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在乡下生活的第五天,我完全适应,作息也基本调整回来。也是在今天,我才意识到,龙圣早该回国了。他还没出现,也没有提前告知自己抵达的时间。我心里突然失落,失落比庆幸更多。
麦子早就收完,玉米也摘得差不多了。顾及我的晒伤,邻居和从前的同学都在帮我。我留在室内,尽可能多做一些别的事情。有个下午我照看足足八个小孩,太累了,比干农活还折腾。回到家里,还要给鸡鸭准备干粮和菜叶,做卫生。鸡圈翻新了。松动的砖墙用水泥重新加固,搭窝棚的烂木头丢掉。太锈的笼子也不要,脆得一掰就断。最近的木材加工厂开车只要半小时,我拉一些边角料回来。不仅是鸡窝,篱笆也重新做,还给蔷薇搭了花墙。
蔷薇是爷爷从山里挖来的野生品种,长得蛮横,刺多得不得了。大拇指粗的枝条跟狼牙棒似的。我现在不喜欢这棵蔷薇。同样庞大的花量,忍冬和三角梅待人却要温柔得多。出于偏心,我把鸡圈收拾完后,唯独没给蔷薇施鸡粪肥。
*
晚上,学护理的女同学来家里吃饭。她教我用洋葱做沙拉酱,里面加橄榄油、米醋和家里酿的苹果醋,料理机搅拌出来的沙拉酱很松软。我用小号玻璃盘装着,好像盛了一捧白雪。
“你白天不怎么出门,没看见好东西。”她说。
“什么好东西?”
“也不能说是东西,那是个人,帅哥。东京来的,长得像外国人。我们都猜他是混血。我看他会摄影和速写,该是来乡下找灵感来了。还有,我去查了他用的相机,好贵,这个数。”她和我比划。
我愣住。确实贵,“然后呢,你成了他的缪斯吗?”
“没有,我都不好意思上去搭讪,总觉得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但结果是我想多了……”女同学表情有些复杂,好像在懊悔,好像在惊喜,又好像在怀疑。她慢吞吞清洗紫苏叶,我在一旁准备烧开水。她继续说:“他竟然认得出田里种的东西,还会主动帮忙。我的意思是,他换上那种土气的,干农活时才穿的衣服,他在收麦子,收玉米,还帮我把中暑的人背去诊所,他……”
她张着嘴,动作停下来。
我把水龙头关掉,盯着她,好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下一秒,她尖叫起来,无比激动,语无伦次。“他的胳膊和我大腿差不多粗,这么粗!你能想象吗?”她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声音响亮。我觉得,她的行为比那人的强壮更冲击我。而她沉浸在回忆里,一会儿笑,一会儿睁大眼睛,脸上、耳朵,甚至脖子根都红彤彤的。
这时,我那位家里经营养鸡场的老同学来了。他又在跑腿,挨家送鸡蛋豆腐和鸡蛋干,是与合作商研制的新品。
“忙完了过来吃饭吧。”我和他说。
他说可以,再盯着她,上下打量,“吃毒蘑菇了?”
“没有!”她回过神,“最近来我们这里采风的那个东京人,你见过他吧!”
“哦,大城市来的摄影师,艺术家,把你这种乡下妹子迷得神魂颠倒。你可别觍着脸贴上去。”他翻白眼,立即遭到她的反击,被追得满院子跑。好像回到小时候。他很调皮,和女生处不好关系,对我的插班有意见,尤其听说我还是从城里来的。
“这个人现在住哪儿?”我问。
“当然是班长家的旅店啊。”她跑累了,停下来喘口气,“呼——而且我觉得班长也要沦陷了。”
“也?”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我的冤家男同学假惺惺痛心疾首,说:“哎呀,都说了别觍着脸贴上去。”
不用想,她马上又要和他闹起来。我懒得管,退回厨房。水已经烧开,可以放紫苏了。加入砂糖和醋,炖煮成浓缩紫苏汁,冷藏保存。可以用来调味果汁、做生鱼片佐料,还能加入天妇罗里提味。这是奶奶的厨房技巧。
晚上吃韭菜炒鸡蛋干、烤蔬菜、煎青椒片,番茄沙拉和蒸鸡蛋豆腐,但最瞩目的一定是烧黄鳝。我把黄鳝放在厨房的水桶里养着,因为那个晚上抓了太多,还送了好些给邻居。听说我半夜在田里抓黄鳝,邻居们很惊讶我的胆量。虽然对本地民风有信心,但天太黑总是不宜出门的,何况我还是一个人。
其实有人陪我。我心想。他可能是哑巴,可能装哑,但总觉得这不是个坏人。心里不断涌起的踏实感。经历过沼崎一事后,我还能偏袒深夜邂逅的陌生人,不可思议,异乎寻常。
“吃完去散步吗?”女同学问。
“我就算了,明天还要跑腿,我得早点休息。”他说完,立即被她瞪一眼。同时她下巴抬高,示意他看向我,“你的待客礼仪好差啊,她又不像我们俩,周末还能经常回这里。”
他有些委屈,嘟哝起来,“你是不是在抱怨,觉得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但本来就是啊,你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哪里是城里那些花花少爷的对手?”
