军团不能比的……奇怪,怎么会这样?她只能推测,这是第二纪元黑暗势力较为强大的时代,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队半兽人的先进武器。
可是,第二纪元末的林地王国,并非是以此处为边界。阿斯翠亚终于移开目光,去看一旁的精灵……
辛西娅?
这是辛西娅,这是辛西娅吗?她的面孔完全是她,但这乌青的脸色、灰蒙蒙的眼睛,又不该是她。或许,只是某只和辛西娅长相相似的精灵?还是说这场战争分明就发生在……林子里的灰斑鸠慌乱地叫,噪鹃也跟着吵个不停……
其他的精灵在哪里?
阿斯翠亚解下斗篷,罩在了“辛西娅”身上,她接着站起身、山毛榉向前跑去,但周围的树木忽然聚拢过来。古老的橡树和扭曲的山毛榉阴森森地挤过来,而精灵费力将它们一棵棵推开……
从闸门到地下堡垒这条路,阿斯翠亚走了好久好久,却又似乎只走了几秒钟而已。
在入口的连桥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半兽人,门口的守卫不见了,昏暗的堡垒内人声嘈杂。就在她踏入大门的那一刻,一支小队从她身前穿过,向着密林而去。
再次回过头,阿斯翠亚忽然来到了牢房里。蓝色的微光下,四周的墙壁抓痕遍布,牢门大开……是谁被关在这儿?门外有人正在交谈,她或许认得那声音,是瑟兰迪尔、是莱戈拉斯?她走出去,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林地王国仿佛被神明从地上连根拔起,再也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是一片寒风呼啸的荒原,脚下的砾石粗糙,远处的池塘泥泞。阿斯翠亚抬头,发现此时正是黎明。
远处的天空中有一线紫色,斜着落到炭黑的山里去。
“再会……”
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声音。
沉闷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匹白马从她的身边跑过,激起一地尘土。阿斯翠亚放下遮挡的手,见到的是个熟悉的背影。莱戈拉斯的金发在黎明中像一根根金线,她有些看不清。
但她确信他在马上转过了身,对她挥挥手——可他应该是看不见她的,一定是看不见的——阿斯翠亚回过头,见到了另一个、提着费艾诺之灯的自己。
这不是过去,这是……
“再会。”另一个她冲远方挥手,也像在冲阿斯翠亚挥手。
她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个她思考着不同的事情,但同样地,都在迷茫。但过了一阵,梦里的阿斯翠亚低下头,她静静等待着,等着罗盘上的指针安定下来。
等那时,阿斯翠亚下定了决心……
她是被松林里的鹪鹩鸟叫醒的。温暖的林中,它站在精灵的额头上,翘着尾巴,持续地唱着响亮的高音。
树下的阿斯翠亚动了动手指,将头顶的小鸟接下来——鹪鹩鸟抓住精灵的手指,终于安静下来——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有许多事情需要弄清楚。在她皱着眉考虑时,小马踏着哒哒的步子,慢慢走近。
不是过去,便是未来。
但阿斯翠亚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未来。
精灵骑上马准备出发时,太阳悬在顶空,罗盘指着东方。鹪鹩鸟停在小马的头上,而梦中摘下的那件斗篷,也安稳地披在肩头。一切都那样平和,就像林地王国没有战争,戒灵们也从没来过。
但风里就是有些悲哀的声音,说那是不可能的。
昨夜在雨中,阿斯翠亚至少见到了三只戒灵。她用羽箭引诱它们东奔西跑,小马的仓皇逃窜也带给它们新的迷惑。这使它们在林中迷失方向,也失去了对霍比特人的感知。
精灵本想将它们困在林中,直到天亮,但就在她靠着一棵松树歇息时,一阵寒意骤然袭来。猫头鹰在高处怪叫时,阿斯翠亚瞥见一抹黑色、正缓缓攀上自己的肩膀。
她僵硬地朝右看去,红眼睛的黑马伏在她的腿边,而戒灵不可见的那张脸,就贴在她的面前……她不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看见了自己。
但那带给精灵一场昏迷、一个梦境。
阿斯翠亚终于来到渡口小路的入口。这入口的标志是两根赫然耸立的白柱子。水面平静无波,周边的树木郁郁葱葱,结块的泥土保留了马蹄的痕迹——但戒灵一定到此便止步了,它们担心水中的、属于水神乌欧牟的力量。
精灵询问附近的居民,得知渡口的小船是前天夜里飘走的。
弗罗多他们是前天离开雄鹿地的,而那时她还在梦中。阿斯翠亚忽然意识到,她停留在梦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从一个午后到一个夜晚,从一个夜晚到一天一夜……
“要是不走水路,该从哪过河呢?”
