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半魅影

那天在酒楼遇到怜星宫主等人之后,路仲远、花无缺和木瑛三人就直奔龟山。

这一回他们虽仍同行,但各自的心情都很沉重。花无缺的脸终于不再时时带着春风般的微笑,而木瑛终日冷淡的脸,瞧来也更加冰冷了。

这一日晚间投宿,花无缺很早就回房睡了。他早早躺在了床上,头脑里却在胡思乱想。

他想着几个月后的决斗,想着移花宫主的命令,又想着那未曾谋面的燕南天……每个人都在他脑袋里打转,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几不能眠。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悄的跫音。花无缺只当是店伙和住客偶尔在走廊穿行,也没有挂在心上。

但那跫音竟奇怪得很,仿佛不只有一个人。花无缺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还是披衣而起,准备开门看个究竟。

门外空无一人。花无缺往深黑的走廊里瞧了一眼,黑暗之中,似乎有团奇异的东西伏在地上蠕蠕而动。

他执起烛台仔细瞧了瞧,原来是只大得惊人的灰老鼠正围着雪白的墙角打转。这种小客栈里会有老鼠,也是丝毫不奇怪。花无缺正想关起门来,却见那老鼠“呲噜”一声窜进了他房间旁边的一条走廊。

墙角处顿时空静下来。惨白的墙面在黑夜中看来,竟仿佛闪烁着一点碧绿的光。

花无缺眉头一皱,大步走了过去。但见墙面下方点着一抹细小的碧磷,在黑暗中闪烁着诡秘而阴冷的光芒。

他虽不知这是谁留下的,心中却已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碧磷不太像是无心之举,反倒更像一个记号。

他脑中骤然间电光一现,愈想愈是心惊。深夜、碧磷、异鼠……

他忽然想起了出宫前邀月宫主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要小心燕南天,还有‘子鼠’魏无牙。”

花无缺猛然回过头。那大老鼠窜过去的走廊里仍是又黑又静,他手中烛台发出了淡淡的光晕,恰照见了地上半个浅浅的黑色鞋印。

木瑛住的房间就在那条走廊里。他心里一跳,还不及思索,就听见一阵杯盘落地的清脆异响自走廊尽头传来。

他再不犹豫,身形掠起,来到走廊尽头那扇房门前。他伸手推门,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房中陈设此刻已是凌乱得惊人。青白的床幔一半束起、一半垂落,地上是跌得粉碎的茶壶和茶杯。圆木桌被撞到了墙角,一把椅子斜翻在地。大敞的窗户呼呼漏进了冷风,白麻窗帘被吹得时而高高飘起,时而幽幽落下,宛如一抹苍白的鬼影飘入了寒窗。

花无缺先是一惊,然后立刻就发现了木瑛。

她后背紧靠着角落里的木桌,一手撑着桌沿,一手紧攥着杯盘锋利的碎片。她一袭白衣在夜风轻拂间飘动,就像暗夜里一朵盛开的白昙花,吐露着清幽的香气。

此刻她扭转头瞧着这猝然而至的访客,面上也终于不再冷若冰霜,而是变作了一种惊惶、烦乱、又充满悲哀的神色。

花无缺眼光落在她面上,半晌都没有移开。

只因他从未见过这高傲淡漠的少女露出这种表情,更没有见过她面纱下的脸。

现在她的脸上却没有戴着那洁白的面纱。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不回头也罢,此番回过头来,满屋皎月的清光,却似乎顿然失去了颜色。只见她眉目如画,娇靥如玉,玲珑的嘴唇,虽嫌太大了,广阔的额角,虽嫌太高了些,但那双如秋月、如明星的眼波,却足以补救这一切。

她也许不如江玉颜的秀雅,也许不如慕容九的清丽,也许不如小仙女的妩媚……她也许并不能算很美。

但她那绝代的风华,却令人自惭形秽,不敢平视。

此刻她眼中带着淡淡的惊讶之意,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花无缺的脸竟不觉红了红,道:“我……我听见你房里有响声,担心有贼人来袭,所以才贸然闯入。木姑娘,你还好么?”

