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历过300次轮回。这意味着她连续300次死在21岁的夏天。
不,这个时间只是上限,她的生命不可以越过。所以,也有在此之前便夭折的时候。比如一次感冒就诱发肺炎,接着是酸中毒,以及全身多脏器衰竭。小小的擦伤会带来败血症,一个微笑就让一个人变成罪犯。
你知道怎么把一个二年级女童藏在五升装的油桶里吗?
我大概是知道的,但绝对做不出来。这过程简直丧心病狂,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神经病。
因此,我成为心理学家、冒险家、黑客、警察、鉴识官、法医、防爆专家、外科医生、电路工程师、模具工程师,甚至盗墓者、制毒者、杀人者——一切因为我的愤怒,我的复仇。
“所以我才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异乡的流亡者。我手里正缺这一样东西:真相背后的真相。而你的到来证明我的假设可以成立。我也愿意与你合作,分享我的成果。因为你同样愤怒,行走在复仇的命途上。”
米切尔·凯撒单方面暂停一场厮杀,坐下给手枪上膛。被称为流亡者的男人也暂时放下长剑,在这片刻的死寂中放慢呼吸,恢复体力。
“要我用你的名字称呼你吗,还是你更享受漂泊的感觉。”凯撒抬头看过去。空洞的眼,精致的脸,虚伪的笑,“你在那个世界是做什么的,但反正不是踢球,对吧。”
男人没有回答,拒绝开口。凯撒犹自笑着,对他的真名直言不讳——
糸师冴
“哈哈哈,真好奇你要是见到这个世界的自己,看他像一只动物一样表演,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欸,别急着生气,我也把自己当动物在看待。他无知得很,以为自己拥有能力,一种能使野心得以实现的能力。可那算得了什么能力。不过是身体比一般人更结实,内心又特别容易被人诋毁贬低。所以格外渴望富有,渴望声望,同时远离他人。”
凯撒当曾经的经历是乏味的东西,把它当做异物从记忆里驱逐出去。这样,他谈起这些话题,就像在议论别人。他随意认定别人有罪或卑鄙。
糸师冴当他发了狂。没法反驳一个人的堕落,最好的办法就是承认这种精神状态的可悲性。于是他做了慷慨的听众,让凯撒像暴君行使胡说八道的权利。不过糸师冴更愿意把他的话当作傻瓜失败的借口。
“有一次,我死的时候对世界的异常有所察觉,那是一种很模糊的预感,有个声音在提醒我,说我被骗了。这是我第42次死亡。
第103次,我出生就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我要去寻找答案,骗局是什么,谁骗了我。7岁,我想办法参加电视节目,同年把父亲送进精神病院,再给自己找了一个条件不错的领养家庭。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可惜,我在11岁时死于脑膜炎。我想这是因为我太过着急,儿童体质比不上成年人,经不起折腾。
可惜,再有机会保留大量记忆和经验出生,我已经死了35次。这一次,我离真相更近,也更远。我发现自己爱一个女人爱得不能自拔,可我无法在20岁之前和她相遇,如果非要去寻找,我就会死,各种各样的死法。我也不能杀死父亲,最多和他分开生活。他的死亡只能是自作自受,而且没有什么痛苦,睡着就再醒不过来。而我在有机会离开他之前,遭的罪,挨的打,一次不落下。
就像一棵树,我可以改变细枝末节的地方,但主干岿然不动。我被殴打,被迫流浪街头,被迫偷窃,接着被诬蔑、被警察追赶。做不做运动员都要经历这些过程。我在20岁之前过着不是人的生活。
我无数次质问,命运为什么这么对我?但显然,命运只是阴谋的伪装。我已经识破第一层真相,现在需要找到幕后黑手,也就是真相背后的真相。也许这家伙不好对付,不,一定很难办。我已经准备好把整个世界都当作筹码押上去了。毕竟连死神、异世界这种概念都是真实存在的。
还有,內斯,我一定会在17岁这年认识內斯。但我不能对他好。只要我真心把他当做朋友,不是他死于非命,就是我死于非命。我必须对他抱有恶意,像是骂他蠢货,朝他脸上泼酒。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把我当朋友。他是人,我却不是。但我反而把他当狗。
终于,我熬到20岁,我终于可以对这段友情做出弥补,也终于和她见面。但她第二年夏天就要死。她天生携带致病基因。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爱她,但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确定我爱她。所以我用尽一切办法警告她,要她注意安全,丢掉有害的化学制品。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內斯横死的悲剧在她身上发上。有时,她的死亡与我无关。我小心翼翼,受尽折磨忍受到20岁再急匆匆去找她,她早就死了。
就算她没有死了,我见到活蹦乱跳的20岁的她,她会和內斯相爱。她对这个男人一心一意,我不死心,总觉得自己有机会。我想要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哪怕只是微微的动摇。结果是她不可能属于我。我吞咽她给我煮的意大利面,整整64次,味道一次比一次糟糕。呵……”
漫长的回忆,陈述,凯撒发出自嘲的笑声。脸上没了虚伪。这些都是真实经历,独属于米切尔·凯撒,不是别的什么人能体会的。所以他还得自己尝了这恶果,并且这些再不会因为生命完结而消失不见。他在没有成为“死神”,自称主任之前就可以带着记忆重生,接着又重蹈覆辙。
糸师冴把凯撒的算计和沮丧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他应得的,自找的。而自嘲是一种无力的辩解,傻瓜用它安慰自己,以为自己可以瞒过聪明人的眼睛。糸师冴悄无声息潜入他的精神,看到了有趣的一幕。
“我猜,是不是等你吃完那盘面,內斯就来找她。他缠着她在工作室□□?”