“走白兰地桥,离这得有二十哩!不如你出些钱吧,蒲尔斯达,我用最结实的渔船载你这小马驹。你就不用载啦,我知道精灵没重量。”矮矮胖胖的霍比特人一脸憨厚,“巴金斯先生近来怎样了?听说他已经搬到雄鹿地啦?”
“成交。”阿斯翠亚并未接话,她从包裹里将钱包摸出来(弗罗多手作的),“您尽快送我过去吧。”
一路上,霍比特人不停地问着有关弗罗多的问题,精灵编着谎话,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现在对说谎这事习以为常了,真是可怕!从前的她可是不忍心骗人的。
这种感觉在对方诚实地给出了前往布理的路时最为强烈。于是阿斯翠亚又探探包裹,递给他一包干燥的茶叶——两个包裹的用料都是防水的油布,雨水没法渗进去。
“你可得当心着,别进了老林子去!”那人好心提醒道,“虽然过了老林子也能到布理,但谁也不一定能过去,林子里的树古怪得很。还有些奇异的东西,会在林子边上造出路来。”
阿斯翠亚点点头,牵着小马穿过树篱笆,走进隧道。隧道里又潮又黑,另一头封着一道很粗的铁栅门,门上落了锁。好在铁门不高,精灵为小马卸下包裹,让它跳过去,而自己则跟在后面翻了过去。
后方是宽阔的洼地,阿斯翠亚骑在马上、仔细辨别了一番,立即认出了那条通往布理的小道。她停在小道上确认了几次,那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路,而并非是什么古怪的幻想。
但当她掏出罗盘时,事情却变得诡异起来。
黄铜色的指针指向另一个方向,与通往布理的小路背道而驰。回想起梦中的事情,阿斯翠亚怀疑,罗盘是指向了林地王国的方向——也不是。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路的另一边灰雾蒙蒙,隐约可见青灰色的枝条,枝上的树叶颤动着,像是窃窃私语。精灵紧盯着雾中那些模糊的影子,不知有幸还是不幸地,看穿了一天前发生在那儿的事情。
她听见霍比特人的欢快小调,又听见焦急无奈的呼喊……她觉得有谁在自己的脚下拌来拌去……一队熟悉的霍比特人出现在她眼前,连成一串走进了迷雾里。
阿斯翠亚揉揉眼睛,朝雾中赶去。
老林子里的树干扭曲倾斜、多枝多节、形状各异,但无一例外的,上面全长着苔藓和黏糊糊、毛茸茸的东西。林中没有灌木,地上的树根错综交缠。随着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周遭的树木也越发高大、黑暗和粗壮。
精灵提着银灯照亮,叶片上的、雾气凝结成的水珠也泛着微光。鹪鹩鸟早在一踏进老林子时、就钻进了阿斯翠亚的口袋里,负重前行的小马驹也低着头默默前进,除了偶然有水珠滴落,整片森林寂静无声。
但仔细一些便能听见,树与树正在交谈,它们的声音笼罩在头顶,织成了一层密密的、怨恨的网。网纱越来越厚,眼前的树林也越发稠密,就像梦中一样,那些树木在主动靠近。
它们发现她了,阿斯翠亚想。
这想法叫她感到轻松。只要是能够发现她的,都绝非是受索隆力量影响的黑暗生灵。这就说明了,老林子与法贡森林不同,它不过是奇诡、危险,而不是黑暗、邪恶。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老林子比法贡森林更容易通过。且两座森林有一点是相同的,它们因同伴倾倒与森林的毁灭而感到愤怒,这怒火积蓄了千年之久,路过的旅人常常饱受其苦。
阿斯翠亚将银灯挂回腰带上,用斗篷将亮光遮住。在阴沉的黑暗里,小马紧张地朝前走。忽然,几节树枝掉落下来,挡在前路。没有风吹动,那些树枝像是被人投掷下来的。
「我无意打扰诸位的安睡,烦请放我通过吧。」
话音未落,她头顶的枝条便开始抽动。柳树枝猛烈地摇晃着,像是乘着狂风,离精灵越靠越近——它们还是怨恨,还是不安。
「我的佩剑所渴求的,从来都是半兽人的血液,弓箭所瞄准的,诗中是邪恶的面孔。诸神在上,每一位都可以为我作证。」阿斯翠亚抚摸着小马的脑袋,「还是请睡去吧,我的路过不值得诸位苏醒。」