木瑛站直了身子,道:“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她分明在说谎,满屋零乱的狼藉已可证明这里发生过争执和打斗。花无缺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忽而失声道:“木姑娘,你流血了。”

木瑛一只手一直攥着陶瓷碎片,指缝间已滴滴答答地流出鲜血。她松开手掌,瓷片“叮”地落在地上。

木瑛凝注着那片沾满鲜血的瓷片,目中竟流露出某种更深切的无助之色。她方才不假思索地抓起一个碎片防身,却没有真正刺出去,反而刺得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花无缺忍不住道:“你的手需要好好包扎一下。客栈里应该也有简单的医药,你……”

木瑛道:“不必了。”

她用另一只手翻出了自己的小包袱,找出一个白玉小瓶,挑了些里面凝脂般的药膏就要往手上抹去。花无缺素来知道她那包袱里有很多奇奇古古的玩意儿,是以也并不惊讶,只是出声道:“木姑娘,我帮你拿盆水来冲洗伤口。”

木瑛怔了怔,抹药的手在空中顿住。她终究还是被吓得晃了心神,连包扎伤口的流程都忘记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花无缺端来了满满一铜盆的水。她简单道了声谢,就把受伤的手浸入水中。水面浮起了殷红的血丝,古铜色的水盆衬着她纤纤的玉手,愈发显出那双手几乎已白得透明。

木瑛往手上缠好了布带,花无缺也为她简单整理好了室内四处歪倒的陈设。木瑛眼中现出了微微的柔和之意,道:“多谢。”

花无缺道:“举手之劳而已,木姑娘不必客气。”

木瑛这时才拾起了蒙面的白纱,重新蒙住了脸。她方才想必是正在休息,面上才没有戴着纱巾。

花无缺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却听见木瑛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瞧见了我的脸。”

花无缺歉然道:“抱歉得很,我……我不是故意的。”

木瑛仿佛笑了一笑,道:“无妨。我并不是怕你看见,只是怕有人知道。”

她的眼波沉得就像黑夜中的海水。她在怕什么?她又是在忧心什么呢?

也许是今夜的月光太过皎洁,也许是他方才不小心瞧见了她面纱下秘密的容貌。总之,花无缺忽然觉得自己靠近了木瑛许多。这个和他两位师父有七分相像的孤傲女子,终于在他眼前袒露出了半分真切的自我。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股勇气,道:“木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才到底是什么人来过?”

木瑛道:“没有什么事,是我家里派来的人来过。”

花无缺道:“你是说……”

木瑛淡淡道:“我之前告诉过你,我是从家里偷偷逃出来的。我家中长辈发现了这件事,就派人出来寻我。”

花无缺道:“木姑娘,也许你该和他们回去的。龟山一路艰险,你又丝毫不会武功,恐怕……”

木瑛嫣然一笑,道:“你瞧不起我么?”

她轻轻一震手腕,雪白绫罗的袖口也随之一动。花无缺没有瞧见任何异常,木瑛却把那盛满水的铜盆往他手里推了推,道:“你若觉得我没了别人帮忙就会死,你就把手泡进这盆水里。”

花无缺愕然。他实在搞不懂这位木姑娘心里在想什么,正欲询问,木瑛已反手拔下了发上一根银簪。簪尖往水面一点,花无缺的眼睛就猛然瞪大了。

银白的簪尖转瞬变得漆黑。江湖中人都知道,银饰碰到毒物之后,就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发黑,因而不少人都随身带着银饰用以验毒。这银簪不过是在水里点了点,一刹那就变得乌青,水中显然含有剧毒。

花无缺终于明白过来,木瑛方才抖了抖衣袖,就在水里下了毒。她必定精于毒术,方才那些闯入她房中的来客才近不了她的身;但她毕竟是个身材纤弱的少女,还是不免被吓了一跳,慌乱间抓起一瓣茶壶的碎片,预备着刺向敌人。

花无缺越想越奇怪,心底疑问丛生。木瑛下毒的手法极为巧妙,她所下之毒也是惊人的剧毒。她若只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姐,又是哪里学来的毒术?

