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清晨,往往充满了寂静与欢乐。
寂静,是夜露的滴答声;欢乐,则来自于树梢上啾啾的鸟鸣。
滴露和鸟鸣之中,忽传出了一阵跫音。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女穿林打叶,飘然而出。她面上神色忧心忡忡,一双眼睛却是明若秋水。她左手提着食盒,右手则拎着壶酒,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她停在了一个山坡之下。原来山坡下竟藏着个山洞,洞口一道铁栅,洞中俨然是客栈客房一般的布置。
这间特殊的“客房”里,自然也住着个特殊的客人。
苏樱敲了敲铁栅,唤道:“喂,你莫要再赌气,吃早饭了。”
桌边坐着一人,白袍缓带,仿佛是个少年模样。他背对着苏樱,大声道:“你拿走吧,我没胃口。”
苏樱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你不吃饭,伤口怎能恢复呢?”
那白衣少年像是更生气了,一拍桌子,大声道:“我身子舒服得很,哪里有伤?你只要放我出去,我胃口立刻就会变好的。”
苏樱叹道:“你的毒刚刚解去,身子还虚弱得很。而且,又不是我要把你关进来的,是……”她似乎想到了一个名字,没有说出口。
那白衣少年却霍然回首,道:“是谁?”
他回过头来,淡淡的晨光映上了他的脸。
只见他脸上斑斑驳驳,疤痕纵横,骤看像是丑得很怕人,但仔细一看,他脸上却像是连一条刀疤也没有了。他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又直又挺,薄薄的嘴唇,懒洋洋的神情……不是江小鱼又是谁?
苏樱咬了咬嘴唇,心里已将江玉颜痛揍了十万遍。那日她已被花无缺认出,江玉颜就不必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唯独苦了苏樱,又要在小鱼儿面前掩饰江玉颜的存在,更要想方设法隔离起江小鱼和花无缺。
将小鱼儿关在山洞里,还是江玉颜提出的法子。那时苏樱听了也不由蹙眉,道:“这地方一直是我用来关一些野兽的,和狗洞也差不了多少,你忍心让他躺进去?”
江玉颜立即道:“忍心,忍心。你尽管交给我,洞里都由小妹来布置,不必劳烦姐姐。”
她眉目间浮起一层暧昧的阴翳,又似笑非笑地接道:“他若真是条乖乖睡在窝里的小狗,倒免了我许多麻烦。”
小鱼儿于几天前转醒。他昏迷前隐约见到了江玉颜,一睁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反而吓了床边的苏樱一跳。
她勉强把他按回床上,道:“江玉颜是谁?我叫苏樱。”
她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他是如何被发现、如何被救起的,只不过掠去了某个名字。小鱼儿自是对她十分感激,感激之余又是半信半疑。他知道苏樱是魏无牙义女,又知道江玉颜极可能会来投奔魏无牙,是以才对自己昏迷前所见的景象存着一丝希望。
但每当他提起江玉颜或江别鹤的名字,苏樱都一概否认知情,他也无计可施。他急着要出来探询真相,苏樱和江玉颜却怕他和花无缺撞个正着,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此刻,小鱼儿当然又失败了。苏樱眼都不眨,盈盈笑道:“是谁呀,是你的梦中仙子么?”
小鱼儿忿然坐了回去,道:“你真不认识江玉颜?”
苏樱反问道:“她是你什么人,让你这样挂心?”
小鱼儿竟被问得口吃起来。他干咳一声,道:“她……她是我的……”
苏樱眼波流动道:“她是你的情人?”
小鱼儿这下子更是面红过耳,道:“她……”
他不觉想到了江玉颜水灵灵的模样。她虽然可恶,虽然可恨,但也有可爱的时候。尤其令人忘不了的,就是她那温柔的抚摸,轻柔的蜜语。
他出神地回忆着,魂魄都要飘了出去。但回忆中那张动人的娇靥很快又变了模样,变作了那夜星空之下、冷漠而决绝的江玉颜。她竟对他说,此后再也不愿见到他。
小鱼儿心中刺痛,回过神来,冷笑着道:“笑话笑话,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有什么关系,也只能是仇人。”
他说的话居然和江玉颜说的十分相似。苏樱抿嘴一笑,故意道:“那我就放心了,如果她真的来到我府上,我就放手去做、不用心软了。”
小鱼儿忍不住道:“她……她要来你这里?”
苏樱笑道:“她爹爹好像是我义父的朋友,要带着她来投奔我们。义父说她和我皆是年少女子,等她来了这里,就让我照顾着她。”
她轻轻一叹,道:“你也知道我性子孤僻,最讨厌与人相处。不知她性格究竟如何,若是与我不对付,我就整治一番丢出谷去,莫要脏了我的地方。”
小鱼儿心下着急,他自然知道苏樱远不如外表看上去娇弱,也知道江玉颜八面玲珑、擅于逢迎,和孤僻清冷的苏樱绝不是一路人。她若硬要往苏樱眼前凑,只怕会反而让苏樱心烦,令她惹火上身。——任他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少女竟已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朋友。
他想要出言阻止,还是拉不下面子,扭过头道:“随你,只要你莫要伤她性命。”
苏樱目中笑意更浓,道:“你不是不关心她吗?”
