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远行时曾深入过迷雾山脉,却没亲眼见过那怪物。但我在山下的森林里,遇见过一只快要被耗尽的、年轻的精灵,在那以前,我曾以为时间是一潭静水。遇见那精灵才使我明白,潭水不会流向海洋,却也不能被谁给抓住。”
从阿拉贡提到了迷雾山脉起,昔日的故事就像蝴蝶一般,在精灵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上下翻飞。他摸不清楚那些生灵在哪,在脑袋里,还是在胸腔、在胃里,总之弄得人不舒服。
莱戈拉斯说不好那段记忆有什么特殊的,它特殊在不能重新经历,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额外的惊喜。
不过是一只令他深思的精灵,一个独自玩耍的、用石头砸人的顽皮小孩。他捡起地上的一块儿扁石,朝水洼里扔去。但那石头不像两百年前的情形一样,在水面激起一连串的涟漪。
是啊,那小孩。保有魔戒的怪物,不会是个黑发灰眼的人类小女孩吧?
下了一夜的雨,暗黄色的荒原变得青涩了些。远处的山脉穿插在灰白色的雾气之间,隔开了东西两方世界。莱戈拉斯跳过几个水坑,蹲到地上,慢慢将耳朵贴近地面。
草尖冰凉的露珠滚到脸上,与此同时,这只精灵听见了远方的震颤,像一阵疲乏的雷声。“它们还在急行军……等等,行军的人数更多了。”他回过头,发现阿拉贡正在朝一处断崖攀爬。
“上来,莱戈拉斯——”
“它们正在向东南方行进!”莱戈拉斯站在高处,望着远方。崎岖的山路上,半兽人的队伍像一团焦头烂额的蚂蚁。他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那是两支队伍,阿拉贡,两支队伍汇合在一起。”
“什么?”
精灵又向崖边踏出一步,眉头紧锁。“是两支队伍。那支步兵的装备落后,正是我们追踪的目标。但领在前面的分队骑着座狼,盔甲完备——我看不见它们身上的标志,但那力量一定来自魔多。”
它们是怎样汇合的,在两人不曾察觉的时候?
阿拉贡的面容严肃,他走开去观察周围的环境,两侧高低参差的山体给出了无数种危险的可能。“我们从林地王国一路向南追踪,东方是孤山矮人,西方是换皮人的平原、精灵的王国……莱戈拉斯,半兽人从什么时候多起来的?”
莱戈拉斯并未立刻作答,清晨的雾气在一点点散去,而巨龙一般沉睡的迷雾山脉,在那条山脉的上空,却始终有些阴影挥之不去。他指着那一处的方向,沉声开口:“从那边。我想,正是他们抓走了那怪物。”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默契地跳下断崖,继续朝前追赶。
东方大地一刻也不停地在震颤,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满怀怒火。而在遥远宁静的夏尔,人们对这一切都无从知晓。霍比特人厚实的脚掌踏在地面,将土地踩出难以置信的坚实。
“那可恶的巫师要是不来打扰年轻的弗罗多,他也许会就此安分下来,长点霍比特脑子。”
“说的在理。那精灵呢?”
“精灵?我说不好,但他们瞧着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她现在没对弗罗多怎么样,将来就说不定了。”苞米地里拥挤得要命,手臂粗的玉米磕着霍比特人的脑袋,将他们头脑中的那些奇妙想法都给碰出来了。
“说的在理。她要真是智慧的种族,就该劝弗罗多别再继续给比尔博办寿宴了(他说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虽然这事我们已经习惯了。”
与年轻孩子们的想法不同,街坊邻居的普遍看法是:比尔博这人本来就精神不正常,最终彻底疯了,跑到乌有乡去了。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血液里那股古怪遗传给了弗罗多——多年过去了,现在他俩的名声一样怪!
