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将明,陆秋筠已经悄悄起身。
她越过那些蜷缩在地上的流民,在城中找了一户看上去还比较体面的人家,用那将军给她的钱向人家买了一套男装。
不太合身,但幸好这世道本来也没有多少人能穿上合身的衣服。
不一会儿,那扇门再打开,走出来的就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男子了。
陆秋筠顺着别人的指引到了陈垚的军营时,营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她走过去,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膀,嗓音沙哑:
“大哥,这里可是在征兵?”
这汉子回头,只看见一个瘦瘦小小面黄肌瘦的小子站在自己身后,他上下打量了这瘦小子一眼,笑着摆了摆手:
“小娃子,还是喊你老爹来吧,你这身板哪儿能上战场啊。”
陆秋筠细微地皱了下眉,面黄肌瘦的脸上有些忧愁和伤心之色,说道:“我爹已经不在了。”
这人高马大的汉子一愣,不知是怜悯还是怎么,还是侧了侧身,让她去里面登记。
“里面那个坐着拿着簿子的,你去找他,”他又为难地看了一眼她的体格,好意提醒道,“只是你这身板,能不能进还真说不准。”
陆秋筠连忙点点头,感激地道了谢,在他让出的一点空位置中挤了过去。
“谴责你,利用别人的同情心。”
0302还沉浸在昨晚跟她谈判的失败里,愤愤不平地道。
“我说的也是实话。”她不以为意。
眼下正是乱世,官府的户籍系统简直是全面崩盘,陆秋筠本身就来自乱世,对这点心知肚明,因此随口编了个昨晚从流民口中听到的地点混过了前面的审查。
只是大概是她的身高和体格实在是瘦小,登记的那人也有些犹豫,握着笔的手踌躇一下,还是没写下他的名字。
“小兄弟,将军吩咐了,募兵得大致达到他的要求,你身量似乎略有些矮了。”
这负责登记的人明显是个书生,相貌清秀,肤色苍白,衣着简朴,浑身一股书生气。
一双眼睛带着几分歉意,看过来时好像春风化雨一般,再蛮不讲理的人似乎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撒泼,怪不得被选来负责登记。
但陆秋筠没看他的脸,她多看了一眼他的手,心想这手倒是有些意思,手指偏长,指节分明,像是很有些力气的样子。
她收回视线,直视着那双眼睛,很执着又很冷静地说:“我很能打的。”
她这话说得有些狂妄,特别是配合着她现在的形象,活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跑到军营面前叫嚣来了。
王景一愣,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握着笔的手微微卸了力,脸上有些为难。周围的老兵们倒是立马来了兴趣,起哄说那小兄弟你给我们露一手。
有一个大汉拍了拍那书生的肩膀,嘲笑般说道:
“那不然王景你就去和他打一架,看看你们两谁能打的过谁。”
王景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陆秋筠倒是先开口了:
“我怕把他打坏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没等众人轰然笑开来,她就在人群中指了个正常身材看起来像是个新兵的汉子,“就他吧,可以吗?”
那新兵一愣,立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一拍胸脯:“来!”
“自作孽,不可活。”
0302觉得她不听自己的话,现在倒了霉,很得意。
陆秋筠没理它,微微压低了身体,眼睛只盯着对面的人。
一刻钟后。
“这是怎么放倒的——”
“这个,这个总不能还打不过了吧!”
“打他,打他,放倒他,别给我们丢脸……诶呦!”
刚走到军营门口的陈垚皱了皱眉,立马听出来这是又聚众打架了,一步并作两步地进了营地,刚要骂人,就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募兵登记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空了一大块空地出来,外面围了一大群人,只能勉强看到里面站着的是个瘦弱弱的年轻人。
年轻人面前正躺着一个比他高上不少的汉子,此时被众人一嘘,面红耳赤地站起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地道:
“小兄弟,你这一手真是绝了,不过战场上可不一定管用。”
陈垚皱了皱眉,定眼一瞧,他那负责募兵的老亲兵也正兴致勃勃地站在旁边,看得起劲呢。
他几步走过去,冲副官头上来了一下,很不满地道:
“干什么呢这是,让你募兵,你就是这样募兵的?”
