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8章

在我入学第二年,家人给我写了一封信。我那位童年玩伴命不久矣,她患上严重的偏头痛和胃病,无法入眠,无法进食。她本该成为幸福的新娘。我出发来学院报到当天,她为我送行。锥心的失恋之痛掩藏不住。我希望她不要那样笑着和我道别。

因为课程繁多,我没能请假。她没有责怪,死在一个仲夏的午后。哥哥代我参加葬礼,写信告诉我,她还是爱那个人,希望在墓碑上她的名字底下刻一行小字。她到死都在等他回心转意。哥哥回忆两个人的故事源于何处,又如何终止。

“她永远等不到他。”

哥哥写道。

“他的命运脱离人类的轨道,从前的一切被抛下。他先后做了赏金猎人和雇佣兵。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边境。他在松林中穿行,带一队人马进入一片被魔物和迷雾笼罩的区域。”

有哥哥这样仍选择从前作为家园与归宿的返祖者。也有人像他这样,回应异族血脉的召唤,投入逐猎、投入战争、投入厮杀与**。

哥哥把这些人称作“流亡者”。

“不要离开亲族,放弃自己的蒙福之地,屈服前往本能的野蛮之地。”

哥哥对他自己说,也对我说。如有一日,我也返祖,我要记得这句话。

可是哥哥,我面前有一个返祖者、长生种。他早已经失去亲族,故乡不复存在。但他铭记着善行。我从未觉得他在流亡,更未被野蛮奴役。他不愿严守在时间的要塞中。他违逆不死的意志,放弃诸多财富,愿意踩在我人类的足迹上——我还是人类——他在加速前往终点。

我该怎么做,让他离我远去?我宁愿他去流亡。

坐下来,喝安神茶。

信纸,钢笔,花香黑墨水。缓慢燃烧的蜡烛,发热的铜炉和融化的火漆。

我在想办法让心情温顺。教授,亚历克西斯,恋爱可怕的威力令我动摇。于我而言,阻止或说服都很艰难。如果,如果他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再把那些话和我说一遍。我想自己会彻底陷落。

凯撒、凯撒……我反复写道。在收信人的名字重复十遍以上,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失态。但我顾不得这么多,在写完第十七遍“致米切尔·凯撒”后,我终于切入正题。

请带我去南方,越快越好。

我根本不能阐述具体原因,只能抛出结论。可是,这封信一旦寄出去,凯撒定然会以最快速度赶来,然后……

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亚历克西斯。

不,不行。我会很难受,这要比他现在引发的骚乱更严重。

敲门声响起。

哦不,是他。我又慌张,又惊喜。我控制不住自己。把信藏起来,假装在誊抄笔记。“请进。”我鼓起勇气。

亚历克西斯走进来,双目清澈,满脸严肃。他醒过来了。真好。我庆幸,可注意力很快又被他的耳羽夺走,想象天国最温驯的白鸽,可他的羽毛比之明亮上十倍。

完了。我叹道。

“我找你,为了向你道歉。再一次道歉。”亚历克西斯说,拿出一只枕头,“这是我头脑发冷发热后干的好事之一。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枕着它睡觉。”

上好的丝绒布料,里面散发香味。针脚细密。他手很巧。不不不,现在别在乎这个。我端来椅子,请坐。我示意。

“不,我不能久留。”他摇头说,“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从今天起到明年春天,我一步也不踏出家门。我会守着壁炉,我会本分的。我向你保证。所以……”他朝我书桌望去,“我恳求你不要离开。”

我忍不住跟着看去。不好,只把信藏起来,火漆铜炉还在。只有写信才会用到这个。

“教授,我……”犹豫一下,我改口,“莱西,听我解释,我没有想要离开,我只是被吓到了。但我可以自己处理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你也需要时间。”

“你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吗?我甚至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

“并不,你把我保护得很好。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踏实。”

“哪怕我对你说了那种话,言行轻佻至极?”

