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此世星空之外

【世界的平衡正在崩溃,但不是由某颗陨星、某项实验,或某两个及以上国家的战争所引发。失衡源自一个带着诅咒降临的生命。

你对这个具体的灾难知根知底,掌握将其一击毙命的方法。你更愿意保护全世界,还是仅仅成为一个人的英雄?】

**

*

“你和我做出的选择相同。明明是一路人,何必打得这么难看呢?”

他戏谑地看着步步紧逼的男人,如迎接,如布置陷阱一般张开双臂。满是划痕并过热的手枪掉落在地。他已打光所有子弹。

“你也爱着一个不该去爱的女人。”

他逼停对方,话语中有剧毒的蜜糖滴淌。

“你窥探我的记忆。”

男人握紧长剑。沾在斗篷上的浊血一瞬凝结,随他甩剑的动作扑簌掉落。

“你活得太久,大部分记忆都无聊透顶。她是你美梦的起源,也是你罪业的温床。都说榜样选易效仿难。同为敢把全世界当做筹码和陪葬品的自私鬼。我很欣赏你,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野心,也比你更清醒。”

“朋友,你不必谦虚。对自己的行为特别宽待,而对别人的价值却持一种双倍的蔑视态度。”

他笑得像个魔鬼。

“但无论如何,感谢你,异世的流亡者。你的记忆带给我神圣的灵感,更加激发我对命运吹毛求疵的冲动。务必赞美自私,**才是一切美德之母。而生命,生命是一场可怕而荒谬的梦。待一个更加自私、亦更加痛恨欺骗的我从梦的铁链中解脱出来,他将满怀愤怒接替我——”

魔鬼的躯壳在笑声中蓦然崩溃,皮开肉绽。鲜血喷溅在高悬的神像。男人一惊,伸出手,试图将对方溃败的身体牢牢冻住。凋零比冬天更快一步。只有血肉的碎片毫不犹豫飞溅在他掌心,一点一滴从指尖滑落。他握紧拳头,如同抓住一丛荆棘。

“米切尔·凯撒。”

他低声说出这个刚刚亡故的真名。

风中传来一阵狼藉的笑语。死亡用回音挑衅他微不足道的险胜。

“异世的流亡者,我们都想杀死彼此。但谁都不会输,也赢不了。你我无处可逃。”

**

*

“死神,你还好吗?”凯撒突然问道。

“还好……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他摸了摸脑袋,指腹摁在头皮上,“自从你溶解之后,你和我说话的方式,是直接把句子连同画面灌进我的脑子里。你真的不需要实体吗?”

“实体需要新陈代谢,时刻面临磨损,不确定的隐患增加。而以我现在的身份立场,我不能徒增风险。”

“也是。”凯撒找到一张无人的长椅坐下,望着公园里来来往往的市民,“我还有多少时间?”

“2个半小时。”我回答,“赫尔墨斯已经在来的路上。连续五个未接电话,他不得不怀疑,很担心你。他是个心思敏锐的人。”

“遗嘱呢?”

“会生效的,我会监督到最后。”

“这超出死神的职责范围。但很符合你现在的状况。谢谢。”凯撒笑了笑,声音却短促。他望着不断走近的人影,眼里写着吃惊。

我通过一些手段获取平行时空的情报,正在以精神交流的方式和凯撒分享。这里是第二个世界,科技文化,历史发展都是他熟悉的。但这里男女比例失调的情况尤为严重,大量男性涌入服务行业。各式女仆装已经是他们日常装束的一部分。

“那个年轻人是我吗?”凯撒手指过去,声音微微颤抖。

“是的,另一个你。米切尔·凯撒,20岁。曾代表德国参加世界女仆U-20全球总决赛,在体育竞技和美丽心智两个环节中脱颖而出。比赛结束后,你把奖金全部捐给公益性机构,专门用于帮助事实孤儿。现在,你在一家咖啡轻食餐厅工作。”

“看出来了。我似乎完全习惯这种打扮,还有高跟鞋。目测鞋跟有四公分,算高跟鞋吧?”

