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her side

因为要长住,要带的东西不少,我决定开车去乡下。早上出发中午到,差不多四个半小时车程。但不赶时间,我中途绕道去神社做参拜,倒不是担心奶奶的身体。姑妈和箱根的温泉水一定能让她好起来。我的忧心不会是轻易随波而去的。已经发出的邀请不能回收,士道一定会来乡下找我。他很敏锐,被他发现异常就糟了。

在服务站稍作停留,吃点东西,我拿出纸笔。手动起来,就算只是无序地排线,画出没有规则的图案,注意力也会被动集中,然后就可以好好梳理思绪了。

首先……

我想了想。

【首先,沼崎对我造成严重精神创伤,这种影响仍然残留,表现为睡眠障碍、习惯性焦虑、情绪低落、难以合群,伴有创伤经历闪回的症状。】

创伤经历闪回。写到这个词时我稍作停顿。这个词很专业,本来我不会了解到。沼崎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为自救我做了大量阅读。考虑过心理咨询,但一想到医院医生对沼崎的默许和纵容,我对包括咨询在内的一切治疗行为都产生回避心理。连同司法系统,我对它们感到更加悲观。沼崎让我亲身感受社会深层的丑陋和**。可即便被目睹,被揭示,都不意味着有一场肃清的风暴会掀起。

在格差社会,这些问题不存在彻底的根除,也不会有回归的初衷。但一定会有下一个高坂女士,下一个森永学姐,以及下一个我……

不,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不然负能量又要像鬼一样把我缠住。

我使劲摇头,在这条记录下面做备注。

【一个身体健康的乞丐比一个疾病缠身的国王快乐得多。健康是第一位,健康的身体,健康的精神。心情平静,意欲温和,足够善良,保持求知欲,对自然有敬畏。】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不需要的。**永远无穷大。别去焦虑,焦虑不如晒太阳,不想晒就去睡一觉。还有记得按时吃饭。】

没有主题,没有规则。我只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时唯心,有时唯物。怎么放松就怎么提笔。等我发现自己开始罗列经典恐怖片和游戏名单时,我知道,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略过沼崎,过去式,不值得再提。】

【言归正传,士道龙圣】

眼前闪过他的身影,有无数种神态和动作,极富张力,让我感到他旺盛的生命。这种感染力仿佛与自然相连通,超越了个人能量的范围。他的意志既不遗传自父亲,性格智力方面也不遗传自母亲。姿容以外的方面,他是一个新个体,新得难以解释他为什么拥有如此特殊的激情。贪欲最大,态度最蛮横,以便他追求他的目标。可我讨厌不起来,他那样的激情,反而让我憧憬。

就当,就当爱神是盲目的,带着杀人的弓箭,变化无常的翅膀。但无论如何,我陷入恋爱,愿意被杀掉一部分自私的利己心。因为我喜欢这个令人头疼的坏家伙,我要腾出空间把他的毛病一并兼容了。

【龙圣会出现,重聚来得比我精神上感受到的更快。

但我对他的归来,感情和身体态度之间存在错误。原因来自沼崎,他引发我对异性示好行为的抵触。这是一种迁怒,我理性上可以理解,作出纠正的指示。但身体无法立即做出回应,至今有延迟。

我确定短期内不适应与他四目相对,肢体触碰仅能停留在无意识的摩擦,带有目的性的行为,如牵手、拥抱,还有更亲密的

我很抱歉,我暂时

做不到

没有任何不欢迎,拒绝他回来的意思,但想念和抵触的情绪在我身上并存。很糟糕。这股否定的意识脱离我的控制,我无法停止它的续存和蔓延。

不知道这能不能称作一种瑕疵,但我确实无法履行恋人的全部义务和责任。我需要时间,还有尽可能高明的遮掩,然后尽我所能去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尽兴。】

*

在神社做参拜时,接到家里电话,让我等会儿上路时开家庭直播间。大概是不放心我独自开车,路程太远了。奶奶也会看直播。乡下还有几亩玉米和小麦要收获,虽然提前和街坊打过招呼,他们会帮忙采收,不需要我费多大力气,但事后要送去的谢礼要认真准备。可是奶奶,我已经考了农用拖拉机驾驶证,加上持有驾照,开着农机上公路也没问题。但就算当面和她讲了,她也不会放心我去操作农机。在乡下,种粮食不为售卖,是每家自给自足的口粮,很重要。

爸妈、奶奶、姑妈、姑父、表哥、小舅舅、双胞胎表妹……直播间一下子涌进好多人。我没来得及调音量,耳边一下子炸开,震得我脑瓜子嗡嗡。

“姐,可以找你问题吗?”

