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萍姑也不知是否被那一阵阵油条和包子的香气引出来的,总之,她已走下了楼。
窗外犹是天青色的晨光。黎明方过,朝阳欲起,满街店铺的主人们打着哈欠,支起门面,开张铺子。
客栈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的桌上有个客人伏在桌上睡觉。铁萍姑微一犹豫,还是红着脸在桌边坐了下来。
她昨夜虽喝了碗江玉颜叫人送来的银耳羹,但一碗汤水岂能填饱一个饿了两三天的人的胃口?她后半夜生生被饿醒,又不好意思去要吃食,就在房里喝着冷茶、吃完了一碟发干的点心。方才她伏在窗上看见了一缕蒸笼的白雾,便立刻跑下了楼。
店伙自然不敢怠慢,赔着笑走过去,道:“姑娘想要些什么?”
铁萍姑咳嗽一声,道:“你们这里有什么?”
店伙道:“小店的酱肉包个大馅足,十里外的人都知道呢。”
铁萍姑道:“好,那就来两个。”
等餐的时候,她就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大堂里寂无人声,只有后厨里清脆碰撞的声音。
伏在桌上昏睡的那人微微动了动,半张脸朝向了铁萍姑。铁萍姑无意一瞥,不禁大吃一惊,道:“江姑娘?”
那人赫然竟是江玉颜。铁萍姑来到她身边,她竟也没有听见。但见她双眼紧阖,轻缓地呼吸着,手边摆着一壶冷酒和两只酒杯,桌上还有一碟只吃了几口的糕点。杯中余沥未干,清莹透亮。
她下眼睑有一片淡淡的青晕,显然是熬夜难眠所致。铁萍姑正犹豫着要不要送她回房,便听见身后风声一纵。一名黑衣少年一掠而来,他面容冷峻,双眼清亮,手中拎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纸包,正是流星。
铁萍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貌似是江玉颜的侍从,便出声问道:“你家主人怎么了?她一夜都在这里么?”
流星冷淡地点头,将小纸包放在桌上,探手去扶江玉颜的肩头。他指尖刚触及她,她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小姐。”流星道,“属下刚买来了你最爱吃的千层糕,现在还热着。”
江玉颜歪靠在桌上,左手撑着脑袋。她方才伏在桌上酣睡许久,白皙的脸蛋压出了一片潮红异样的血色,别有一种凄艳病弱之美。
她眯起眼睛瞧着他,神智似乎尚不清醒,轻轻笑道:“我不要吃什么千层糕,我想喝鱼汤……我想卸下你的骨头,一根根咬断它。”
她眯眼的样子就像只娇贵慵懒的小猫,樱口翕张间,却吐出了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铁萍姑不禁悚然失色。流星叹了口气,道:“小姐,我是流星。你累了,属下扶你回房。 ”
铁萍姑忍不住道:“不如让我来吧。”
流星警惕地盯着她,道:“你要做什么?”
铁萍姑连忙解释道:“你莫担心,我只是想着我和你家小姐一样都是女子,照顾她也方便些。你们昨天为我置办了衣裳和吃食,我也想报答一番。”
流星仍然皱眉。江玉颜却突然坐起了身子,揉了揉眼睛,道:“怎么了?什么事?”
流星肃然道:“小姐,千层糕。”
铁萍姑惊讶地瞧了他一眼,简直有些想笑。这少年竟是个极认真、极严肃的人,就像是一只冷峻忠心的黑背巨犬,主人要他衔飞盘,就绝不会去叼骨头。
江玉颜也微微笑了,道:“你放桌上,自己也去吃饭吧。”
她这时才注意到铁萍姑。
她昨晚没有细看她容貌,再加上铁萍姑自山腹逃出时狼狈不堪,面上污渍斑斑,头发也是又蓬又乱。现在她梳洗完毕,露出绝色容貌,有如一枝顶出清涟的白芙蕖,江玉颜一时竟没有认出她。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微笑道:“这位姑娘是?”
她身上还穿着那身低调而贵气的男装,像极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大家少爷,但每当她莞尔一笑,就变回那个容光照人、丽色生春的美丽少女。
铁萍姑瞧得直发怔,道:“我……我是昨日和小鱼儿同行的,我叫铁萍姑。”
江玉颜听了铁萍姑的姓氏,也像小鱼儿一样想到了铁心兰。她又另外多了一层担心——铁心兰至今还住在江府,她和江别鹤连夜出城投奔魏无牙,根本没有考虑如何安置她。她会不会闲得没事在府里乱闯,闹出什么风波来?
她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露出了笑容,道:“原来是铁姑娘,快请坐。”
铁萍姑怯生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店伙恰好送来了她方才点的包子,江玉颜只瞧了一眼,就笑道:“只点个包子怎么行?再加一碗牛肉粉丝汤,一碟桂花糖糕,糖糕不要蒸得太过。顺便泡一壶花茶端上来,玫瑰果或菩提子都好。”
店伙答应着退了下去。江玉颜扭转头瞧着她,微笑道:“清晨不宜多吃油腻之物,一个包子半碗汤正好。昨天姑娘想必受了惊,那两样花茶可以帮你调理一二。”
铁萍姑只有坐在那里,看着江玉颜熟练地打点布菜。她虽然是个比铁萍姑年纪还小的少女,神情举止间却已足够成熟,她对她说话的时候,更教她如沐春风般舒服。
铁萍姑自幼长于移花宫,宫中女子极受移花宫主威压,皆不敢互相关心或亲近。是以她虽和许多少女同吃同住多年,彼此仍无太多感情。她刚逃出宫来,就遇到一个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焉能不感激?又焉能不觉得亲切?