凯撒双眼怒瞪,一枪打过来,“闭嘴!”
糸师冴一笑置之。子弹距离他面部只有五公分。这个距离不会缩短。一层薄冰将子弹冻结,接着是落地的清脆声音。
再接着就是战火重燃。异世的流亡者,跌入轮回的死神。两头非人的怪物,可怖的凶兽,命运的奴隶。谁都想把对方生吞活剥当作晚餐,又杀不了对方。
在一个致命的瞬间,糸师冴用剑柄弹开子弹,锋利的长剑反而切下他长发中的一缕。这是代价。凯撒收下战利品,意外窥见更多秘密。异世的流亡人已经在许多世界留下足迹。他漂泊是为了所爱,同时也是他的罪业。
【当世界的平衡崩溃,但不是由某颗陨星、某项实验,或某两个及以上国家的战争所引发。失衡只源自一个带着诅咒降临的生命。
他对这个具体的灾难知根知底,掌握将其一击毙命的方法。
但他选择包庇灾难,将其藏起,将其庇护,甚至摘得世界的冠冕为她戴上。
可又什么大不了,换做自己,他米切尔·凯撒也会这么做,而且一定比他做得更彻底。】
“你和我做出的选择相同。明明是一路人,何必打得这么难看呢?”
凯撒戏谑地看着步步紧逼的男人,如迎接,如布置陷阱一般张开双臂。满是划痕并过热的手枪掉落在地。他已打光所有子弹。
“你也爱着一个不该去爱的女人。”
他逼停糸师冴,话语中有剧毒的蜜糖滴淌。
“你窥探我的记忆。”
糸师冴握紧长剑。沾在斗篷上的浊血一瞬凝结,随他甩剑的动作扑簌掉落。
“你活得太久,大部分记忆都无聊透顶。她是你美梦的起源,也是你罪业的温床。都说榜样选易效仿难。同为敢把全世界当作筹码和陪葬品的自私鬼。我很欣赏你,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野心,也比你更清醒。”
“朋友,你不必谦虚。对自己的行为特别宽待,而对别人的价值却持一种双倍的蔑视态度。”
凯撒笑得像个魔鬼。
“但无论如何,感谢你,异世的流亡者。你的记忆带给我神圣的灵感,更加激发我对命运吹毛求疵的冲动。务必赞美自私,**才是一切美德之母。而生命,生命是一场可怕而荒谬的梦。待一个更加自私、亦更加痛恨欺骗的我从梦的铁链中解脱出来,他将满怀愤怒接替我——”
收获了意外情报,凯撒没有遗憾,他慷慨赴死,这具身躯已然到了极限。他等待把这份珍贵的战利品交给下一个自己,就像上一个自己所做的那样。
顷刻之间,这具躯壳即将身形俱灭。鲜血喷溅在高悬的神像。糸师冴伸出手,试图将凯撒溃败的身体牢牢冻住。但只有血肉的碎片毫不犹豫飞溅在他掌心,一点一滴从指尖滑落。他握紧拳头,如同抓住一丛荆棘。
“米切尔·凯撒。”
他低声说出这个刚刚亡故的真名。
风中传来一阵狼藉的笑语。米切尔·凯撒,这个已与死亡紧紧相拥的幽灵,他用回音挑衅他微不足道的险胜。
“异世的流亡者,我们都想杀死彼此。但谁都不会输,也赢不了。你我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