“可以这么说。但你这么穿只是为了令整体形象与配色相互协调。另外,你今天不休假,正在和餐厅老板实地测评,周末有团建活动。”

“老板……”凯撒喃喃着,看着这两人从面前经过。另一个自己以及另一个她。我猜这一幕对凯撒来说,既惊奇又很温暖。在生命终结的另一端,还存在年轻,存在团聚。他目送两个人走远,渐渐沉浸在一种柔和而软化的情绪中。“她今年多大?”他轻声问。

我委婉说:“她和你是同龄人。”

“哦。”凯撒了然,“她经营餐厅,应该不会和化工材料频繁接触。而且,我常常能看见她。办法总比问题多。”

我不吭声,凯撒当作默认。一切都不会像他曾经历的那样。这是一个充满希望,令人安慰的世界。

灾难的近义词是意想不到。这东西最能准确无误地提醒活人:此生的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特别是自己的倒霉,还有别人的走运。我没有和凯撒说,这个世界的她有双重身份,一是餐厅经营者,二是杀手。后者才是她的本职。她并不真的安全。当秘密不再是秘密,另一个他,米切尔·凯撒同样会痛苦不已。他总是不能对她的生命加以庇护。

我不能对凯撒诉诸真相,就像不揭穿喜剧就是那种当场看不到演员被杀害的喜剧。他的肉身还要做两个小时呼吸的苦役,我就不让他的精神跟着受苦了。

“时间不多了,去别的地方走走吧。”凯撒大抵是看厌了男人穿裙子。我能理解,不是所有男性都有良好的形象管理意识,会妥善处理裸露在外的体毛。

“来看看这个世界。”我在他头脑中铺开画卷,“不是诈骗也不是幻想,单纯是这个世界离你过于遥远。”

世界像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人类所用语言和文字夹杂神秘符号,雕刻在木头、石头和金属上。上面记录飞鸟、走兽、树与花,冰冷的人鱼,嚼碎生铁当食粮的食人魔,杀死国王毁灭城镇的恶龙。

初到这个世界,凯撒震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的思想暂时僵硬。

我们在某个帝国的王都外围。几个半兽人全副武装,手拿盾牌和钝器,从冒险家协会旁的酒馆里走出来。他们接下一份报酬丰厚的委托,已经严阵以待。骑士交给铁匠一只鼓鼓的钱袋,要他打造一批弩箭。他年轻俊美,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汇拢成一股热流。异族的冒险者对人类骑士嗤之以鼻,两者视线短暂交汇,火花激发又散去,只有年轻女孩们还窃窃私语,手指绞动着,不停跳舞。

“內斯,他是內斯吗?他看上去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凯撒走近一些,上下打量这个眼神酷涩的青年,“这个世界的他是一名军人?”

我介绍说:“他是骑士团的成员,你的副官。”

“我的副官?那我是……”

“骑士团团长。凯撒,你是团长。你从战争中脱颖而出。”

“哦,不。”凯撒表情抗拒。他发自内心不喜欢这个词语。我领着他,远离这条喧嚣的街,去郊外。那里湖水铮亮如明镜,蓝得像他的眼睛。

“公务不忙,天气又好的时候,你会到这里小睡。当然,你是偷偷过来的,不能让內斯发现。副官的工作不比团长的更轻松。你不打招呼就偷懒让他为难。虽然他早就习惯加班。”

“怪不得他这张面孔活像刚出土的化石。”凯撒开起玩笑,在绿草茂密的水岸边坐下。不知道他是否望见,湖的彼岸,另一个他也席地而坐,正打着呵欠。蓝亮的眼睛里梦幻似的倒映着两三朵白云。

这个世界的米切尔·凯撒,是众多凯撒中最富耐心和责任心的,性情也是最亲切的,当然他也有严苛和冷酷的时候。否则他作为团长不能服众。我想这和他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但我不想和凯撒透露,让他收获更多珍奇又光彩亮丽的记忆吧,远离真相,远离任何带刺的东西。

这时,她来了。脚尖轻轻漫过草皮,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有一些带泥的新鲜草药。

凯撒一下子坐起来,用像打量內斯时的惊讶眼神打量她。

她穿深灰束腰长裙,外面披一件宽松长袍和斗篷,头上佩戴白色细布头巾,露出一部分头发。她把手套摘下,大片黑色露出来。从小臂一半处到指尖的肌肤都是漆黑的,看上去格外诡异并惊悚。

