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宵夜，休息一晚，协助教授完成净化仪式后，哥哥就要离开了。临走前，他给我一根特别漂亮的羽毛，是翅膀上最有光泽，也最大的那一根。我收下做纪念。他承诺，以后我还可以得到新的羽毛，但我不能亲自动手。
“另外，不准随便抓我的尾巴，耳朵也不行。”哥哥说，手指在我额头上弹一下。我痛得呲牙。他勾起嘴角，和教授点头致意，走进车厢。
车头喷出大量蒸汽，呼啸从眼前驶过。
“教授，羽蛇龙的羽毛摸上去是什么样的？”我回忆他的耳羽和蛇尾上的羽绒。
教授露出和哥哥类似的表情，他有些抗拒，“你不可以随便摸我。”
“您也怕痒？”
“不是痒的问题。”
他苦恼，仿佛很难给出解释。我也不纠结，招呼他回家去。天气瓶里的结晶形状，预示今天会下雨。进入秋天，每一场雨都带来更多冷气。直到雨水变成雪花，冬天到来。
在村庄不远处，正要经过一座石桥时，教授停下脚步。他整理围巾，试图把整张脸都埋进去。这是他感觉冷的表现，我立即去握他的手，感觉像在摸一块石头。他穿得严严实实，还戴一顶厚绒帽子，理应不会着凉。
“教授，我们得抓紧时间！”我叫起来。
“你说得对。”教授声音变得微弱，他摇晃脑袋，然后迎面撞上路边的树。他似乎已经看不清了。
我急忙挽住他胳膊，怕他摔倒。他却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是羽蛇龙，羽蛇龙……不，说出来也没什么，有必要这么做。”眼睛里渐渐没了神采。他自言自语，迈开腿朝另一个方向走。
我根本拽不住，小心跟在他身边，抓紧他的胳膊预防万一。这次我搂得很紧。他拿我没办法，皱着眉毛看一会儿后，他又笑了。
“哎呀，我们在散步呢，放松一些。不要愁眉苦脸。”他弯下腰，脸凑近我，眉眼里充满笑意。
这个微笑很迷人，可我怎么能放松呢，周围都是光秃秃的树，遍地枯叶。连旁边的小溪也断流了。一片深秋萧瑟的景象，哪里适合散步？
“教授，我不喜欢这里，我们能不能去别的地方？我想看花，还想吃点心。”我吸取之前的教训，不一味否定教授的意图，试着把他哄回家去。
“既然你不喜欢。好，我们这就去别处。我知道哪里有花，有点心。”
太好了，我做到了。
“我们去中央大街。我带你买新衣服，逛花店。那条街上有好几家面包店，还可以自己做蛋糕。”
不，不能进城！
一想到他可能在众目睽睽下长出耳羽和蛇尾，我急得想要立即打晕他，把他扛回去。
“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他缓缓站定，斜过身体侧耳倾听，“你在着急。”
是的，我很急。我搂紧他。怎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或者乖乖听我的话呢？
“我听见打火石擦过燧石的声音。”他看向我。眼神朦朦胧胧，他像一个追忆往事的人。“你冷吗？”他问。我摇头，又点头，“我冷。”
下一秒，我感到大腿被一圈一圈卷住，是他覆盖一层羽绒的蛇尾。从来没有人对我做这种事，我脑子宕机，同时觉得身体和脸蛋一起发热，又羞又慌张。
“教授，不、不可以！”我支支吾吾，大呼小叫，接着被他拦腰抱起来。恍惚间，我瞥见他的耳羽花瓣一样舒展。
“让我想想……”他左右观察，“我们是不是该回家？”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
“对、对的！越快越好！”我匆忙扯下围巾，想办法遮住那对耳羽。他的风衣够长，让他把尾巴收回去，勉强能藏起来。我催促得很急很大声。可他和我之间仿佛隔着很长距离，好一会儿后他才听见，缓慢给我回应。
他先是叫我名字，再停顿几秒钟，说：“痒。”
他用力摇晃脑袋，把我刚裹好的围巾弄散。耳羽舒展的幅度更大，好像让每一根羽毛都接触到空气。他的羽毛白似新雪，暗淡阳光下也焕发着莹莹光泽。他的蛇尾还缠着我的腿。这种触感很新奇，我还不习惯。