“你个白痴,是不是懂不起?”她气得摔筷子,“人家在好心给你制造机会!你不是喜欢她吗?”
她指着我。
席间响起一片沉默。
*
这顿饭当然吃得不欢而散,我光是制止自己从座位上跳起来,就费尽力气。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讨男生喜欢的类型,能谈上恋爱,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隔壁那小子不是一般男生。甚至,说他属于人类这个范围都不算恰当,起码绝不能被当成一般人。
士道龙圣
我坐下来写他的名字,在纸上。但后面又写什么呢?我刚撞破小学同学的秘密,也一定会伤了这颗年轻的心?
士道龙圣士道龙圣
我又写两遍,好像回答就在他的笔画里。还有别的东西,像是似曾听过的歌,遥远的夜空中星光正在闪烁,一条鱼向着月亮的方向游到早上。谁能在月亮上安家?我在书里看过,能游到月亮上的人有权活得更久。
但你说,活那么久做什么,在一颗美则美矣,表面光秃秃,只有一片寒冷土壤的地方?
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
花3000円买的网帽和护臂,效果不如点燃一捆艾草。我想漫山遍野去采艾草。必经之路上有藤萝棚架。现在没有藤萝开花,但我看见野草莓丛里的络新妇。蛛网发着光,带点金色。早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样。我不怕,前天还从一只锦蛇身边经过。在乡下的水边和农地里常常有蛇。我觉得它们的鳞片和眼睛漂亮,性格比大多数人类的更好。又想起来,有种花叫落新妇。有人欣赏它的花簇饱满密集,有珍珠的质地和棉花糖的触感。它在婚礼上出现,是新娘手捧花中的一束。
我见过,好像看见火焰。它的形状更像一簇火。火向上升腾,烧出一个小小的尖。但这里的火最为滚烫。被剪切的鲜花活不长久,成了真正的花火。新妇就带着花火降落,给一个家庭或好或坏的滚烫。是这样吗?
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 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士道龙圣
我心里有无数字行,无数天真和怀想。如果我提出一万个问题,再提出第一万零一种和第一万零二种如果——如果我想要有人来回答,谁来回答?如果回答,回答是谁?
士道龙圣
士道龙圣
我写他的名字。整夜我都在写他的名字。
*
我五点钟离开家。
天是淡淡的亮色,淡淡的紫色。月亮,银而青白的沉默,似美人迟暮,它要走了。走在田间,秧苗很绿,水很清,鹭鸟的羽毛像雪一样纯净。我彻夜未眠的倦意和平静,都在万物吐纳的声息中愈发深沉。
走不动了,闭着眼睡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天变了颜色,月亮变成太阳,薄薄地贴紧山的边缘。我的瞌睡只诞生了一个瞬间,现在它瞬息隐没在新一天的谱写中。我要回去了,回到复归的生活。
但有一个常常在夜里出没的生命,他进入这片日光。
我眼睛因为他睁大又紧闭,世界既剧烈收缩,又无限膨胀。他在试探我的肺活量,试探我的心脏可以跳得多快,又会不会在某一秒中戛然而止。
士道龙圣。
我和他隔着两片水田,隔着清澈的禾苗,像两个静止的点。但我意识到,像过电一样意识到我们还隔着一个夜晚。夜晚里有艾草,有辣蓼,有频频闪烁的手电光和我一个人的声音。
他来得比我预期的早。
但是我不怪他。我想他。但我仍是一言不发,不挥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似乎又可以忘记,当作没有看见他。这是一个一如既往的早晨,我面对着田野。田野安静而丰饶,太阳光在远处的山上如水流动。我的一天就在这片流动中缓缓加速。
是的,我感觉自己将要迈出一步了,但朝着家的方向。我对他偏头,再偏头。跟我走。我安静说。水田里的人影晃动着。他跟上来,在岔道和我汇合。
他微微抬高下巴。我完全懂他的意思,他要走前面。他知道该怎么走,可这不是他这么示意的缘由。我心想,慢慢跟在他身后,一边看他的肩膀,后颈。头发稍的挑染被染成金色,一根根垂落下来。为什么这么做,为了隐瞒身份,为了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还有衣着,表情,淡得不像士道龙圣。他仿佛一艘远洋的大船停泊下来。