凯撒看她跪坐在湖边清洗草药,偶尔放一根在嘴里咀嚼。

“她是医生吗?”他小声问。

我刚要解释,另一个他从身后走来。差点忘了,这个凯撒眼力极好,并且行动极快,神出鬼没。

“下午好,祝愈师。”这个凯撒替我说明她的身份。

这个世界有医生这种职业,医生、医师、大夫、行医术者、巫医、萨满……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称呼不同。但“祝愈师”是特别的,她们是得到女神祝福的女性,拥有独特的愈疗手段。

“凯撒团长,你又偷偷溜出来了。”她侧过脸,瞥去一眼,“我上周才警告过內斯副官,让他把你盯紧点,不然他又要旧病复发了。”

“哎呀,你可以和我说明,告诉我这段时间多多照顾他。”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用帕子匆匆擦去手上的水,再指着凯撒,“就是因为和你说明一点用都没有,我只能让副官对自己的身体多上心一些。”

“他上心了吗?”

“他……没有。你们两个人从来不把医嘱当回事。”她一抱怨起来就没完,显然早就一肚子窝火。最后,她气得跺脚,“我要回祝圣院,再在你这里当医护,我会被你们两个气出毛病的!”

“消消气,消消气。”凯撒轻言轻语安抚,但既不思过,也不承诺。当然,他也没有准许她离开。

“我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吗?”凯撒连连啧舌,对这个世界的自己很不满。他稍作迟疑,然后铿锵有力地批评,“渣男!”

我噗嗤一笑。还好这位团长听不到我们的对话,不然会闹得不愉快。我们所见所听都是已发生的故事,来自主任投入水中的颅骨,是异世界存在的证明和窥探后留下的证据。

这是我对凯撒的一面之词。他看上去深信不疑。我希望他能被这份惊奇的体验抚慰,安然离开。

但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首先,我对颅骨中的记忆保持怀疑,也怀疑主任的用意和真实身份。正如凯撒的警告,确实存在超越死亡、超越时空的权能,凭此欺骗世界,对一切生命造成罪行轻而易举。可谁能予以裁决,修正公义?

几乎不可能,甚至在如此庞大的谎言面前,保持清醒都很困难。所以我必须活下去,具备人类的心灵只是第一步。我还不能因此满意,就此安息。

异世界的两个人草草结束无果的争辩。他看她继续洗草药,她故意挑苦的酸的给他。他接过,一边抱怨,一边往嘴里塞,表情千变万化。

“看吧,团长对祝愈师的漫不经心只是表面。她也不是真的要走。”

“嗯……”凯撒审视着,“看上去像这么回事。但太遮遮掩掩了,不像我。”

“哪里不像?你不是偷偷爱着她吗?”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无耻到争抢朋友的未婚妻。但这个世界,她和內斯没有恋爱关系,对吗?”

“确实,现在她只属于她自己。但凯撒……”

我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解释。我恍然意识到,无论在哪个世界,米切尔·凯撒的成长和恋爱都充满波折,先要用超过同龄人数倍的努力成为一个人,再用体量相同甚至更多努力成长为一个男人。

过早夭折,或在歧途的尽头潦草完结,坠落、失温、饮弹、撕裂、贯穿、撕裂、窒息、辐射、剧毒……各种各样的非正常死亡。个别米切尔·凯撒的一生是这样的。只是我没让他看见。这些黯淡,充满悲伤的案例他不必知道。他需要知道的是这件事——

“在这个世界里,最先伸出手的人是你。在见到她之前,你已经蜕变,不需要再有谁激活你的良善,你也有足够的宽裕帮她摆脱困境。你是她的发现者、引导者、同行者。是朋友,又胜过朋友。像师生,又不止如此。用恩情或爱慕去概括,更是浅见。你们的关系是一种超越性别的联结,应该用命运去形容。”

“命运。”凯撒似笑非笑,又似嘲讽。他并没有为我这番话深受感动,双眼仍明亮,声音干脆,“在我眼里,我是男人,她是女人,我爱她。爱就是爱。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哲学家。这感情清楚明白,不是思考完人类智慧和道德之后的结论。但……”