“瞎说——”
“驴子一样蠢极了——”
佩里格林·图克和梅里·白兰地鹿藏在苞米堆里喊了两句,不等闲谈的两人反应过来,两人借着一片绿色、拔腿便跑。他们的耳朵因此避免了一顿数落,脑袋和屁股也免遭痛楚。
在较为年轻的霍比特人中,有许多成了弗罗多的朋友,而这两人是跟他最为要好的。佩里格林常被大家叫做皮平,而梅里的全名是梅里阿道克,不过没什么人记得(除了精灵)。
三只霍比特人一起将夏尔给踏遍了,在这片地区,几乎没有他们没踩过的草地、没靠过的树干。但弗罗多更常独自一人漫游,他有时甚至会在没有精灵陪伴的情况下,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顶着星光在山间林立漫步。
他们觉得弗罗多就像只精灵,但只有真正的精灵知道,弗罗多像极了比尔博。
他的眉眼与年轻时的比尔博更加相似,在面对花园中的蛀虫这种重大问题时,面上的神情也跟他叔叔如出一辙。每当阿斯翠亚看见这些,就觉得自己与甘道夫猜测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样单纯简单的生灵靠什么抵抗至尊魔戒的诱惑呢?要是那魔戒与弗罗多继承的魔戒这是同一枚,那夏尔早要变天了。
她在巫师日复一日的杳无音讯中放弃了警惕,直到那天,直到黄昏落日的时候——太阳烧成跟袋底洞的壁炉一个颜色,像个潜水抓鱼的霍比特人似的,深吸一口气,就沉没到山里去。
弗罗多坐在台阶上,似乎在思考重要的事情。于是阿斯翠亚不知自己来得是否是时候,但袋底洞的主人一看见她,就高兴地笑起来。他问她:“晚饭吃了吗?”
这是见面问候的惯例,而精灵也按惯例给予回答。她推开栅栏门,绕到深色的那片土地边,在那儿新种下了一批石榴,喝饱了水的种子在地下交头接耳。
“我感到不安,阿斯翠亚。”
精灵手上的动作一顿,她转头看着弗罗多,这只岁月几乎没对他起任何作用的霍比特人。他眉眼低垂,像个老人一样落寞。她猜想在许久以前,在瑟兰迪尔的眼里,自己应当也是这样的。
但他们感到不安的原因,一定是不同的。
“因为什么呢?或许你愿意跟我说说。”阿斯翠亚轻飘飘地说完,便假装去查看着另一片土地的幼苗——这样才能让弗罗多觉得他没耽误她的事情。
如今的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同先前那位一样,成了个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的中年霍比特(他看上去却是个青年)。他生活得相当快乐,忧虑和病痛从没找上过他,但同时他发现——
“我感觉自己在被拉扯,有什么东西,很神秘的东西——我说不好,我感觉它很有力量,很有手段,它把我拉长了。”在精灵逐渐凝聚起来的目光中,弗罗多察觉到一丝诡异。
他的精灵伙伴注视了他许久,似乎想把他的霍比特脑袋掀开,从里面瞧出些想法来——但她又缓缓移开了目光,让黑发将她整个侧脸遮住了,看起来像是没能掀开,失败了。
弗罗多是希望她能成功的,毕竟他自己都形容不好这感受:“但它不仅是把我拉长了,还总推着我往外走——我还是说不好,但比尔博当初该带着我一起走。你真不知道他去了哪吗?”
“我只知道他去独自探险了,弗罗多。”
“其实,我最近总能看到一些像是梦的东西,但也不想是梦,毕竟我没完全睡着。我只是能见到一些从没见过的荒原、崇山峻岭,每当我清醒过来,我就觉得自己该走了,该去看看那些主动来敲门的东西,但还是,总有另一种声音在说——”
“时候未到。”
“一点不错。”说出心里话让弗罗多看起来没那么可怜了,“大概就是这些叫我不安吧,但实际上——我是说,这没什么的。”他耸耸肩,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阿斯翠亚将松土的铲子放在一边,站起来,没说话。太阳彻底落下去,袋底洞的主人“哦”了一声,随即跑到屋子里点灯去了。霍比屯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像是十来年前那场生日宴会的烟花,至今才落回地面上。
弗罗多在屋里不知捣鼓些什么,或许是在收拾客房,而精灵动手将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这根银链太细、太轻了,虽然能经得住白宝石的重量,但总是会跟她的头发缠在一起。
他果然是去收拾房间了。
他招呼她进门休息,并告诉她到了明天皮平和梅里也要来住上几天。他们三个要一起商量、有关比尔博的生日宴会的事,今年弗罗多打算弄些新鲜的——并不是人员新鲜,他依旧只请那么二十几个人。
“这是什么?”
