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帘半挽。
暖融融的阳辉洒进了马车厢。车厢里的空气,却寒冷得结了冰。
怜星宫主已说完了那个“江玉颜的秘密”,更是江别鹤的秘密。她静静地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像一道寂静而缄默的幽魂,唯有一双眼睛星辰般闪烁,注视着面前少年的一举一动。
小鱼儿听得发愣,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他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车窗上柔软的布帘一角,喃喃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怜星宫主道:“我无需骗你。”
小鱼儿道:“你说江别鹤就是江琴,可有证据?”
怜星宫主目中现出一丝怜悯和讥讽,冷冷道:“你以为世上所有人都能和移花宫主搭上关系?若不是江琴当年向我姐姐报信,他怎会有幸认得我们?”
小鱼儿默然半晌,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怜星宫主道:“我亲自来告诉你,总比我大姊告诉你温柔得多。”
小鱼儿不得不同意。若是让邀月宫主来说,她定会大肆侮辱谩骂他父母,这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怜星宫主淡淡说来,神情倒还平静得很。
他的心却难以平静。他早就从万春流口中知道,当年燕南天入谷就是为了寻找害死他父母的元凶之一、一个名叫江琴的人。怜星宫主说的话实在不像假的,正是因此,他的心中才泛起了滔天的波澜。
江别鹤就是江琴,而江玉颜又是江别鹤的女儿。他可以为了江玉颜而假装忘掉他父女两人暗地中谋财害命的手段,再也不去计较双狮镖局那场血案。因为他是个恋慕她的少年,爱情既然无理,那么他一次次包庇她、原谅她,总算是可以理解的。
事到如今,她的父亲却成了害死他双亲的凶手。世人都言“不报家仇,难为人子”,他幼时也在梦里见过面目模糊的父母,含泪醒来之时,暗自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江玉颜和这桩血案全无关系,他自然可以继续爱着她、念着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彻底拥有她。
但他若是为了报仇,亲手杀死了江别鹤……
他此刻心中痛苦爱恋着的人,手中利刃必定就要插入他的咽喉。
小鱼儿呆坐着愣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江别鹤。”
怜星宫主道:“你急着杀了他么?”
小鱼儿道:“我要去逼问他,他若真的是江琴……”
怜星宫主忽然笑了笑,冷冷道:“他就算承认自己是江琴,你也无法亲手杀了他,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如果你对他动手,江玉颜此生此世,就再也不可能对你动心。”
她身边少年全身竟微微打起了颤。小鱼儿拼命咬紧牙关,直到两颊肌肉传来一阵阵难以遏制的酸痛。
他突然大声道:“不用你在这里瞎猜,你放我走,我要去找江玉颜!”
怜星宫主不为所动,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道:“江别鹤父女不是蠢人,此刻想必已在准备躲避燕南天寻仇。你猜你找上门去,江玉颜会以为你是来吻她的,还是来杀她的?”
她字字铿然,击中了小鱼儿心底。他聪慧至此,又何尝考虑不到这些?
但他毕竟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年。虽然聪明,却仍是少年。在汹涌澎湃的感情之前,少年们总会义无反顾地犯些傻的。
他年轻饱满的心脏已在痛苦地痉挛,鲜烈的血已在沸腾着燃烧。他寻不到纾解的法子,只想一路迎着清风狂奔,奔到那白芙蓉般的伊人眼前。
他甚至没有想好,他第一句话应该是脱口而出的“我很想你”,还是一句咬牙切齿的,“你爹爹在哪里”。
怜星宫主望着他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早已不再年轻,却还是很容易为那些年轻热切的感情动容。这正是她和邀月宫主最大的区别。
她和邀月宫主当然也有些相似之处——她们都不会帮助这些迷惘的孩子。
邀月宫主自是不愿,而怜星宫主却是不懂。
她还未走出自己年少时无果的情意,又怎能纾解其他人?