木瑛似已看穿了他的疑惑,幽幽一叹,道:“你莫要再问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总之我对你们没有丝毫恶意,我也确实只是在花林歇脚的时候,才撞见了你们两人。”

花无缺心乱如麻,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说的。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不愿示人的秘密,我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痛苦。”

说到最后,他的眉头也微微皱起。目中俱是哀恸之色,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和小鱼儿无可化解的决斗一事。

木瑛静静凝注着他的脸,凝注着他“无缺公子”的声名下不为人知的痛苦和纠结。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他,瞧了许久,才道:“你很痛苦,因为你要被迫去杀你唯一的好朋友,也就是那个江小鱼,是么?”

花无缺默然不语。木瑛淡淡一笑,盈盈起身,道:“世间的人大多都俗不可耐,都是俗务缠身的呆子,竟会把一件事弄得愈来愈复杂。你不愿杀他,那么便不要动手就是。”

花无缺道:“但这是我师父的命令。”

木瑛冷冷道:“你师父要杀他,就让她们自己去杀。逼迫自己的徒弟去杀他最好的朋友,算是什么师父?”

花无缺霍然抬起了头,道:“你不懂。她们从我十三岁开始就命我去杀江小鱼,她们养大了我,仿佛就是为了要我去做这件事的。我又怎能不为她们完成心愿?”

明朗的月光照耀着窗棂,窗边白衣少女的眼眸寒澈如水。她同样冰寒而澄澈的目光逼视着他,一字字道:“她们养大了你,就是为了让你杀人。你说出这句话来,难道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我在酒楼也听得分明,你们的父母之间好像有些仇恨。但你们父母结仇的时候,你们两个想必都尚未出生,现在却要为了上一代的仇恨和朋友拼命。”

“尤其是你……我实在不懂,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活着?为了你师父的命令?为了你父母的仇恨?”

花无缺早已听得呆住了。木瑛冷冷地一笑,目光盯在他俊雅的脸上,一字字道:“一个人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那简直和路边的疯狗没什么两样。”

花无缺站在那里,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一席话,移花宫人只会对他问安,移花宫主只会告诉他“无论怎样,都要杀了江小鱼”,而铁心兰只会一声声叫着他花公子。“花公子,怎么办?”“花公子,你要一起去踏青么?”

花公子,他生来就是移花宫的无缺公子,可谁又会明白,他首先得是个人,然后才是移花宫冰冷无情的少主?

江小鱼是他此生唯一交过心的朋友,就算他们父辈之间结下过仇恨,但这又和小鱼儿有什么关系?他的手上从未沾过他父母的鲜血,他却要因为他身上流动着仇敌的血,就去斩断他的喉咙。

花无缺越想越是激动,浑身热血都沸腾起来。移花宫主固然是他一生尊爱的师父,但她们又为什么要逼他动手杀人?他自己既然已不想杀死江小鱼,她们又凭什么为他的世仇做决定?

花无缺不禁推案而起,喃喃道:“你说得不错……我先前实在是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活着的。”

他目光一转,却来到木瑛苍白的脸上,道:“那么你呢?你难道就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活?”

也许是因为他胸膛中燃烧的热血,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在一个少女面前失态,他竟一心也想要木瑛动容失色。

木瑛神色果然变了变,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花无缺大笑道:“姑娘莫非忘了你说过的话?你不过问我的事,我也不该过问你的。但现在你已问清了我的一切,你还不愿意对我说说你的事么?”

他原本是绝不会这么说话的,但他今夜心神烦乱、大为失态,此刻也难以遏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连他自己也未发觉,他说话愈来愈像小鱼儿了。或者说,他说话终于愈来愈像一个热血而莽撞的正常少年了。

木瑛眼中微有波动,口中却道:“对你说了又如何?我的境况,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花无缺道:“朋友本就是用来倾诉的,也许帮不上忙,但总可以获得些安慰。”

木瑛仿佛微微一震。她垂下了黑浓的眼睫,眼波朦胧,喃喃道:“朋友……你竟把我当作你朋友……”

花无缺心里一突,以为自己冒犯激怒了她,却见木瑛盈盈一笑,道:“好极了,那你就是我第三个朋友。”

她语声竟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婉转,世上绝没有一个男子听了这种语声还能不动心。花无缺竟不由自主地问道:“前两个是谁?”

木瑛道:“野苹和松眠。”

这两个名字十分风雅,但听来并不像其他大家小姐的闺名。花无缺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她们是你的侍女?”