“教授，我可以自己走路。”
他不为所动，耳羽微微抖动，同时垂眼盯着我，好像在分辨和思考。
“你刚才说冷。”他双手把我往上托举，我和他贴得更紧。他早上取过仪式用品，药草和矿物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嗅着，心想他的意思是不肯把我放下来。
难道要这样回去？
现在气氛非常古怪，诡异。头脑不清醒，长出耳羽和蛇尾的教授。我和他站在一片枯黄的林间。老树阴郁地站着。阳光很淡，照在褐色苔藓上。风里有落叶霉烂的味道。
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好吧，您就这样抱着我吧。但我渴了，也有点饿，能带我快点回家吗？”我再次尝试。
“你很想回去？”
“我很想，非常想。求您了。”
“好，我知道了。”他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失落，就这么想待在户外吗？我心里叫苦。
他终于把脚从地上拔出来，迈出一大步。但方向完全不对。
“教授，走反了！”我摇晃他肩膀。他一声不吭，走得又快又稳。稍微收紧的蛇尾好像在反驳我说得不对。难道我真的要把他打晕过去才好？
情急中，我发现一抹鲜艳的红色。
“教授，等一下，教授！那里有棵冬青树。您说过冬青果实可以缓解消化不良，我应该没记错。”我指着正确的方向。教授停下脚步，侧身回望。我没有认错，那是一颗正在挂果的冬青树。教授也调转方向，朝树走去。“对，这是冬青树。你没记错也没认错。”他说。
我松一口气，知道该怎么办了。
“教授，那是一丛雪球荚蒾吗？”
“教授，快看，这串足迹还很新鲜，是一群野猪。希望它们没给村民添麻烦。我们逆着足迹走过去看看。”
“唉，幸好，它们没有经过田地和磨坊，是从树林另一侧来的。正好，我知道附近有一棵野苹果树，摘一些回去吧。”
“这里有好多蘑菇，是可以吃的那种！采一些回去吧，做成美味的浓汤！”
我不断出声，分散教授的注意力，就这样离家越来越近。现在，我也终于可以站在地上。背对教授的一刻，我长舒一口气，接着装作很兴奋的模样，欢天喜地小跑起来。
教授没有跟我一起行动。他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一堆野苹果。唯有视线跟着我来回转动。我走到哪，这执着的眼神就跟到哪。我看见他身后的尾巴轻微摇晃。羽毛摩擦落叶发出簌簌声音。
“教授，那是缬草吗？”我指向长有深分叉的丛生绿植。高高的花柄上，小巧花簇如蕾丝般散开。
我知道这是缬草，但我需要教授加入互动。
他神志不太清醒，行动基本出于本能，一种我难以理解的本能。我不能强迫他按我的要求去做，但可以利用他的教师身份加以诱导。他乐意为我传道解惑，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
“这是缬草。”教授走过来，小幅度弯腰不让野苹果掉落，“缬草有个坏名声叫臭草。这是误会，新鲜的缬草——尤其是根部——有一种好闻的香味。高原地区的居民会把草根用于香水制作，并在传统上用于睡眠和舒缓心情。”
“说起这个，您是不是给我换了新的枕芯。昨晚睡觉的时候我发现了。”
教授朦朦胧胧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开始变得热情。
不，我不想他这时候狂热起来。我后悔抛出这个话题。可他已经迫不及待，面庞不断凑近我，姿态十分亲昵。同时，我余光瞥见他的蛇尾大力摇晃。让我对他的种族产生小小的怀疑。
“我给你做了魔法枕头。里面有月桂、洋甘菊、尤加利、百里香、胡椒薄荷和一点蛇麻草碎粉。这是非常经典的助眠配方。你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哥哥，又发现我是羽蛇龙，你一定很激动。我怕你睡不好，我总是担心自己没把你照顾好。泉涌、溪流、地下河，众水会诚实映出你的影子，然后宁芙气急败坏找上门。到时候连天空也要笑话我。我这算是完蛋了。”