“不可以,找别人。”

“开慢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姑妈。”

……

我把音量关掉,再给车载摄像单独设置频道。他们随意观看,可别影响司机开车。等绿灯时,我视线掠过屏幕。评论刷得飞快,他们在聊今天中午吃什么。弟弟妹妹偶尔抖机灵,说一些会招来误会的话。听说刚上初中的远房表弟在做游戏主播,偷他爸的身份证通过了实名认证。青春的向往或虚荣的**,受限于经历的不足,多少都有一种幻想色彩在里面。所以我不觉得表弟犯了天大的错,顶多要挨一顿痛打。

绿灯亮了。我重新目视前方,没有留意到有人被奶奶邀请进入直播间。直到我到达目的地,退出摄制,也没有发现他一直都在看。

*

去野口家的便利店买豆沙小餐包和酸奶,再来一只鸡蛋,午饭简单吃一顿。

我把下午的行程规划满当,重点是去农机租赁处和社区委员会说明情况,我持有驾驶证,可以参与麦子的采收。至于奶奶的玉米地,可能赶不及在龙圣抵达之前完成全部采收。以他的个性,他是不愿意待在一边什么都不做的,一定会参与进来。另外,奶奶提到的鸡圈翻新,堆放农具和杂物的屋子需要检查防水,有时间再给冬天准备新的木柴……有些事不是她提的,是我凭对过去夏天的回忆,主动提出来的。

已经不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但天空仍在燃烧,戾气横生。太阳火力全开。我走路回去,不到一刻钟,已经背汗湿如泼。我望见水田里有人影晃动,抢插双晚秧禾。二生稻产量不高,但打出来的米雪白好看,煮饭绵软,留有回甜。有年长的老者认出我,分我一把空心菜和半篮子辣椒。我站在田边和他聊天,田里的水如同煮沸,热浪熏蒸。我眯着眼睛,感觉喘不过气,他却习以为常,一脸淡然。汗水从额头淌下,就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飞快揩抹。奶奶不种水稻,但我很快也会像他这样在田间呼吸滚烫的空气。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在闹钟响起之前睁开眼。昨晚又没睡好,可能是突然换了环境,还有乡下夜晚特有的声响在吵我。像是狗叫、虫叫,大量植物在风里哗啦啦作响,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有些刺激,像木棍在戳我的神经。

在平日饭量的基础上,我逼着自己再吃一个馒头,一个鸡蛋。整个上午都要收麦子,偏偏壮劳力又少,一定大忙。而且说不清能不能按时吃午饭,丰收就是和时间抢时间。

乡下不是平原,麦田菜田都有坡度,形状不规整。为争取收成,边边角角都种有作物。这部分麦子必须人为收割。农机没有人灵活,它只能直来直去。但总体来讲,农业机械化还是帮了大忙。麦叶质地坚硬,麦芒又带软刺,隔着手套还能感觉到。要是全程徒手对付,非得弄得人流血。所以就算对付边角的麦子,不仅要戴手套,还要穿长袖长裤。今天也热,上午就超过35度。炎炎烈日下,什么都不做照样汗流浃背。

半面坡的麦田被收完,算不上很累,但是极口渴,腰酸痛。没让几位上年纪的邻居弯太多腰,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有各种事情要麻烦他们。有来有往不欠人情。

半自动收割机把麦粒和麦秆分拣出来,麦秆被打碎还田,接着补一次肥,用腐熟的粪水和草木灰。这个机器做不了,要人工。其实也不是机器不能完成,这么做是出于对土地和山里神明的敬畏,同时要念一长段祈祷语,保佑明年也有好收成。

麦子拉去磨粉,十斤麦子能磨四斤半成品面。

路上遇见野佛石像,供奉一束麦子。在乡下这样的石像有很多,伫立于野间,作为地域的守护神,或是路标。我对民俗没仔细研究,神明太多了,同一个神还有不同叫法。八百万又八百万,像在做乘法。就像随处可见的打碗花,牵牛花,到处攀爬,篱笆多高,墙多高,它就爬多高。我分不清哪朵花出自哪根茎秆,但觉得花好看,颜色润润的,看了让人心里感觉平静。

很远就闻到油坊的浓烈香味。那口巨大的铁锅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也记得夏至的时候,也是榨油的时候,男人们只穿裤衩,推动悬吊的长木重重撞向木榨。菜籽油黑得发亮,顺着油槽汩汩流进大缸里。再往前走几分钟,就是做挂面的地方。