木瑛道:“我从不用侍女。我怕沾上那些人的俗气。”

她微微一笑,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春水汹涌的温柔之意,道:“野苹是一头驯鹿,松眠是一只白鹤。”

花无缺睁大了眼睛,道:“你家养了驯鹿和白鹤?”

木瑛道:“我有一片小花园,它们就住在我的花园里。我还有许多朋友,饮溪、闻钟、水玉……”

她接连说出的名字不问可知,自是她为动物们取的名。花无缺大为惊叹,不禁又问道:“那你……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类的朋友?”

木瑛淡淡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很少接触其他人。而且动物的心要比人心干净得多,一头狼要吃你,绝不会虚情假意地跑过来跪拜你。但有些人嘴里虽说得漂亮,一颗心却比什么都丑恶。”

花无缺念及江别鹤父女,心下更是黯然。他本以为江别鹤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和蔼长辈,没想到他却是一匹货真价实的豺狼;他心中牵挂的姑娘,亦是毫不愧疚地骗了他。

他本该早就明白这一点的。江别鹤和江玉颜并不是对谁都铁石心肠的恶棍,他们心中难免总有一份柔软的偏爱。

只不过这份偏爱早已属意于人。而这个人,自然永远不会是他。

木瑛也在望着月亮出神。她轻轻道:“我父亲不喜欢让我出来见人,所以我从小到大总是和动物们待在一起。我和动物花草待得越久,就越发觉得人类实在险恶。商纣炮烙忠臣,吕布三姓家奴,连古往今来的君王武将都是如此,人类自然只得日益败坏下去。”

花无缺忍不住道:“你未免还是太偏颇了。世上的确有坏人,但也有周武王、刘玄德那样救苍生于水火的君主。更何况君主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一个人道德败坏,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值得结交。”

他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她,微笑道:“想来你也是清楚的,不然,你为何要主动逃出来见人呢?”

木瑛不置可否,淡淡一笑。她笑容初绽,犹如白瓣金蕊的夜中昙花怒然开放。可惜她很快又敛起了笑容,低低自语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看来已不得不回去了。”

花无缺没有听清她的话,道:“什么?”

木瑛道:“我说我想找杯茶吃。”

女孩子说的“找茶吃”,常常是在委婉地表达“我饿了”。这几日来花无缺和木瑛都是神不守舍,晚饭确实没有吃饱。客栈此时已没有了酒菜,两人便结伴而出。

长街上的灯光已疏,店铺也都上起了门板。只有转角处一个面摊子的炉火尚未熄,一阵阵牛肉汤的香气,在晚风中显得分外浓烈。

花无缺寻觅了一圈,也只能找到这一家开张的小铺。他只好侧过头瞧着木瑛,道:“木姑娘,不知你肯不肯在这里坐一坐?”

木瑛点了点头,径自走过去坐了下来。坐下时她轻轻拈起了衣裙,免得让太多衣料碰到那油腻的长凳。

她拎裙子的动作极为文雅,令人瞧了丝毫不觉得粗俗,在细微的时刻仍然不失修养。花无缺心里更加好奇了,他实在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育出木瑛这样神秘奇异的少女?

面摊旁摆着两张木桌,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瘦子,正蹲在面摊前那张长板凳上喝酒。朦朦胧胧的热气与灯光下,这黑衣人瘦削的脸,看来简直比那小木橱里的卤菜还要干瘪,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一个落拓的人,坐在简陋的面摊上喝酒,追悼着逝去的青春与欢乐,这本是极普通的情况。花无缺没有留意他,木瑛则静静地望了他一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们叫了四两牛肉和半斤酒。木瑛不喜大荤,于是花无缺又叫了一碟素拌腐竹,一碗素面,一壶热茶。面摊老板似也有些奇怪,这两位白衣翩翩的公子小姐怎会三更半夜地来小摊上喝酒品茶。

各样菜都上齐,花无缺正在倒酒,却发现木瑛动也不动。他立即明白了她为何不动筷——她蒙着面纱,岂能开口吃饭?