少时菜饭端上,两人一同用起早饭。铁萍姑见江玉颜慢慢吃着油纸里包着的千层糕,似乎没有在注意她,便也放下心来,一展胃口。
但江玉颜其实早就在注意她了。她自然不是善良热心之辈,不会随随便便待一个陌生少女极好。她待人好的时候,大多都是因为那人有利可图。
铁萍姑身上显然就有利可图。她是移花宫的近侍宫女,关于移花宫那惊天绝世的武功秘诀“移花接玉”,也许会有些了解。
铁萍姑已就这半碗汤吃完了包子,似在犹豫夹不夹那碟糖糕。江玉颜心知铁萍姑见她没吃、所以才不好意思动筷,便爽快地夹走一块,道:“这糖糕是新鲜蒸好的,应该甜糯得很,不知是否符合铁姑娘口味?”
铁萍姑赶紧咬了一口,道:“我觉得很好。”
江玉颜微笑道:“那你就千万多吃些,不必客气。等到今日午饭之后,咱们只怕就要告别了。”
铁萍姑讶然道:“你要去哪里?”她初入江湖,身无分文,现在只觉少不了江玉颜在旁指点和帮忙。
江玉颜目光一闪,笑道:“说来也巧,我此行正是和家父往龟山投奔一位世交前辈的,却歪打正着遇见了你们。不知铁姑娘以后有何安排?”
铁萍姑黯然道:“我……我也不知道。”
进入移花宫的女孩子,往往都是孤儿。江玉颜不再细问,微微笑道:“那么不知道铁姑娘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
铁萍姑又惊又喜,道:“江姑娘,你真的愿意……愿意带我……”
江玉颜笑道:“我们萍水相逢,又如此聊得来,结伴走走也属寻常。何况……舍下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自己走了,我可不放心。”
铁萍姑红着脸一笑,道:“多谢。你也莫要叫我铁姑娘了,叫我名字就好。”
江玉颜眼珠子一转,嫣然笑道:“你我年纪相差不大,何必如此生分。”她眼波欲流,盈盈若水,忽然揽住了她的手臂,柔声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十分面善,就像我亲生的姐姐一样。不知你肯收我这个妹妹么?”
铁萍姑愣了愣,道:“妹妹?”
江玉颜幽幽叹了口气,垂首道:“也对,你是大名鼎鼎的移花宫门下,我只不过是个草莽丫头,你怎么会愿意做我姐姐呢?”
她一颦一笑,动荡自如,铁萍姑却已被她闹得慌了神。她忍不住回握着她的手,道:“我怎会不愿意……我现在不是移花宫的人,只是个合该到处流浪的野丫头,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却要多谢你的照顾了。”
江玉颜展颜一笑,道:“你我已是姊妹,何苦言谢?你若要谢我,还不如……”
铁萍姑身世飘零,自幼孤苦,如今不但逃出了严苛可怖的移花宫,还多了个嘴甜貌美的结义姊妹,此后一段生活也暂且有了着落。她心里幸福得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此刻江玉颜要她往东,她就不会往西。
只听江玉颜含笑接道:“你还不如仔细跟我讲讲,你们昨日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于是,她就轻而易举地得知了行宫里的一切事。她甚至已了解了不少移花宫中的宫务事宜,更得知了移花宫主每月入定的时间。
她在心里盘算着许多事,铁萍姑丝毫不觉,竟还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呢?”
江玉颜眨眼道:“我?我怎么了?”
铁萍姑道:“你和小鱼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昨夜见你们那样……就不敢开口询问,但现在……”
江玉颜的脸上还在笑着,眼底却已冷了。她好不容易才不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铁萍姑却又帮她召回了那些记忆。
她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和他很熟么?”
铁萍姑道:“还好……不太熟。”
江玉颜道:“你以后若是知道他的为人,就会明白了……唉,我若不是因为他,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铁萍姑怔了半晌,道:“他对你怎样了?”
江玉颜立刻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垂泪道:“他……他……”
她以袖掩面,哽咽不语。铁萍姑面色大变,道:“莫非他……”
江玉颜轻轻点头。她一个字都没说,就让铁萍姑露出了满面怒容,颤声道:“我本以为他很喜欢你,想不到……想不到他竟……”
江玉颜拭干了莫须有的眼泪,顺势伏进她怀里,咬着嘴唇道:“你以为他喜欢我,其实只不过是他有些愧疚,想要弥补我。但这种补偿,我却不稀罕。”
铁萍姑抚着她的肩,叹道:“想来他还是有良心的。那你就对他一丝感情也没有么?”
江玉颜伏在她柔软的怀抱里,身体却刹那间僵硬。
“你就对他一丝感情也没有么?”她也曾无数次暗暗问着自己。她的答案早已藏进了心里,她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将其剖开。
这是一份充满恨意的爱,混杂着蜜浆般的情.欲,一直以来未曾见光。直到那个泪意四漫的月夜,她在他怀中剖出了绯红脆弱的心脏。
那一夜的月亮只有一次。所以这份感情依然要囚于地底,一生一世见不得光。
铁萍姑拥抱着她这神秘、娇弱又千灵百巧的妹妹。她听见她在她怀中开口,轻缓地道:
“没有。”
以前原不该有,此后再不能有。
玉颜伤心之余仍在高效社交……心情是跪求大小姐分我一点社交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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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金兰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