小鱼儿撇嘴道:“谁说我关心她,我只担心你把她弄出了毛病,江别鹤要来算账。”
苏樱笑道:“你放心,就算他要算账,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两人正在交谈,林荫间却忽然传来了一声银铃的清响。
苏樱面色微微变了,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小鱼儿道:“是谷外有人来了么?”他眼睛微微一亮,急急接着道:“是不是……是不是江玉颜他们?”
苏樱脚步一顿,回头笑道:“你放心,如果真是你心上那位江姑娘,我一定把她带进来给你。”
小鱼儿愣在铁栅前,心里悄悄涌出了一种湿漉漉的感情。这洁白的感情在那个星夜中被他流着泪埋进最深的泥土,此刻又蠢蠢欲动地钻出了嫩绿的芽。
他当真要见到江玉颜了么?他见到她之后,又该对她说什么?
那天夜里,他们几乎已无异于恩断情绝。江玉颜对他说下那般绝情的话,他刹那间万念俱灰,嘴里却也不甘落后地吐出了刀锋般的语字。他们生得一副伶牙俐齿,竟都用来刺伤自己心上的人。
更何况,还有那化解不开的父辈血仇……小鱼儿一念至此,心下更沉。
这天生背负的猩红仇恨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少年和少女纤细的骨骼之上。巨石摇摇欲堕之前,他们也许可在罅隙里亲吻,危险中相爱;但他们初生而带血命运,早已注定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片刻后他若见了她,明明有许多想说的,又委实是一句话都不该说的。
小鱼儿跃了起来,大声呼道:“苏樱,苏樱,你等等……别告诉她我在这里……”
苏樱皎白的身影早已去远了。小鱼儿急得团团转,怎奈他此刻正是笼中鸟的处境,唯有任人观赏,无法振翅飞翔。他终于抬起头,要去硬扳那粗大的铁栅,铁栅外的青树旁却隐隐现出条人影。
小鱼儿眉头一皱,笑道:“树丛里那位藏头露尾的阁下,这里奇花异草最多,花草上多有奇毒……”
声犹未落,那身影就亭亭转了出来。来人一袭粉衫,面如白玉,容貌衣着悉如春风中第一朵含着露珠的桃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含着狡黠复杂之意。
小鱼儿语声顿时噎住,瞪大了眼睛。
江玉颜则是行色自如,嫣然一笑,敛衽作礼,道:“好久不见,鱼兄贵体可好?”
小鱼儿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突然一笑,道:“多谢关心,我好极了。”
江玉颜柔声道:“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为什么不愿见我呀?”
小鱼儿叹道:“分明是你说不愿见我的,现在还敢问我,你说该打不该打?”
江玉颜扑哧一笑,道:“女人的心,常常会变的,你难道不懂么?”
小鱼儿道:“我正是上过女人的当了。”
江玉颜眼波盈盈,道:“谁让你上当的?谁骗过你?”
小鱼儿眼睛里发着光,一字字道:“是你,你不是江玉颜!”
忽听林荫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拊掌大笑道:“小娇儿这次可栽了跟头了。”
“江玉颜”瞪眼瞧了小鱼儿半晌,摇头笑道:“那丫头平日里谨慎得很,我根本不敢近她的身,才学不会她的神态动作……也罢也罢,这回就当老娘输给小鱼儿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飞身掠近,拨弄两下,铁栅就“铮”地挪了开来。小鱼儿走出山洞,荒林中就现出几条人影,正是李大嘴、哈哈儿等人。
小鱼儿难遏惊喜之色,忍不住笑道:“你们几个怎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们烂在那老鼠洞里了。”
屠娇娇笑骂道:“好个小鬼,只知道咒叔叔伯伯们去死……若非我们在此,你还得在这地方关上些日子呢!”
她神态间是屠娇娇的样子,面貌又活脱脱是江玉颜的脸,小鱼儿只觉得万般不自在,皱着眉道:“你用江玉颜的容貌做什么?”
屠娇娇嘻嘻笑道:“你吃醋?方才我早就瞧出来了,你见了这丫头的样子,简直要向我扑上来了。”
恶人们拍掌大笑,小鱼儿心里却丝毫笑不出来。他盯了屠娇娇一眼,笑嘻嘻道:“屠姑姑若是想男人了,自有大把潘安宋玉似的人才等着你去挑,又何必在我身上打趣?”
哈哈儿拊掌笑道:“有趣有趣,小鱼儿明明进的是老鼠洞,怎地嘴上竟更利索了?”
屠娇娇悠悠笑道:“想来是他在那位江小姐处受了情伤,现在牙尖嘴利得像个小刁妇,倒也怪不得他。”
空谷幽寂,几人话声一住,就听得到风吹木叶之声沙沙作响。其他人还未察觉异样,站在最后的杜杀忽地目光一厉,冷冷道:“有人,出来!”
众人目光随之望去,浓碧的林叶间簌簌有声,哪里有什么人?