教授的话，有些我明白，有些不明白。可他像被彻底点燃，原本带着苍白的脸也变得红润。他主动招呼我快点跟上去。这次他没走错方向。
“教授，我们走小路好吗？”别让村民目睹他现在的模样，“其实，我想听你说更多。”
他很高兴，耳羽展开优雅的弧度，同时羽毛轻轻颤动。
“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他竟然这么理解。我想解释，但还是遂他的意。我点头说是。他眼睛笑弯了。幸好他怀里还有一堆野苹果，不然他很可能扑过来抱我，还可能把我往天上抛。
“你不会和凯撒去南方吧？你现在已经不会跟他走了，是吗？”他不断追问。我怕他停下脚步，甚至扭头朝别的方向走，立即否认，紧紧跟在他身边。
但是教授，你要天天都闹这一出，我真的会让凯撒接我离开。
这个想法萌生的同时，教授垂头丧气的身影浮现眼前。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涌上来。我立即反悔，开始同情，心疼教授。也不知道过去那么多个冬天，他怎么度过的。要是冬眠时被发现，又因为睡得太沉，对危险毫无察觉，这该多糟糕啊。
“你告诉我，这些日子，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我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特别是和那个人做比较的话。”教授问道。
“那个人？您是说，凯撒？”
“对，就是凯撒。”
蛇尾再次绕上来。这次是腰被缠住。我重心一歪，朝教授身体偏移，几乎和他紧紧相贴。
这样的姿势……
像恋人一样。
不，等等！别这么想！我咬嘴里的软肉。“没有这回事。您很亲切，很专业！我学到很多！”我对教授连声肯定，又不敢抬头看他。
“真的吗？我和凯撒的教学方式完全不一样，而且……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亲切，不然你为什么和凯撒以名字相称，对我却使用敬语？只有那一次，你为了阻拦我和我说重话，对我直呼其名。那一刻，我像在你的声音中重生一般。就连你发火的样子，我都无比喜爱。”
天呐，教授，您别说了！
我头晕目眩起来，走路飘然，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
“你真的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吗？”温热的吐息洒在耳畔。面颊微微瘙痒。他的耳羽碰到了我的脸。
这样做是犯规的！我因为这异常柔软的触碰迷晕双眼，下一秒差点摔倒。缠在腰间的尾巴收拢又抬高，我被拎起来，微微悬空。我蓦然回神，然后被稳稳放回地上。教授担心地关注我，眼睛中的瞳孔呈现竖状，奇异但没有压迫感。他变得很神圣，仿佛紫金的光泽和钻石的光芒射向他脸庞。羽蛇龙，彩虹与风暴之子。他凝视我，环顾我的身体。天空的慈怀，如春野向我敞开。
我突然想起林中的棕精灵。它们拥戴教授，无比热爱，因这片森林为他所庇佑。羽蛇龙的翼展如此宽广，雪白的身影横亘森林之上，架起帷帐。
“亚历克西斯……”我念出来。
紫晶的眼底闪耀喜悦。
野苹果掉出怀里，被数双透明的手一一接住，悬停在半空。我听见风的声音。天空的呼吸在身边流动。
在这不断流淌又静止不动的奇观中，教授再次抱起我，额头贴过来。那双耳羽如另一双手臂环绕我的头颅，仿佛将我的意识托起，高高置于天空的王座。我俯瞰我和他身体相贴，如同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