他改变是因为我,我知道。所以我有愧疚,然后是深深的沉迷。他漂泊的日子变成一个热烈滚烫的幻象。等他回来,在我身边停留,才觉得他真实。我突然觉得他的出现不是一种提前,其实是我很早就需要他能来我身边。
示弱是羞耻,孤独也是羞耻,不应让别人看见。因为太多人不怀好意,享受我被折磨,等待我放弃。所以我封闭起来,什么都没有表达,不管是脆弱,还是孤独,是爱,还是失望。当终于习惯了这种生活,就更要沉默,因为开着灯睡觉不是我自愿的,我怕一旦说出口就会怨恨这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陪我。特别是怨恨他。
我看着面前的人,咽下愧疚时眼睛灼痛。
走进院子,隔壁传来狗叫和小孩笑声。我却只有闷头走路,脱鞋,摆好,打开冰箱,倒两杯水,加冰块,再坐下。
他垂着头在看什么。
是我昨天彻夜写他的名字。本子还摊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字正映入他眼中。啪。我手按上去,在极度罪恶又欠缺又惶恐的情绪中匆忙合上。本子被丢进垃圾桶,我把整杯冰水也倒进去。
这动作太刺眼,我明显感受到他呼吸声音变钝重,视线落在我身上像烧红的针。对不起。我似乎是道歉了。彻底回过神,我已经坐下,扭着头,脖子已经酸麻,还是不愿意正视他。可是他在看我。就像石头碰鸡蛋,他是石头,我是鸡蛋。在他面前一直沉默,对抗等于毁灭。我终于愿意说话。
“为什么一直看我?”张嘴却是口是心非,胡言乱语,迁怒,不成熟。
好久,他回答我,说,说现在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我。
接下来数分钟里,我没有说话。日光浓烈,窗外涌来热气和蝉叫。我口干舌燥,咬住嘴唇。他把他那杯水推过来。我盯着玻璃表面他虚幻的倒影,“你很早就来了。”
“和你同一天到的,你白天,我傍晚。”
“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因为,我也需要时间。”
“也?”我诧异,忍不住看向他,与记忆中略有些不同,又凝缩了我许多过往和憧憬的脸。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与他再见。我在等他。我为了他离开城市的家,那个更安静,其实更适合独处的地方。我要为了见他,重新适应和人的接触,建立信任和热情,甚至来不及分辨这样做是不是会付出更多代价,无论情绪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如果草率导致恶果,又该怎么做去偿还损失——
没有仔细确认,就这样出发了。
我心里很复杂,但多看他一眼,又觉得这样的复杂是可以克服的。说到底,我希望他可以陪我,但又不想他离得这么近,把我的难堪看得这么清楚。
“现在,你觉得时间够了吧。不然你也不会让我发现你。”我说。
很意外,他否定了。
“为什么?”我不解,“你不会这么冲动的?”
“我没有冲动,只因为我怕你掉进水里。”
我怔住了。他继续说——
“我看你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你没睡好。我怕你摔了。”
突然之间,我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好像失忆,然后失聪,失明,失去嗅觉,失去声音。我把手放在桌上,慢慢朝他伸过去。他覆盖上来,轻易就裹住了。我竟然不知道他的手这么大,这么厚重,又这么热。我好像忘了他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是谁,为什么善解人意,对我怜爱?
我空荡荡的脑子里都是阴影,满是怀疑。我邋遢落拓,用着廉价香皂,穿着旧的麻衣和胶靴。手上有血泡,有茧,有深浅伤疤。我不是他所熟悉的我。可他还是把我的手握住了。
深层的疲乏破体而出。我伏在桌上,几乎一瞬间就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