“我明白那不是你的本意,莱西。”

“不,不。我本心如此——”他深吸一口气,“我会道歉,但我没有后悔。此刻我清醒地告诉你,我不后悔自己浸入恋爱里,我清醒时就觉得你无比可爱,糊涂时只会做尽糊涂事情。我不望你慈悲,大度原谅我的疯狂。你尽情责怪我的不敬吧。现在我不是你的老师,我只是一个愚蠢的男人。”

他的声音像车轮碾过,撼动我的心灵。我愣住不动,但思绪不是无意识的石头。我被他热情的目光,颤抖的嘴唇触动。他的坦诚、呼喊,激动的悲叹,声息情绪如同高耸的深邃,吸引着我跌入其中。如果真的靠近,会像一只鸟藏进天空里吗。我浮想联翩,不觉他一步步走近。他以额轻触我头顶,我在他的呼吸中开始穿越所有邂逅和相处。一起共度的秋日斑斓发光,丰收的颂歌终了,晒过的药草香气涌动。驱赶霉菌与灾害,使不可见日的魔物于逐猎中匿迹。彩虹与风暴之子,众人无所知晓,前来问诊。不可思议的魔法使、撰稿者、医生,山林小屋一如既往。天空恒久,收容万物。

“莱西。莱西你不能因为我停下来。我是人类,而且世上还有许多人类。许多人需要你的帮助”

“我没有因为你放弃了别人。只是这颗心终于有了归处。你要记得我此刻十分清醒。你还在的时候,我是莱西。你不在了,莱西也就不存在了。只有一头羽蛇龙行走尘世,春夏他星夜兼程,严寒里他和睡眠相拥。纵然他平日竭力隐藏,当意识游离,他会追忆,再会今日,再会此刻——我将一直记得你。”

“……我可能,一直都是人类。”

“这又怎样?”

他笑起来。一双手紧合我的腰背,蛇尾环绕。心跳声温和流动,汩汩涌动。清澈、明亮、丰盈,倾注我的精神。我不再想着劝服,在胆怯和动摇爬上躯体之前。我靠近他,侧过头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继而静静感受。

余光瞄见掉在脚边枕头。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掉地上的。

“为什么我不能睡在这个枕头上?”

亚历克西斯如梦初醒,他松开臂膀,蛇尾。耳羽小心翼翼收拢。他捡起枕头说:“这是我冲动之下制作的。里面放了西洋蓍草,这样会诱使你梦到爱恋的人。唯恐你不会梦见我,就又放了柠檬马鞭草进去。我千方百计想让你对我另眼相看。但是——”

他打开窗,把枕头抛出去。一群掠鸟飞过来接住枕头,把它带走。

“我想要你爱我。可我不能强迫你爱我。”

他看着我眼睛,微笑着。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偷走了。

授课期间保持专注,使用敬语,态度端正。

每日打理牲畜窝棚、温室,排查隐患并及时修缮。

晴天可远行,但最远至河畔,不深入森林。补充木柴,适度打猎。和原住民交换情报,制作巡逻日志。

还有更多。

我给自己制作一份注意事项清单。亚历克西斯过目,一边看一边摇着头,可他没法开口反驳。教学才刚刚开始,约束感情是必要的。他必须理解。而且,我想授课结束后,一日三餐,闲暇时光里都不叫他“莱西”。这个称呼会让我变得不坚定。

我说出来。

“不,这不公平,因为我直接叫你的名字。你也直接叫凯撒的名字。”他旧事重提。

可凯撒不会爱上自己的学生。我默默说,向壁炉正中的炉火加入新的木柴。红黄色的光芒在周围跃动。窗外阳光渐亮。积雨云最终散去,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怕他再讲下去,自己会拗不过,就说时间到了,该出门了。下午的安排是送药、回访,再给牲畜看病,一共要去四家。顺利的话可以在晚饭前结束。我还想争取更多时间,好带干柴回来。

炉火得一直燃着,只要天气好我就想收集木柴,劈得大小均匀,整整齐齐码起来,把储藏室堆得大半满。这样的画面让我心里踏实,不怕接连好几天都下雨。天气越来越冷,可能过不了多久,天上会飘雪花。

“我分得清场合,就算你在课上那样叫我,我也不会放宽对你的要求。你还是学生。凯撒把你托付给我。你哥哥也希望我照顾好你。”

我正要推开门,亚历克西斯叫住我。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舞动的炉火映红他面庞。羽毛泛起柔光。

“你不会辜负他们的好意。但是,莱西。”我犹豫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称呼,“我没你那么有经验。我从来没有……”大门吱呀,吱呀慢慢开启,我迎着扑面的冷风,看向笼罩在日光中的前院。我从来没有和谁发生恋爱。我没有说出口,没能。在他追问之前,我马上走出去,嘭地一声把门关上。

接着我跑起来,狂奔向马厩。马背上驮着要用的各种药物和工具,还有我惯用的弓。我喜欢打猎,秋冬的野兔正肥美。可今天急着外出,急着干完正事就钻进树林,进入河畔的开阔地不是为了猎兔子或捞鱼。我往亚历克西斯脸上泼了冷水,心里很懊悔。

可这有什么办法,光是魔药学的课程就够我忙活,还能怎么分出心神谈情说爱?这是我的初恋,对方确是自己的老师。

凯撒和哥哥,他们知道后会先责骂我,还是冲亚历克西斯大打出手?