往日里木瑛都会一个人回房用饭,路仲远和花无缺考虑到她特殊的习惯,也不常在外面小店吃饭。

花无缺今夜竟忘了这一点。他暗自懊恼起来,正要说话,却见木瑛已摘下了面纱扣在耳侧的银扣。

她美得出尘的面容又露了出来。小摊上昏黄的灯光照耀之下,就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青女下凡。

花无缺不敢多看,脸上发烫,道;“木姑娘,你的脸……”

木瑛垂低了头,轻声道:“现在路边无人,不妨事。”

二人俱都安静地吃了起来,间或交谈两句,倒也不失惬意。木瑛不说话的时候,花无缺总觉得离她很远很远,但只要她一开口,她就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明月朗照,身边伊人相伴,花无缺心下仍觉寂寥。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桌子对面该有个神采飞扬的刀疤少年和一个眉清目秀的苍白少女,他们也许欢笑,也许怒骂,但都比他和木瑛更加吵闹。长夜里一盏孤灯,才会不再寂寥。

他抬起了头,发现木瑛不知何时也停下了筷。她眼波流动,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花无缺叹了口气,道:“我在想……再来两个人一起喝酒,想必会更热闹些。”

木瑛方才也小酌了一杯,苍白的面颊上泛出了柔艳的粉光,如同上了一抹揉弄匀停的玫瑰胭脂。她的眼睛却亮得像是月光下的清潦,道:“你想和你那不死不休的朋友一起喝酒么?”

花无缺默然半晌,叹道:“也不知道此生能否有这个机会。”

木瑛又低头啜了口热茶,缓缓道:“能让你这般惦念,江小鱼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江小鱼”三个字说出来,那黑衣人突然放下了酒杯,目光闪电般向他们扫了过去。他向他们大步走来,一双发亮的眼睛,不停地在他们脸上打转。

花无缺怔住了,木瑛则蹙起了眉头。

黑衣人道:“你们是江小鱼的朋友?”

花无缺讶然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黑衣人道:“你莫管我是谁,只要知道我也是他的朋友就好了。”

花无缺更惊奇了,望向木瑛,木瑛此刻已戴好了面纱。

那黑衣人竟拉过一张长凳,又抱来一只酒坛,在两人对面坐了下来。月光之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加清亮。只听他大声道:“你们既是江小鱼的朋友,我就少不得要敬你们一杯。”

他居然真的给他们各倒了一杯酒。木瑛自然是不肯摘下面纱的,淡淡道:“我不认识江小鱼,也不喜欢喝酒。”

黑衣人也不纠缠,直接转向了花无缺,道:“你呢?”

花无缺微微一笑,道:“在下倒还可喝几杯。”

黑衣人大笑道:“好,你很好,很够朋友。”

他和花无缺对饮三杯,又道:“我虽不认得你,但你既然和江小鱼是朋友,想必也是个重信义的好小子。下次你若见着他,就替我给他带句话,告诉他姓黑的现在过得很好,也已经心愿得偿,让他不要担心。”

他说到后来,脸上已露出笑容,那笑容里却藏着某种深切的悲痛与悄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番话,旁人听了定要摸不着头脑,花无缺和木瑛却是神色不变,俱都镇静得很。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三点。黑衣人霍然站起,仰天喃喃道:“时候已到了……我该走了。”

他走到面摊子前,把怀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竟有几锭金子、十几粒珍珠。他随手抛在面摊上,道:“这是给你的酒钱,全给你。”

面摊老板骇得一呆,等他想说“谢”时,那黑衣人却已走得很远。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花无缺缓缓道:“在他临死前的晚上,他本都以为要独自度过的。他竟找不到一个朋友来陪他度过最后的一天。”

木瑛面沉如水,淡淡道:“喜欢枉自送命的人,不值得可惜。”

花无缺叹道:“但他看来却是一条好汉,又是江小鱼的朋友,我怎能看着他去死?”

木瑛道:“你也要去送命?”