陈垚平时和士兵们关系好,亲兵见他来了也不怵,反而笑嘻嘻地揽过他的肩膀,指着空地正中间站着的那个人影,满脸稀奇:
“将军,你看那个小身板,可能打呢。”
陈垚又朝他头上来了一下,让他把人疏散开,远远地向王景喊道:
“既然有本事,咱们也就不拘泥于那些条文了,你把这位小兄弟的名字记上吧。”
王景应了一声,眉眼一弯,好像全然不在意她刚刚拿他开玩笑的样子:
“恭喜小兄弟得偿所愿,我也不用左右为难了,还请小兄弟再说一遍姓名?”
“陆丘,山丘的丘。”
陈垚正朝这边走来,0302再接再厉地表达对她的怀疑:
“你完了,他肯定会认出你。”
陆秋筠没理它,只看着身形魁梧的将军大步如风地向她走来,她面色淡定地站在原地,就见陈垚面色犹疑地皱了皱眉:“嘶……”
“不听系统言,吃亏……”
“你这小兄弟,到年龄了没,我可不收小孩。”
0302:“……他是脸盲吗。”
陆秋筠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
当时他也不过只是瞥了她一眼,太阳大,空气里又都是风尘,他能认出来才怪呢。
她低头很恭敬地回答陈垚:
“回将军,小人绝对够年龄,只是从小就是这个体格。”
她抬起头,脸小小的一团,脸上还有些灰痕,还是那一句:“但我很能打的。”
“就是一个问题,”陆秋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军这儿应该不会挨饿吧,小人这几年饿怕了。”
陈垚哈哈大笑,浓眉舒展开来,大掌很自然地伸过来拍拍她瘦弱的肩膀:
“放心,只要你好好干,绝对不会饿着你。”
陆秋筠就这样成功混进了陈垚的兵营,她自己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东西都是现领的,跟着那老亲兵往兵营里走,老兵一边打量她的小身板子一边啧啧称奇:
“真奇了,你咋就能把那些人撂倒的?”
陆秋筠微微一笑:“以前世道没乱时师父教的。”
这倒不是说谎,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确实曾有过一段奇遇,也因着那奇遇,她才能在乱世里活那么久。
原来是有师承。老兵了然点头,领着她到了一处营帐,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个汉子,正在整理东西。
陆秋筠看了眼自己的铺位,很直言不讳地问老兵: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帐子。”
老兵乐了:
“这你还是做梦比较快,眼下就是百夫长也没有单独睡一个帐的道理,除非你能求到陈将军面前。”
陆秋筠也没在意他的态度,只点点头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营帐里的几人听见她刚刚的话,也没人招呼她,但她也不欲和他们有交流,这样更好,自己收拾自己的。
当天晚上,几个人都累得狠了,帐子里气味纷杂,几个人鼾声打得比雷响。
陆秋筠自己没地方洗澡,也没在意周围的环境,和衣在自己床上安静地睡了。
第二天,几人一大早被鼓声叫醒,穿好衣服后去领朝食,于是那几个人就看见那心高气傲的小伙子两眼放光接过那几个胡饼,口水都差点留下来。
几人默默打量了一下这人瘦猴儿似的身板,昨天的不满倒是消了一点。
陆秋筠根本没心思去想别人在想什么,嘴里塞着胡饼,怀里还揣着几个,看上去倒是吃的很高兴。
0302有些看不下去:
“陆秋筠,咱们能不能有点出息,等以后去了其他世界,好吃的更多。”
陆秋筠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不以为意:
“你现在说的再好听,我也吃不到。”
吃过朝食,士兵们又被聚起来进行操练,宣讲军规、军令等等,就这样过了几天,陈垚的兵营里每天都有新兵进来,训练也从未停过。
新招来的兵也都是十人左右分直接分睡在一个营帐里,这显然是时间紧迫、随时都要行军的样子。
果然,十几日后,募兵和训练停止。期间陈垚早就派人给各个营帐都定了十夫长,再一层层地向上,百夫长,千夫长等等,等军队都组织得差不多后,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大军出发那天,陆秋筠就站在队列中,灰头土脸地缩着脖子抵御清晨的冷风,看上去只是无数个蚂蚁一样的小兵里最普通的一个。
她本来还有些无精打采,一抬头却看见最前方有两面大旗,后面意面上写着“陈”,前面的一面上却赫然写着大大的一个“崔”字!