我骑在马背上,再怎么颠簸,烦恼都在脑子里根深蒂固,根本甩不掉。甚至,我悲观想着直到生命的尽头,自己都要为这份感情耿耿于怀。我不该回应的,哪怕亚历克西斯这份深情十分可贵。

“助理小姐,您来啦。”

前方路口,等着取药的居民等候已久。

这是一片值得光顾,令人尊敬的乡野。虽然有些偏僻,可这里住的都是些勤快而又体面的人。没有谁是特别自私吝啬的。每家门前都被打扫得干净,不归自己管的地方,道路也是平整的。总有人让我耐心等待,邀请我参加“田野祈福周”。春天里,所有阴郁的角落也会变得明媚。每一处都像五月天气该有的那样。

其中应该有亚历克西斯的功劳。他住在这里,就给予庇佑。有羽蛇龙的地方就意味着安全,舒适。他的家确实给我这样的感受。我是懊恼和他之间不该有的恋爱而逃跑的,现在,我又开始惦记他的好。给第二户人家送药,检查病人恢复情况的时候,这家人也在念叨他的好。第三家也是如此。暴躁不安的公牛在嗅过熏香后也温顺下来。亚历克西斯,他甚至了解村里每头牲畜的脾气。他又医人,又做兽医。谁都尊敬他,爱他。

要我彻底断了对他的好感,根本不可能。

“可我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叫他一声莱西,这样会养成坏习惯,觉得自己很特别,忘记初衷。我明明是来学习的!”我想象这样糟糕的未来,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昨天我感到自己的心被偷走。现在,我命令自己立刻恢复冷静。

告别最后一户人家。天边微微浮现暮色。但鸟群还在盘旋,没有归巢。我呵出一大口白气,用斗篷裹紧身体。喝啊!我拍打马屁股,朝西边驰骋。那里的树林间还有一片灿烂的阳光,视野良好。可以捡到足够多的干燥木头,走运的话还能发现猎物。

经过一棵大橡树——“向你问好,女士。”——树上传来声音。两只棕精灵正在分吃一粒核桃。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核桃,像苹果一般大。

棕精灵已经不叫我不宁芙也不风的人,但我也没让他们叫我一声女士。我想这是亚历克西斯的要求。宁芙,唉,宁芙。我回味这个字眼,越发感到惊奇。如果亚历克西斯是风暴与彩虹之子,那水中的仙女,宁芙岂不是指的凯撒?怎么可能,他是男人啊。就当棕精灵的思考方式和他们起的外号一样独特。再说,对凯撒使用女性称谓,他准会暴跳如雷,给我一顿狠骂。

“愿意为你们效劳!”我学棕精灵的腔调打招呼,悄悄在树下放一袋碎奶酪。接着去一处终年流淌的泉眼。半杯苹果醋、一把新鲜尤加利叶和芸香叶、三撮食盐,取两大杯泉水混合在一起,盛入大锅。这种混合液可以净化宝石、幸运符或魔法工具,也能添加到洗澡水里。

我把锅留在泉水边,供包括棕精灵在内的原住民使用。森林深处的巢穴不止亚历克西斯一人在压制。所有原住民都是他的眼睛,他的帮手。小喽啰大可以交给原住民,他们有的是法子。

做完这事,我就去捡木柴,沿途布置抓狐狸和兔子的陷阱。套索、活结,怎么挖坑省力气,坑洞要用什么方式掩饰最自然,还有掩饰气味的方法。我在老家学到很多,都是哥哥教的。来到这里,亚历克西斯也教我新的技巧,不同的地方,动物的习性都不一样。像是在南方大热的饵料,在北方一点都不奏效。

布置完陷阱,我牵着马,来到河边小坐。太阳正在落下,水面仿佛有无数宝石闪着金色微光。森林中高耸的杉木,树梢和群山的线条融为一体,又时而突出一角。那是一只停留的林鸮,它飞起来如流星滑过天空,又没入林中。再次捕捉到它的身影,一只兔子在他爪中挣扎。猛禽满载而归。我也要回去了。