弗罗多看着阿斯翠亚,她抽开手,于是他看清了她放到他手里的东西:那是枚胸章似的装饰品,交错的树枝上镶着块儿不规则的宝石。白色的,但又有些透明,能够隐约看出它背后的阴影,却也看不太清。
“在我离开家之前,我父亲给了我这个。”
“它是有魔力的对吗,还是有生命?”弗罗多轻轻将手指放在宝石上,“我感觉它的体温很低。”
精灵被这个形容逗笑了,在霍比特人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她告诉他:“我从没考虑过它是否有生命,但你说了,那它就是有的。让它陪你几个晚上吧,弗罗多,如果……”阿斯翠亚垂下眼睛,情绪有些复杂。
“如果什么?”
如果没有不可控的意外发生。但她没选择这么说。
“放在枕头下面吧,它能让你离噩梦远一点儿。”
“那你呢,你不会做噩梦吗?”
“不会。”
弗罗多紧盯着她面上的表情,瞧她在没在说谎。而阿斯翠亚目光平静,手指也安分地待在一起,脸上的阴影都透露着真诚。他终于相信了,这才安心地、快乐地坐下来。
“你为什么总用右手攥着左手。”他还是突然地问了这么一句。
“哦,这是精灵的习惯。”阿斯翠亚随口一说,但她相信,在霍比特人的眼里她依旧没说谎。
弗罗多坐了一会儿便赶去取烧开的水,并未过多在意。他在窗前思考了许久,久到枕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但他将精灵的白宝石搁在口袋里,果然做了个顶好的梦。
梦里是阳光正好的夏尔,草地是亮绿色,树叶是深绿色,而树荫、一切的阴影都是墨绿色的。
树林的中心,叔叔比尔博舒展在摇椅里,在一团团逐风的柳絮下面哼着歌。弗罗多则像草地里的一只小舟,丛丛的狗尾草在他面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渐渐地,他终于走到了比尔博旁边。
比尔博膝头上躺着本书,那是他自己的书,看起来已经创做完了多一半。弗罗多询问是否可以读一读,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将书捧在手里,努力地想认出一两个单词,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摇椅里的霍比特人大笑了几声,似乎是在嘲笑他。比尔博坐起来,一首将书抽走了,他告诉弗罗多别白费力气了,有这时间不如唱唱歌、锻炼锻炼身体。
弗罗多听劝了,于是他教给比尔博自己新学的歌——他在从梅里·白兰地鹿那儿学来的、还有从精灵那儿学来的之间,选择了前者。因为霍比特更适合唱霍比特的歌。
但唱着唱着,他便发觉总有些小动物要往自己的脖颈上爬。先是蚂蚁,后是刺猬,真是怪了!它们弄得弗罗多没法好好唱歌,更没法好好做梦了。他索性大喝一声,睁开眼来——
他的后脖子还是挨着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弗罗多有些恼火地直起腰,准备用手拂去……他看到一柄剑,就搁在自己的脖子后头。顺着银色的宝剑向上看,他看到一颗红宝石,再向上,就是一双绿眼睛。
阿斯翠亚俯视着他,表情有些阴沉恐怖——弗罗多从没见过这种表情,但精灵看着却不像在开玩笑——一定是开玩笑的,谁会在威胁时将剑放在这儿啊,又不是砍刀能将脑袋砍下来。
“的确,曾经也有客人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该准备早餐了。事实证明,很管用。”他自认为开了个成功的玩笑,于是自己先笑起来了,只是精灵没出任何声音——这不对,弗罗多曾讲过失败的笑话,但那时的阿斯翠亚也捧场地笑了。
他逐渐感到害怕了,在夏尔宁静又孤独的清晨。
“阿斯翠亚?”
“哐当”一声,是精灵的配剑砸到了地上,阿斯翠亚似乎刚从梦中惊醒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拨开被汗水黏着的发丝,奇怪地看着弗罗多,像是用了很久才把他认出来。
“你会梦游吗?”原来是梦游,这让霍比特人放松多了,“你把我认成食人妖了是吗?食人妖不该和我一样高吧,还是说有年的食人妖就这么高?”
看见精灵点头,弗罗多便彻底不担心了。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自己的确该去准备早饭了——还得备点中午要吃的东西,皮平和梅里大概中午就到了。正当他要将这一切讲给阿斯翠亚听时,她却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诶——阿斯翠亚?”
“晚上就回来,巴金斯先生。”
于是弗罗多只能将这事讲给两个朋友听了。皮平和梅里在餐桌上对视一眼,又瞧瞧写字台上被弗罗多包好的宝剑,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玉米地里听到的言论。
梅里想要开口,皮平却赶紧把粥咽下去,抢先一步:“那就等她回来咯!精灵是世界上最好的生灵,他们才不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