李大嘴笑道:“杜老大未免也太谨慎了,是只野兔也说不定。”
小鱼儿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茂密葱茏的木叶。繁密的枝叶间竟探出了一只苍白如玉的手,轻轻拨开了深垂的藤萝。
一个黑衣少女掀起翠绿的叶帘,曼然而出。只见她眉清目秀,风致楚楚,竟是个绝色的丽人。她面靥如雪一般苍白,瞳眸如墨一般漆黑,一双目光则是锐利如刀锋。
她就像那世俗诡谈中狐狸的精魄,靥如桃花,心若寒潭。世人难免为她秀美绝伦的容貌所慑,又为她苍白凄厉的气质所惊。
恶人们也吃了一惊。不单是因她容貌之美,更是因为这张美丽的脸,他们已在屠娇娇脸上瞧过了。
江玉颜含笑一礼,道:“晚辈江玉颜,还未正式拜见过各位前辈,实在失礼。”
她没有提及小鱼儿半个字,就像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
屠娇娇笑嘻嘻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道:“哎哟,你这正牌的小美人一出来,我这冒牌货就更不好意思了。你只管放心,咱们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
江玉颜嫣然道:“各位俱是武林前辈,自然不会找在下这无名后辈麻烦的。在下非但十分放心,而且今日得见前辈风采,更是高兴得很。”
屠娇娇吃吃笑道:“你们瞧,这孩子多会说话,嘴上就好像抹了蜜似的。”
哈哈儿道:“哈哈,这样乖觉的美人儿,连我和尚见了都欢喜!也就难怪我们小鱼儿,不惜为她玩命了。”
江玉颜面上笑容一凝。小鱼儿更是沉不住气了,瞪眼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屠娇娇咯咯笑道:“小鱼儿生气了,咱们几把老骨头还是快走吧,莫要妨碍他们小情人亲亲热热。”她身形一闪,已在几丈之外。
李大嘴大嚷道:“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就受不了啦!瞧见这丫头的一身细皮白肉,我简直连口水都快流了出来,但又明知道小鱼儿绝不肯让我吃了她的,再不走我岂非要发疯。”
哈哈儿也随了出去,一面笑道:“不错,再不走连和尚都要动凡心了。”
阴九幽阴恻恻笑道:“姑娘若做人做腻了,不妨来找我。做鬼有些时比做人有趣得多,这年头漂亮的女鬼,更吃香得很。”
江玉颜目光闪动,微笑道:“多承指教,晚辈定会好生考虑。”
杜杀则瞪着小鱼儿,道:“你知道在哪里可找得着我们?”
小鱼儿道:“知道。”
杜杀道:“好!”
他人已掠出林外,突又回首道:“小心些,漂亮的女子若要吃人时,连人头都要吃下去。”
树林里忽然静了下来。少年长身立在山洞前,少女侧身倚着树干,谁也不愿看谁一眼。
江玉颜先开了口,微笑道:“听说江少侠大病初愈,小妹未及带上贺礼来访,实在抱歉得很。”她虽在笑着,语气却是不阴不阳,令人听了十分难受。
她一口一个生疏的“江少侠”,听得小鱼儿心头无名火起。他也不愿轻易认输,索性顺着她笑道:“江姑娘不用客气,何必带什么礼物来,我瞧见你身子无恙,就足够我高高兴兴地吃三碗饭了。”
江玉颜笑道:“这倒不劳江少侠担忧。小妹和好友结伴同游,近日简直已有些心宽体胖,哪里会有什么病?”
小鱼儿虽不知道她和花无缺、铁萍姑在一起,但也知道她身边定有流星相陪。他上次见过流星一次,就发觉他对江玉颜极是忠心,她说东他就不敢往西。有这样一个乖巧又英俊的少年陪在身边,江玉颜怎会不乐不思蜀?
他只得努力装出随随便便的模样,笑道:“原来如此,那小弟就放心了。不知江姑娘屈尊前来,有何见教?”
江玉颜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苏姑娘委托,说是让我帮忙看顾一下客房里的一位朋友。小妹找了半天,实在没想到这位‘朋友’竟住在个狗洞子里,更未想到这位‘朋友’竟会是江少侠。”
小鱼儿大笑道:“妙极妙极,江姑娘这笑话说得真不错。这里可比狗洞舒服多了,还没有大老鼠和野狐狸乱窜……若是人都能住在狗洞子里,狐狸精也就能披着人皮到处走了,是不是?”
江玉颜也只好装作听不出他言下之意的模样,嫣然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小妹看错了。”
小鱼儿哈哈笑道:“江姑娘想必是思念小弟,连眼睛都哭红了,所以目力有些不清。”
江玉颜道:“不错,小妹时时在想,江少侠近来怎样了呀,会不会忽然得了羊痫风、坐板疮?一念至此,当真是忧心如焚……哈哈,忧心如焚。”
两人针锋相对,一吹一唱,竟好像在唱起戏来。他们七七八八说了一堆言之无物的废话,只为了要让对方难受。为了伤敌一千,自损不止八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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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宁日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