和亚历克西斯道歉,和他好好交谈,仔细商量以后的安排。

我精神振作。长久独处,冷静下来后重获生机。我骑上马,在晚风中感受到迷人的清醒。这是神志清明,不受感情左右而能自己做主的快乐。我很欣慰,想要抒发出来。我哼起歌,没有歌词,旋律是随心所欲。它们在胸膛之内像一群白鸽冲荡。

想不到短短数分钟,已经有兔子掉进陷阱,是一只壮硕的猎物。我捆好兔子,继续哼着歌,催促马儿加快速度。河畔离家有很长一段距离,务必在天黑之前赶回去。这方面,亚历克西斯总是很操心,半天等不到我,他很可能会冲出家门。

然后闹剧第三次上演。

够了。我摇摇头。

棕精灵们也纷纷回家。他们有的在树丛间跳跃,借一根藤条来回回荡。有的站在公鹿角上,搭鹿群的顺风车。那姿态很像一位乘风破浪的水手,很酷。向你问好,向你致意。这样的问候此起彼伏,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也有催我快一点,再快一点的叫喊。真是一次热闹的回家之旅。

冲出树林,穿过空旷的田野。每家的窗户都亮起灯火。烟囱升起烟雾。我闻到食材被烹饪,散发出各种香气。不知道今晚吃什么,可桌上一定摆满佳肴。等到饭后做清洁时,水槽里有成堆的盘碟。他真能吃,我也跟着变得能吃。

现在,我不抱怨这恋爱来得冒冒失失,也不因为无法令亚历克西斯放弃追求而耿耿于怀。让这一切发生吧,它已经实打实地发生,摆在面前了。去考虑更后来的事,想想该怎么对付。我对自己说。

远远望见房子秀气的轮廓,后院围墙被最后一抹黄昏涂成亚金色。发现厨房亮着灯,我勒住缰绳,让马放慢步伐。再靠近一些,又望见亚历克西斯就站在门口,倚着门框。他背着光,迎面朝向我,这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庞,不知道他以什么表情迎接我的归来。

我翻身下马,踩在覆着枯草的道路。我想慢一点走过去,慢一点揭开他此刻神秘的面纱。

可他同时朝我走来。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他没有穿长斗篷,只披一件披风。他信步走近我,步子迈得又稳又大,又闲适得好像在温暖的家中走动。另外,我看见他身后的尾巴,随他步伐而自然摇晃的蛇尾。

“回去,快回去!”我吓一大跳,松开缰绳,朝他飞快跑去,一边扯开斗篷绳结。我赶紧把他包裹住,好让蛇尾和耳羽都藏起来,“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我忍不住大声责怪。

他却给我一个拥抱。

日暮中,他的身体发凉,手指传递出令我瑟缩的冰冷温度。可他很执拗,更用力抱紧我,听不进去任何劝告,并且始终一声不吭。好话说尽,我忍无可忍,张口咬他露在外面的锁骨肌肤。他这才有反应,好像受到极大冲击,踉跄着后退。我看见他整张脸涨红了。

你自找的。我不打算道歉,拉住他的手朝厨房走。“跟我回去。”我故意瞪他。

他耳羽极力收拢,肩膀也缩紧了。直到我把厨房后门锁上,喝完一杯温茶水,他还一副忐忑不已的模样,蜷在角落,蛇尾一圈一圈卷在大腿上,盘得很紧。他好像要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可他太高大了,反而很显眼,也很滑稽。

一口锅里煮着牛肉高汤,一口锅里不知道在蒸什么。烤箱还在工作。

我让他继续手头的活儿,他低下头照做。出去之前,我问学院的规章制度他还记得几条,想不到他几乎能全部背下来。我仔细观察他的脸,看不出神志模糊的迹象。他现在是清醒的。我稍微放松一些,出去找马。马儿很懂事,已经自己回了马厩。等我处理好木柴,把野兔养在羊圈角落,晚饭差不多好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亚历克西斯紧张地问。

完全看不出他哪里像个老师,我的老师。我本来平静的心情被打乱,之前那些自信满满的计划也实施不了。

“不要擅自出门,不可以,绝对不行。没有下次。明白了吗?”我装模作样,想让自己足够严肃并且有说服力。

亚历克西斯再三道歉,也承诺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可他又补充说,自己尽量做到。那承诺还有什么意义?我简直要发火。他立即按住我肩膀,细声细语安抚,一边解释。

“我听见你在唱歌,几乎是一路唱回来的。”

是的,我在哼歌,随便哼哼。

“你仔细听我说。真的,虽然这难以置信,可是……我能听出来,你的歌声里有我。你心里有你,你在想我。你没有讨厌我。”

什么?!