小学同学家里是做挂面的,作坊里的情景也和我记忆里一样,只是换了一批人在忙碌。我看到他了,他也认出我。他高中毕业就继承家业。这个曾经用圆规扎我的坏小子,现在已经是一个做事勤快,有责任感的大人。奶奶吩咐,新磨的面粉要拿一些做挂面。

做挂面看天干活,除非下雨,作坊一刻也不停息,更是要趁着连日天晴晒面。院子里排满成排面架子,他把最后一排挂上面条,留我吃便饭。南瓜花裹上面糊,加小葱、加鸡蛋,放进锅里油炸,配点酸豆角和黄瓜,喝两大碗凉好的稀饭,这就是一餐。我不觉得简陋。坐在树下,看着挂面像洁白的手工布,在蓝亮的天空下一匹匹飘拂起来。我感觉被犒劳,深深满足。

他再送我夏至做的杨梅酒。梅子不入口,泡酒倒是很好。等天彻底暗下去,我真的可以躺下来休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里面加两勺蜂蜜。很好喝,我含了很久才舍得把酒液压向嗓子深处,一点一点咽下去。也是在这一刻,我才完全放松,有大把时间和闲心胡思乱想,想糟糕的5月和6月,想学姐,想高坂女士,想三八三十二的俊介和他家的便当店。农机驾照实在太好考了,几乎可以一周突击过关。

又突然想起今天没去菜田,于是我打着手电,带一只大篮子溜出去。青蛙和狗比谁的声音更大,晚上吵吵嚷嚷的。再摘两根黄瓜,蚊子聚拢过来。我觉得它更吵更烦人。可我舍不得走,总觉得还要多摘一些,茄子和番茄都长得鼓鼓囊囊,明天再摘可能就要开裂。奶奶还种了紫苏、苦瓜和秋葵。大丽花生长的地方,新长出高高的唐菖蒲。我摘了两支,又看到下面还有百日菊在开。用脚稍微把花丛扒开,蚰蜒被手电筒的光吓得乱爬。我一点不怕它。非要说怕,也是怕它趁我睡觉钻我耳朵里。

或弯腰,或思考,被蚊子打搅就挥手,不断跺脚。手电筒摇晃,无意朝天上投去一束光芒。银河在头顶,一抬头就被倾轧,星星像大雨落在身上。我静默,仿佛连呼吸也没有。变成一件物品,是木头,是石头雕刻的,暂时超越人的集体,也没有了人的烦恼。直到我躺回床上,这种开悟,或通透,一切归零的感觉还在持续。

天亮,继续收麦子,收完自家还有别家。麦子未结束,玉米陆续开始,同时有瓜果蔬菜。喂不饱的牲畜,乱跑的鸡,流浪的狗,偷鱼的猫。总有东西让我分心又专心,随着每一个钟头的流逝,我进入无暇自顾的重复,重复劳动,重复很多之前没做错的事情。我汗如雨下,被晒得发红发亮,亮得那些焦虑无处躲藏,再也不能赖在心里不走。我行走在田里,在路上轻轻浮起来,在空中看见自己滚烫的勤快。

晚上,院子门口堆起土台,铺好芒草叶。以黄瓜为马,以茄子为牛。在夜色中点燃一堆火,这样爷爷就不会迷路。虽然我不乐意他看见自己现在这样子,但奶奶嘱咐了,盂兰盆节要做好迎火的仪式。今年我负责接他回家。

倒是来个人来接我啊。我也觉得自己的灵魂需要被指路。

*

早上醒来发现胳膊后颈又疼又痒,撕下一块死皮,才知道自己被晒得不轻。室外待不了,留在出租农机和卖种子的店里帮忙记账,修修家电,给点意见。从前和我玩的一个女孩子,她在读护理专业。她给我做应急处理,用毛巾冰敷。炉甘石洗剂的味道微微发涩,液体带着粉调,我很喜欢。我说家里院子的角落有两大窝芦荟。她说不能拿芦荟涂抹,转头给我两支表皮生长因子凝胶。等太阳落下,我正式出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正是一年里黄鳝最肥美的时候。

爷爷还在时,教我用竹签穿蚯蚓。竹签泡过鸡血,很腥,黄鳝会被味道勾出洞来。本来我想试试徒手去抓,摁住头腮它就溜不掉。但我手上抹了晒伤药,不能抓也不能掏,只有拿笼子请它上当受骗。把折叠凳打开,把艾草和辣蓼混着点燃,蚊子不敢过来。我就安心坐好,想着会捉到多大多粗的黄鳝,最好有扫帚杆一般粗细,能有至少四两净肉。远远地,前面田埂有手电筒在晃动,不知道是谁正在走夜路。黑黢黢的,看不清轮廓。晚上来田里,不是捉黄鳝,就是抓青蛙。我左右摇晃手电筒,在乡下的晚上,这是打招呼的方式。这个人停下来,等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回应的光束。他肯定还年轻,不然就是不爱说话。换作上了年纪的老街坊,会更主动地打招呼,问我是谁家的,然后嘱咐我注意安全。