过了一阵,森林的风暴缓和了些许,但摆在精灵前方的路依旧隐蔽,看不见丝毫出口的微光。她想,它们还是醒着的。
「玫瑰轻声道晚安,
「在银色的灯光下,
「沉睡在露珠之中,
「躲在我们视线之外。
「当拂晓在黑夜背后窥探,
「主神会将你们唤醒……」
精灵唱起这首摇篮曲,鹪鹩鸟终于肯从口袋里探出头来。森林安静下来,但阿斯翠亚知道它们并未安歇,只是颇为好心地,不再阻拦旅者。只有那颗大柳树仍旧焦躁,她只好绕开它走。
终于,树林越来越稀疏。她能听见流水的声响、望见树林以外的景象。乌云又聚集起来,微弱的日光下,古冢岗灰绿色的轮廓颇为冷峻。
阿斯翠亚听过那儿的古怪传说:在座座坟丘之间,附在尸骨上的古冢尸妖肆意游荡。它们曾是安格玛巫术王国的爪牙,后来才盘踞在此。她仿佛听见,戒指在尸妖的枯指上叮当响,金链子在风中摇晃。
戒灵唤醒了它曾经的手下,誓要拦住持戒人的去路。
她需要加快脚步。
乌云沉淀了一整个下午,终于剥离开悲伤的灰色,降下泪来。弗罗多抱着双臂,又一次回想起了古冢里的温度。他被尸妖捉进了墓穴中去,被迫聆听他们阴郁又残忍的咒文……要是这便是旅途里最大的困难,那也就罢了!
但愿前路并无什么更为可怕的事,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经历了这些危险,弗罗多终于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讲给了皮平和梅里。他们两个听着,没说什么,但脸色越来越不好,跟听到古冢尸妖的故事时是一样。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还是没离开。或许他们会在一间安全的客栈分手吧!弗罗多认为这样也好,省得他们离开的路上再碰上危险。
在天彻底黑下去时,四只霍比特人终于从西大门进入布理,赶到了跃马客栈。大种人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吵闹得很,却给刚刚经历险境的四人不少安慰。因为没什么比热闹更好了。
“晚上好啊,各位小主顾,有没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客栈的老板麦曼·黄油菊从吧台后探出头,他趴在台上瞧着几人,目光和善,“你们要想歇歇脚,咱有舒舒服服的霍比特客房。给小人族办事从来都是我的荣幸啊,敢问您是……”
“山下。我叫山下。”弗罗多说,“我们是灰袍甘道夫的朋友,你能跟他说声我们到了吗?”
“甘道夫?甘道夫……”黄油菊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这号人物,“啊!没错没错,就那个老头,一大把灰胡子、帽子尖尖的——我已经半年没见过他了。”
弗罗多心下一凉,但他紧接着追问:“那有没有一位精灵朋友到这了?夏尔的那只精灵,蒲尔斯达?”
“对、对,我也记得她,身上挂着一堆东西,牵匹小马——她那只新的小马驹是从我这买的呢——她离开我的客栈,得有一两年了吧!”
四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欢乐和热闹都变得那样不真实。他们多希望回到夏尔温暖的住所,多希望这是场梦啊。
摇篮曲是改编的Brahms' Lullaby,很好听,以及推荐两首歌Hazel Eyes和The Green Fields of Canada,我的码字BGM
老林子和古冢是原著的剧情,很喜欢原著的描写,所以我加上了这一段[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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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束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