“屠城”两个字好像又在耳边响了起来,陆秋筠浑身一抖,连兜头的冷风都顾不得了,伸手拉住旁边的老兵,好像只是因为好奇随口一问,但那伸出去的手都在拼命打颤:
“咱们将军不是姓陈吗,怎么还有个旗子写的是‘崔’?”
老兵奇怪地看她一眼,说你小子居然连这都不知道,他把自己被有些被扯歪的衣领理好,然后连忙又把手缩了回去抵御寒风,随口道:
“陈将军不就是跟着崔复崔将军的吗,咱们当然也算是崔将军的兵了。”
预感成真,没想到居然真的这么巧,陆秋筠几乎愣在了原地。
今天大军出征,将领一般都要出来鼓舞士气,说不定崔复也会出来——
陆秋筠抬起头,眯着眼努力从那几个小点点里辨认哪个是崔复。
恰在此时,四周响起一阵阵鼓声。
负责打鼓的并不是陆秋筠这些后来的半吊子士兵,而是陈垚带来的“嫡亲”士兵,敲出的鼓声如雷鸣一般震耳,寒风中仿佛有音浪直冲着中间的大军而来。
大军顿时骚动起来,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们大多在几天前还是逃难的流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惶地四处张望。
鼓声响了一阵后,高台上终于有人快步走了出来,陆秋筠看不清几人的脸,却认出了其中一高大强壮的人影应该就是陈垚。
他身为此支军队的将领,却并未站在前面,而是跟在另外两人身后,那两人中有一人举起手,鼓声瞬间停止。
她紧盯着那人,呼吸微微急促,却在那人开口时泄了气——
是个老头的声音。
这老头不知是何方神圣,声音苍老却分外洪亮清晰。
他举起一长卷,而后慷慨激昂地念了起来,大意便是出征在即,必先鼓舞士气,因此某名士徐宗作讨伐檄文一篇,虽然已布告海内,战前也应使诸位将士再闻知一番。
他念来念去,无非是说王朝倾倒,有贼人魏潜罔顾生灵倒行逆施作乱宁州,平州州牧崔复有感百姓困苦,法度不复,故起兵讨魏,欲兴法度求太平,得天意顺民心云云。
陆秋筠听得认真,身旁同一营帐的十夫长李腾看着她纳罕:
“你能听懂这老头在说什么不成?”
她自然是能听懂的,但也只是摇摇头:“听不懂。况且这前面也不是写给我们听的。”
檄文本来就是一堵他人口舌的表面文章,她环顾四周,果然见大多数人都是一脸茫然。
但那老头显然也不是蠢人,他念完长卷,又侃侃而谈起来,话语中软硬兼施,既讲明逃兵一律处死,又许以名声好处。
偏偏还有最能煽动情绪的一击:
都是魏潜天天打仗,你们才会流亡他乡,妻离子散,但现在皇帝昏庸,朝廷的刑罚已经管不了魏潜,只能由有能之人应天命来惩罚他,而这有能之人正是崔复。你说你们是不是应该誓死效忠这位明主?
雷鸣鼓声适时响起,等鼓声停下,四周早已是一片“兴法度求太平”“逆贼当死”的呼声。
方才问她的李腾也跟着喊了起来,陆秋筠环顾四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所以魏潜到底是谁?宁州又是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