我张大嘴巴。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能听见,听得一清二楚。你的声音就像黄昏给西边云彩新的装扮,啭鸣着悦耳的快乐。我感受到甜美的呼唤,又像有利箭插入我的心脏。我想要快点见你,也努力忍住没有在推开门的一刻就往外狂奔。我命令自己只能站在门口等你回来。我听见你和棕精灵问好,你在松树和杉木之间穿行。我说,忍住,忍住。就快了。声音愈响,你离我愈近。你就要回来了。”

亚历克西斯弯下腰,额头靠拢过来。他的耳羽正在舒展,羽毛蓬松鼓起,好像在向我证明他所言非虚。他的感官能穿透旷野,在森林中捕捉到我的踪迹。

可我那时哼的歌,我是想着他而出声的吗?

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亚历克西斯柔柔地笑起来,“入耳的谎言于羽蛇龙无用,除非能做无风的呼吸。只要我想,就可以甄别你声息中的违心。你所言每一个音节,其实都是你的本音。”

“岂不是,在你面前我根本藏不住秘密?”我打一个哆嗦,好想找个洞钻进去。

“不,你尽管拥有它们吧。我不以窥探别人的内心为乐趣,我只是无意听到你在用歌声呼唤,开始时我还以为你遇到了麻烦。再仔细一听……呵呵。”他以手掩面,还是藏不住得意和喜悦。我可以感受到他此刻心情非常愉快。

“如果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没有用,那你也知道我在烦恼什么吧?”我接受自己打了败仗。

“当然。”亚历克西斯点头,同时站直身体,可尾巴却绕过来,把我圈起,“你怕自己得意忘形,失去求学的初衷。但我相信你不会。凯撒已经证明这一点,他绝不把精力浪费给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而且我说过,我分得清场合。如果你想尝试,我可以改变教学方式,严厉到让你忍不住哭泣。”

“……你做得到吗?”我很怀疑,面前这个人怎么都和严厉、苛刻这些字眼不沾边,想象不出他板着脸的模样。

亚历克西斯先是苦笑,再是笑着长叹,“我能做到。但我不想。说到底,羽蛇龙也是龙的一种。”

“这和上课有关系吗?”

“关系不大。仅仅是想告诉你,或者说,给你一个重要提示。把喜爱之物带回巢穴严加看护是龙的天性。所以我不想你离开,一千万个不情愿不乐意,不管那时我还是不是你老师——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所以我不能做令你生厌的事情逼你离开。所以我会分清场合。认真教你和认真爱你,两者并不冲突。你相信我吧,我做给你看。”

我很惊喜,可还是不安。想好久后,我问亚历克西斯,“就算我不小心得意忘形,在课上对你亲昵,言语轻佻,你不会跟着我一起胡闹?”

他哈哈大笑,“你忍不住犯错,可我很清醒啊,甜蜜但需要清醒。就像有人吃饭,就有人做饭。有人酣睡,就有人守夜。放心吧,我会及时纠正你的。毕竟你脸皮薄,也不用我讲重话。反而当你懊恼不已,振作不起来的时候,我才会花更多心思。”

好吧,他说得有道理,也说服了我。我相信他这番承诺。深呼吸,我再次叫出这个名字——

“那么,莱西,今晚我们吃什么。”

**

*

开胃大麦布丁、配肉米饭、蜜汁萝卜、红酒炖鸡、苹果煎蛋卷、加香梨汤。佐餐酒是鼠尾草酒。原始配方可以追溯到两百年前,曾是非常有名的迎宾酒。

今晚也吃得十分丰盛。

忙活一下午,现在已经饿坏了。我迫不及待要吃一大份米饭。

亚历克西斯入座后,有些反常。他不像以往,热情招呼我大口品尝。此刻他坐在那里,面前是空餐盘,仿佛对一桌美味无动于衷。

“莱西?”我用勺子敲酒杯。他蓦然回神,“哦,没事,你先吃。我还不饿。”

我怀疑地打量他。他变得紧张。捏住餐巾的手,指节泛着青白。我试着和他喝一杯。他盯着酒水,喉结滚动,不停吞咽,但没有下一步动作。

“莱西,你不对劲。”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从上到下观察他。他身体有轻微抖动,鬓角和后颈有一层细细汗水。另外他还在不停做吞咽状。我心想这不只是紧张的表现,他似乎在极力忍受什么。

我去握他的手。好热,热得近乎发烫。

“你发烧了?”