他再次看向那两个人。

“你说这个我同样关心她,已经帮到她。我很感激。我原谅我用漫不经心掩饰真心了。米切尔·凯撒是这样的男人。勇敢是在安全情况下表现出的显著品德。而他总是不安,这个毛病贯穿他的一生。”

凯撒声音里有自嘲,也有心满意足。他不再去下一个世界,这里就是终点。他让我把家里那把椅子带过来,就是书房旁边房间里的那一把。这房间上了锁,只有他能进去。天气晴好的时候,特别是夏天,柠檬树结果的日子里,他会把椅子搬出来晒一晒。

湖边有野花盛开,味道芬芳,但树木稀少,更没有果树丰收。可凯撒依然满足。他抚摸椅子,轻轻坐上去。那两个人要走了。他望着异世的自己和她,说两个人的背影很美丽。

“她的生命不止21个夏天。”

凯撒说,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脸庞看上去十分温和。

“嗯。”我回应他,没有做出承诺。我只能回应。但过了很久,我都没有听到他说话。我反复唤他,没有回应。

他已经死了。在夜幕还未降临,日暮的光还在他面庞流连之际。

继亚历克西斯·內斯之后,米切尔·凯撒的生命也提前结束。她的生命不止21个夏天。这是凯撒的遗言。我铭记于心。

回到现实,我把他尚柔软的身体安放在床上。他胸膛仍然饱满,生命力大于衰老的痕迹。当我把他的灵魂从身躯中取出,一道光芒照亮我。这光芒是宝石蓝色的,像最高的天空,最深的湖水。我被照得没有尘垢,充满力量。

“米切尔·凯撒。”

我最后一次和他问候,与他道别。

离开时,我听到某种东西落地的声音,是那片颅骨。它从凯撒大衣口袋中落下,仿佛是对我的回应。

——你真的不需要实体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我的精神世界。我不需要实体,但人都是有归宿的。这一刻,成为一个完整人类的愿望空前强烈。我将意识寄宿在这片骨头上,血肉生长。

我诞生了。

找到一片宽阔水域,我割破皮肤,将染血的野花掷入水中。在一间没有天花板的屋子里躲躲藏藏没有意义,我必须抬起头,直面高高在上的视线。

这一次,主任回应我了,声音替代以往浮在水面上的文字。可是,这声音竟和凯撒的一模一样。我怒不可遏,忍不住走入水中。这一刻,我恍然目睹自己的倒影,是她!

我静止不动,待凌乱的涟漪消散,我看清这个影子,确认是她。

“因为那是她的骨头。”主任回答我。更远处的水面凸起一个身影,月光下,那双蓝眼睛和金发泛起的光泽令我咬牙切齿。他完全以米切尔·凯撒的姿态和我对峙。

“你在亵渎死者!”我大声控诉。

“不是亵渎,是物归原主,她的归她,我的归我。”主任勾动手指,凯撒的灵魂瞬间脱离我的身体,我无法藏起和保护,眼睁睁看它被回收。

“狗屁解释!”我啐一口唾沫,“为什么他非死不可,你我却可以无视死亡?死神到底是什么,是谁创造了死神?世界之外真的还有世界吗?真相,我必须知道真相!”

“不着急。”主任把凯撒的灵魂置于胸中,就像我之前做的那样,“先告诉我,你希望米切尔·凯撒活着,对吗?”

这一次,我忍住没有立即回答。我冷静下来,改口,“所有生命都会消亡。我只是不甘心,我刚刚对他有一点了解,他就死了。”

“你想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从他诞生到他消亡?”

“是的,但愿我可以保护他。”

“我相信你能做到像朋友,像家人一样陪伴他。唯独不能像恋人一样去爱他。”

我不能反驳,但也不能承认,一股矛盾情绪在我喉咙里郁结。

“你的犹豫就是回答,我明白了。”

“不。我很清醒。我想好了,我可以做到像恋人一样去爱他!”

主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记得吗,刚才我说,物归原主。你以为现在的自己从她遗骸中长出的血肉,可那片骨头本就属于你。生是你,死也是你。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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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sub rose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