花无缺骤然转头瞧着她,微笑着道:“正如你说的,我这辈子很少为自己活,现在我却想自己选一次。片刻后我若为了救人死了,总算不枉我活过一场。”

他本就生得俊秀绝伦,此刻神采骤迸,双目闪亮,竟似一株迎风傲雪的玉树。木瑛也不觉怔了怔,瞧着他走了出去。

她也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张雪浪纸笺,一枝墨笔。她唰唰写了几行字,又连着一个装着碎银的荷包一起放在面摊老板手里,沉声道:“麻烦你去把这张纸条送到街角那家客栈,交给天字六号房的住客。他姓路。”

两人悄悄追着那黑衣人的踪迹而去。等到黑衣人踪迹消失时,两人已来到了一个山脚下。远处有座规模极大的庙宇,后院竟还亮着灯火。

花无缺带着木瑛纵身疾行,这庙宇自云雾中现出,木瑛的脸色却似微微有些变了。两人落在后院墙外,寻了一丛深草当作隐蔽。

花无缺此刻才想起路仲远来,道:“路大侠那边……”

木瑛道:“我方才已遣人送去纸条,只道我们先去龟山探路。就算白天我们没有回去,此地已在龟山山脚下,他一人上山也是轻而易举。”

花无缺放心下来,微笑道:“还是你细心。”有了木瑛在身边帮忙,他需要考虑的事的确变少了许多。

就在此时,后院里忽然传出一声虎啸。花无缺变了颜色,木瑛眉头却蹙得更紧,像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花无缺沉声道:“你在外面等一等,我去去就回。”木瑛虽擅用毒,毕竟不会武功,贸然跟着他进去极为危险。

木瑛点了点头。花无缺纵身一跃,就攀上了后院高高的围墙。墨夜之中,他白雪似的衣衫随风飘拂,就像只落在腐木上的白鸽。

木瑛仰头望着他,还是忍不住道:“你……记得留心。”

花无缺微微一笑,回身跳入了院中。木瑛一人立在墙外三尺深的野草里,雪白的衣角,已被夜露浸透。

她仍仰首望着空旷的墙头,望着远山峰头上灿烂的星光。许久许久,只听一声幽叹响起,道:

“……你也是个不错的人,我怎会眼看着你去死?”

那轻若尘埃的叹息声随着夜风飘散,化入了璀璨的星光里。

而发出叹息的白衣少女竟也神秘地消失了。院墙外,又是一丛碧草,一弯月光。

本章末尾来认真地讲点关于角色塑造的烂话。缺樱会不会cp还是未知数,最后两位都独美也有可能,但是我很喜欢写他们之间观念的碰撞。鱼玉的碰撞在于正与邪,鱼代表侠义,玉代表枭雄,所持的观念注定不同。但可贵的是,他们都活得都足够自由,充满了年轻恣肆的气息,锋利但迷人。甚至原著里的江玉郎一坏到底,但他全程仍然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未来,扑向自己所想要争夺的事物。这篇文里的玉颜更是如此,最后的最后她也不可能丢失自我,投向哪一方都会由她选择。

缺和樱共同缺失的东西却恰恰是自由。移花宫主对花无缺的思想控制和魏无牙对苏樱的人身控制都达到了一种畸形的地步,本文中为了提前剧情所以写了苏樱出逃,这个情节无疑是ooc了的,但她的整体性格应该不会脱离原作太远。因为苏樱始终具有一定自我意识(魏无牙好像不太关注思想教育的限制),包括原作中主动跳崖也是因为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而不是因为“我爱的人死了,我就得去死”。

相对而言,原作里花无缺的思想缺陷更为严重,始终对移花宫主非常顺从。全书下来鱼玉樱或多或少都有些非常自主的反抗意识,但原作缺的行为驱动力却基本仅限于“师父让我杀人”和“好想追到铁心兰”,所以我看完原作的一部分遗憾就在于花无缺较为缺失的部分塑造。他自始至终没有像小鱼儿一样积极地反抗决斗,心中难过,但依然执行。我写下这一章的缺樱对话就是想尝试塑造一个更勇敢的花无缺,小鱼儿、江玉颜和苏樱所展现的人性自由都在冲击着他,他的人性之光迟早也会焕发出来。人活在世上不能只考虑自己,但更不能如同傀儡一般为别人而活。

以往写的鱼玉文都更聚焦在鱼玉樱萍身上,现在终于有机会写写另外一位双骄,欣慰。写得不好,但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ps: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随意跳过,缺和樱相关剧情章基本也就这一两章,主角还是在鱼玉那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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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夜半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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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代双骄/鱼玉]断肠芙蓉色
连载中南山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