“不是!”他立即否认,推搡我坐回原位。隐隐约约,我听到从他胃部发出的古怪声音,很像消化不良的症状。

“你吃了什么吗?”我又问。他摇头,“没有。”“你确定要撒谎?”“我没有。”“太假了。莱西,你压根不擅长说谎。”“……”

他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喝下大量高良姜和肉豆蔻混合液,这样可以尽量抵御寒冷。我恍然大悟。难怪他在门口站那么久,身体都快冻僵了,还没被冷风吹得神志不清。

去检查两种提取液的库存,满满一大罐,现在只剩不到三分之一。我冲出储藏室,把门撞得震天响。

“亚历克西斯·內斯——”

他坐在原位,一脸心虚望向我。“别发这么大火,晚上会失眠的。”

我哐当敲响桌面,"先担心你的胃!"

他条件反射似的揉按腹部,耳羽低低垂下去,“我能处理好的。”说着,蛇尾讨好地缠过来,勾住我的小拇指。

尽耍小聪明。我心里骂起来。

“我记得上周才学完《魔药事故处理指南》。第三十九条,关于急性消化不良的处理方案。说吧,选哪一种?催吐、洗胃、放血、中和剂,要不要全来一遍?”

“……我能不能选别的方案?”

“是什么?”

“给我时间。以羽蛇龙的身体素质,违规操作的副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忽略不计?”

亏他说得出口,也不瞧瞧自己毫无说服力的模样。高浓度烈性药液正在胃里翻江倒海,甚至说话都透出一股不自然的热气。

“我改良了配方,里面加了蜂蜜。”

还在嘴硬,我攥起舀汤的铜勺,随时都想狠狠敲他脑袋。“教授,我真的要发火了!”

“别这样,别这样。”他侧过头,从下方小心翼翼望过来,尾音在我瞪视中渐渐微弱,“没有下次了……真的,我保证……”

我忍住恼火,扒掉缠住手腕的蛇尾,掀起他毛衣下摆,接着是里面的棉麻衬衣。他不住低呼,吓一大跳。双手猛地握紧椅子,背挺直了。

腹部紧实,有明显的肌肉纹理。侧腰和左边小腹有少许肌肤长有半透明鳞片。我稍微失神,马上深呼吸清醒过来。耳朵贴近上去,仔细听胃部和消化道的声音。这是一种诊断手法。

“别这么紧绷,杂音太多了。你心跳声吵得好像一头大象。”我说。

亚历克西斯咬住下嘴唇,试着放松。可他胸膛连带腹部的起伏还是很剧烈,一层细密的汗水渐渐沁出来。他浑身潮热,仿佛在蒸桑拿。我看得怔愣,总觉得这一幕很煽动。

“算了算了。”本想视具体情况再做处理,“干脆你把书上那些方案全都试一次好了。”

“那些,对我不管用。”他一点点把衬衣毛衣穿好,更多汗水从脸庞两侧流下来,“而且太迟了,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

他依然受消化不良影响,情绪不安定。可我明显感觉,这份焦虑开始染上异样的色彩。他被汗水微微打湿的头发,半遮半掩下,那双眼睛传递出让我心跳加速的信号。我忍不住打哆嗦,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危险的野兽追赶。唾液大量分泌,我狼狈地吞咽。神经和内分泌系统高度紧张,一边警戒,又很好奇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你可以先不管我,把晚饭吃了吗?”他哑着声音说。

记忆突然闪回初次见面那天,浴室氤氲的雾气,轰炸式的爱意。我头脑发烫,急忙背过身坐回去。埋头大口进食,无心品尝。事实上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感觉到亚历克西斯焦灼的视线。一颗心被刺得发热发颤,我后背全是汗。

忽地,脚踝被卷起来,是他的蛇尾!

我差点没拿稳勺子,手发着抖。

“细嚼慢咽,不然你也会消化不良。”他提醒道。我急忙答应,没敢抬头看他的脸。他的蛇尾,一圈一圈把脚踝缠得更紧,并一点点朝上,小腿肚、膝盖窝。室内很温暖,我只穿一条薄裤袜。隔着轻便的布料,羽绒和鳞片的触感都那样清晰,以及一种不可名状的瘙痒和压迫。亚历克西斯占据我的大脑,别的什么都想不了。

“我必须喝下特意调配的药水,希望你能理解我。”他说。我尽量集中注意力倾听。

“高浓度、大剂量,一定程度会腐蚀脏器,引发神经麻痹,但怎么都比把你按在门板上对你说情话要好。”

不,别这样!我还不如三心二意,当作没有听见他说话。

“我觉得现在我的头脑,意识状态保持得不错。刚才,我把上个月的《刀叉上的伊甸园》回忆一遍,内容基本记得。这是面向厨房爱好者和主妇们的杂志,我喜欢创意菜专栏。但如果——如果我脑子不清醒,因为发冷然后发疯了,我绝对不会想什么正经菜谱,而是考虑怎么把你吃掉。”

不,你现在就在发疯。你的尾巴已经缠上我大腿了!