这个人蹲下,也可能坐下来了。我又想起来,那片田是水田,说不定他在捞鱼。养在水田里的鱼比塘养的更好吃。我远远望着,一边闻着艾草香味,突然想问他一声:要不要过来分走一些。当心鱼没吃着,自己倒是被蚊子吸了个精光。

“欸,你那边蚊子多吗?”我大声问。

他不回答,却用手电筒照向跟前的水田。慢慢地,我瞄着光的痕迹,辨别出他打一个勾。

啊,他一定被叮惨了。

我开始觉得这人古怪,没什么礼貌,现在觉得他幽默,又有点可怜。我说我这里有艾草和辣蓼,没有一只蚊子敢过来。

默默地,他把手电筒关掉了。我感觉自己无形之中刺痛了他的心。

“真的,你要不到我这里来。但我不是来抓鱼和青蛙的,我在捞黄鳝。我带了笼子。”我说。

就在这时,我听到水中有异常响动,那黄鳝得有秤杆那么粗。

“哥们儿!”我赌他不介意我这么喊他,“我出货了,半斤的黄鳝!这里鱼口好,我把位置让给你!”

我拎起笼子,把这只黄鳝倒进桶里。鳝洞不小,里面肯定还有货。我把笼子和折叠椅留下,艾草堆熄了。他要愿意过来,就自己去点燃。不过他抽烟吗,身上有打火机吗?但乡下的男人又有几个是不抽的。我没想太多,就去别的地方下笼子了。

直到后半夜,这个人和我打手电筒相互照应着。先是朝天空射出一道光,然后用手遮挡又拿开,反复几次。哎,他要是能开个口就好。从前跟着家里大人半夜出门抓野味,听他们天南地北吹牛皮,一会儿扯股票,一会儿又说哪里的刺身好吃。质疑大人,理解大人,成为大人。热闹一点才好啊,坐着干等鱼上钩,多无聊。

“我昨天被晒惨了,今天从胳膊和后颈窝撕下来两大块死皮。”

“原来拿芦荟肉去涂晒伤的地方是不对的。但吃芦荟还是可以的,只要不过敏。”

“你那边口好吗?我感觉我这地方不行,要空军了。”

“你家麦子收完了吗,种玉米了吗?”

……

我已经发现规律了:手电筒光闪两下是肯定,闪三下是否定。亮着亮着突然熄了,就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至少不该用是或不是,只得口头描述。可他金口难开,让我怀疑他是个哑巴。但就算是哑巴,也是个有趣的哑巴。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杀出个黎明》,他回答是肯定,并且全三集都看过。有品。

“那你也看过《夜半鬼敲门》吧,史蒂芬.金的作品?”

肯定。

“夺命狂呼系列呢?”

肯定。

“哥们,真了不起。你觉得异形系列哪一部最好看。”

闪两下,接着闪四下。

“酷,我也这么想。你会玩惊悚类游戏吗,我高中经常玩的一部作品明年要出重制版了,希望能有新怪物和关卡。不过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登录平台,希望还能记得账号密码。”

亮着亮着就熄了。

是啊,这没法用对错回答,可你又不说话。远远的,天空连连打起豁闪。就是有闪电划过,只有光没有声音。有时这是干闪,是一场空。但有时它是急雨的前兆。本想再坐一会儿,仔细观察。

另一边,他不断发出高频的闪光,在催促赶紧离开。好吧,听你的。我收拾笼子和水桶,和他打过招呼就往回走。走着走着,大风扯起来,树梢连同地里的作物都在上下起伏。我跑起来,他也跑起来,隔着两片水田,像两个并行的动点。不过我马上就要拐弯,走另一个方向。我大声和他说再见,让他动作快点。如果有机会,就白天再见。

我还挺想认识这个人的。

说来奇妙,来乡下的路上,我还在想,劝自己把心敞开,不要把对沼崎的怨气迁怒给别人。在乡下,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敌人,相反我需要他们的帮助,协力去完成作物的采收,还有其他日常方面的需求。而且劳动生活让我无暇纠结过去,环境的改变好像让我变成另一个人。或者说,我回到从前,生活回到正轨。

刚冲进院子,随着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大雨倾盆而下。

希望那个人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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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天堂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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