我想要并拢双腿,可那截尾巴就在腿缝之间。想象自己越是夹紧,越是能感受到蛇尾的触感,这截柔软浑圆的实体就在大腿内侧滚动。不不不,光是想想就浑身不自在,连头发丝都瘙痒起来。

“你看上去不太舒服。是呛到了,还是吃到了生姜?”亚历克西斯问。

明知故问。我惊呼他原来这么坏心眼,有这样恶劣的一面,可比凯撒还要糟糕!

“我似乎听到了凯撒的名字。”

“没有,这是你的错觉!”

我终于忍不住,把头抬起。一抹雪白映入眼中,那对耳羽正愉快地舒展着。亚历克西斯的消化不良症缓解许多。此刻他脸上浮起微笑。可这笑容中依然潜伏着令我心惊胆战的躁动。正如他那根纠缠不放的蛇尾,还在继续深入。

虽然亚历克西斯得寸进尺,狡猾地算计我。可我没有翻脸,本着不和病人计较的原则。桌上的菜,每一种我都单独留一点,等他肠胃完全恢复后食用。他保证自己就快痊愈了。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会监督他好好吃饭。

“那你也陪我一起,当作是在吃夜宵?”他说。

“……非得这样吗?”

“有你盯着,我会不好意思浪费粮食。”

胡说。我默默拆穿他的意图。可实在想要确认他的恢复情况,只能答应。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我预感自己将来会输得一塌糊涂。

**

*

回房间,整理好下午的回访报告。下楼之前,我特地换上另一条稍厚点的裤袜。希望别再被亚历克西斯用尾巴缠住,那种密密绕绕,轻巧又不可忽略的压迫感实在要命。如果睡前平静不下来,还在回忆的话,今晚就失眠吧。

在壁炉旁,亚历克西斯已经投入工作。下个月前要完成《幻想岛》专栏稿件。编辑部的来信前天刚到,部分读者的留言和提问被挑选。他要一一回复,必要时单独写长信。这是莫大的认可和鼓励,一定有人因此立志考入学院。可惜,亚历克西斯早就辞职,不再任教。

“下次的专栏主题是什么?”我凑近问。

他大方展示稿纸,标题赫然映入眼中——

《人类返祖者与季节揭秘:为预防和治疗气候疾病提供新途径》

“你是认真的吗?”

“别担心,我没把自己当案例写进去。”

噗。我笑出来,相信他会作出一篇好的科普文章,同时保护**。

“这是下午的回访报告。没什么异常反馈,村民基本遵守你的医嘱。”

“谢谢。辛苦你了。”

亚历克西斯接过报告,开始浏览。他目不旁视,同时表情有些严肃,不容谁出声打搅。很难把他同一个煽动的**者联系起来,可他确实诱惑过我。

“后天就是星期三,你第一次独立负责问诊,准备好了吗?”他继续翻阅报告,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下意识把腰背挺直,“没有问题。”

“如果当天你不得不出急诊,你有把握独自完成手术吗?假设不是那么复杂的手术,仅仅是要你——”他想了一会儿,“有人发生严重冻伤,你要为他截去坏死的脚趾或手指。有人踩中捕兽夹,腿骨断裂,你要避免他因为失血或疼痛晕厥死去,尽快从伤口中挑拣出杂质,接好骨头、缝合伤口。”

如果这些手术不算复杂,那人人都可以自主进行灌肠、放血,甚至在脑壳上钻洞释放出积水和淤血。

“教授。您提到的都是非常紧急的案例,我——”

“嘘,别说敬语。我接受你这时候强调我的职称,但别用敬语了。”

我心头一颤,忍住后继续说:“好吧,教授。我直接说结论,这些情况我一个人处理不了,超出我现在的能力范围。”

“好,你很谦虚。但你还需要成长,这也是现实。”亚历克西斯把报告单放桌上,转动身体朝向我。我不受控制屏住呼吸,努力和他保持四目相对,“星期三,如果当天发生紧急情况,我会出面。你维持好秩序,安抚并继续为症状较轻的村民诊疗。其余的交给我。明白了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

在村民看来,他如往年一样,已经出发去南方过冬。如果他非要在问诊日出面,还是以这副模样——

他的耳羽和蛇尾令我皱紧眉毛。

“别担心,我会做好准备。配合热性药剂和矿石,我可以控制自己不显露出种族性征。”

“你当然可以做到。但副作用就不止是消化不良了吧?”

我冷冷地问。他先是一怔,随后哑然苦笑。他此刻也许心里有小小的后悔,后悔把自己太敬业。我对魔药学越来越了解。

“如果运气最终没有站在我们这边。”他牵起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就原谅我吧。”

真和他一点没关系吗?

我大为不解,也不认同,埋怨地盯着亚历克西斯。他也很苦恼,但已下定决心,他亲吻我的手背,这样希求我的谅解——宁可求得我的同意,也不改口。

“你够了,亚历克西斯!”我烦心地瞥他。他握紧我的手,我没能抽出来。用力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好吧。好吧。”我不得不妥协,拗不过他,“等到那时候,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但我不会对你客气的。副作业要怎么处理,书上怎么写我就怎么做。”

“当然可以,我自愿做你的小白鼠。我会在新书的序言里向你致最真诚的感谢。”

他笑眯了眼,用尾尖勾我脚踝。天呐,他怎么这么缠人。正要抱怨,脚踝和手上的压力骤然加剧,我不禁惊讶。亚历克西斯脸上也没了笑意,他突然变得警惕,侧过脸,视线越过我的身体,直直望向窗外。

“怎么了?”我小声问。

他眼眸里浮起暗色,好像窗外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下雪了。”他缓慢说道。

雪?我朝外张望。客厅的炉火照在窗上,外面被衬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亚历克西斯的反应告诉我,外面就是在下雪,很冷很坑。

“抱歉,虽然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但今晚就到此为止。”亚历克西斯把手和蛇尾都松开,放我自由。他匆匆道过晚安,背过身体坐好,盯着壁炉不说话了。

往年这时候,他早已经冬眠,陷入漫长沉睡中不觉冬天的到来。现在他清醒着感受自己的天敌,寒风正肆意席卷大地。黑夜中大雪飘落。

突然觉得,初雪也不那么浪漫,值得人趴在窗户上看好久。

“你不回房间休息吗?”我问他。

“不,今晚我不睡觉,我要待在这里。一整晚。”稍顿,他补充说自己以后尽量不上二楼,卧室远没有客厅暖和。我体谅他十分畏寒,又不想留他一个人在楼下。

万一,万一明早起来,发现他窝在沙发上,就这么冬眠了呢?

我说出自己的顾虑。他站起来,看着我眼睛认真解释,承诺说这种事不会发生。

“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不可能睡过去。我没办法深度睡眠,总会在某一刻惊醒的。”

“……你好像在埋怨,是我让你失眠了。”

“不不不,都是我的天性还有性格作祟,你是无辜的。我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害你有什么闪失。我说过,羽蛇龙也是龙。龙对喜爱之物会看得很紧。但就算我不是羽蛇龙,而是别的什么,我也会——总之,我今晚要留在这里。”

他坐下去,再次背对我,催我上楼早点休息。

我一动不动。

然后,他又说——

“明天早上你不会看见我睡着的样子。我不会睡的。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冬天。”

有时,我很尊敬这个人,觉得他是全世界最有才华也最亲切的人。有时,会想从这个人身边逃开,觉得他很纠缠,深情得难以置信。有时,我想要逃开仅仅因为克服不了羞耻,觉得恋爱是一头可怕的野兽。

现在,我很吻他。

我没有这样喜爱过谁,也更没有亲近过谁的嘴唇。可我此刻异常渴望拉近和他的距离,用一个亲吻代替更多美好的言语。

缓缓地,我朝他伸出手,按在他一侧肩膀。他的体温,扫过手背的耳羽。盛大的欢宴在拉开序幕,他转过头,没有一丝赘肉,月亮一样皎白的侧脸在我面前演出。

我开始变得好喜欢亚历克西斯。

欢喜的琼浆流涌,注入我砰砰跳动的心中。我的心疯狂生长出爱恋,无边蔓延,直至爬满他的唇瓣。我用力贴上去,紧密和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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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莱西的魔药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