既然不能纾解,唯有麻痹。
她就已经冰冷地麻痹了几十年。
她却清清楚楚地明白,江小鱼必定是不会被麻痹这么久的。
于是怜星宫主闪电般伸出手来,点住了他的睡穴。
小鱼儿终于转醒。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是在马车里,但他张开眼后,立刻发觉自己错了。那辆马车里绝没有如此华丽的装饰、如此芬芳的被褥。
接着,他又瞧见站在床头的一位少女。
她身上穿着柔软的纱衣,戴着鲜艳的花冠。她的脸比鲜花更美,却全无血色,仿佛是以冰雪雕成的。
小鱼儿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我这是在哪里?”
轻纱少女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放在平时,小鱼儿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逗她说话;但他刚刚醒来,又想起了怜星宫主方才的话,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也失了说话的兴致。
他跳下床,套上一双柔软的丝履,对那少女说道:“你不理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走定了的。叫你的主人来,我有几句话要跟她说。”
轻纱少女依然声色不动。忽听一人厉声道:“你走不了的!”
“吱呀”一声,紧闭的门竟自己开了。
一条白衣似雪的身影立在门外,面貌和怜星宫主有六分相似,正是邀月宫主无疑。
她已除下了那可怕的青铜面具,可是她的脸却比那面具更冷漠。小鱼儿再也想不到这威震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看来竟是如此年轻,更想不到一个如此美丽的人,竟会让人看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他瞧她一眼后,便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升了上来,仿佛在寒夜中忽然瞧见了一个美丽的幽灵。
邀月宫主款步走了进来,冷冷地瞧着他,道:“你想找我说什么?”
小鱼儿凝注着她,忽然笑道:“你长得也不难看,先前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
邀月宫主的目光锋利如刀。小鱼儿接着笑道:“你怕花无缺认出你,发现你对我们决斗的事如此关心,关心得很不寻常,是么?”
邀月宫主神情遽变,厉声道:“你这样多嘴,是不是也想被割下舌头!”
小鱼儿目光一闪,上前两步,喝道:“你对你妹妹怎么样了?她人在哪里?”
电光石火间,邀月宫主竟一掌掴了出去,小鱼儿竟躲闪不开,被她一掌打得踉跄后退,口中却大喝道:“你打我没关系,但千万不能罚她。她告诉我了你们和江别鹤的秘密,不过是为了要我知道害我父母的仇人。”
邀月宫主目中射出了怒火,道:“你……你竟敢为她说话?”
小鱼儿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为她说话?我早已看出,你们虽是姐妹,她的心却比你好很多。”
邀月宫主怒极反笑,颤声道:“好……好!你尽管放心,她虽然不该多嘴,但我可没有割下她舌头,只是打了她两巴掌,你就心疼得如此模样……你不但带着我的婢女逃跑,连我的妹妹也不放过!”
语声犹未落地,她狂吼一声,反手一掌击出,生生打断了他身后床柱。立在床边的少女惊呼一声,向后急退,发鬓上仍不免溅满了木屑和灰尘。
小鱼儿又惊又怒,道:“你疯了么?我几时带走了你的婢女?”
邀月宫主眼中寒芒大放,似入痴狂之境,狂笑道:“等你们逃走时,一切便已迟了!”
她一步步走过来,竟逼得那名少女缩进了墙角,一迭声哭着叫着“宫主饶命”。小鱼儿瞪大眼睛,几步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嘶声道:“你疯了,你简直疯了……我以为你只是脾气冷酷了些,竟不知你心肠如此残忍。你只是因为怀疑她要和我逃走,就想杀了她么?!”
邀月宫主厉声道:“凭你也敢命令我,滚开!”
她抬手一掌击出。小鱼儿只觉身子一震,整个人又被打得跌在地上。他虽未受伤,却被这种武功骇呆了。
邀月宫主俯首望着他,冷笑道:“像你这样的武功,最多也不过能接得住花无缺五十招而已。”
小鱼儿咬牙道:“我能接得住他多少招,关你屁事!”
邀月宫主竟不再动怒,反而自怀中取出一卷黄绢,缓缓道:“这张绢子里记载着破解移花宫武功的招式,你若能在这三个月里将它练成,纵不能胜了花无缺,至少也可多挡他几招。”
她将绢卷抛到他面前,再不理他,回身走了出去。
小鱼儿大喝道:“你有什么毛病,你究竟是要你徒弟杀了我,还是要我杀了他?”
邀月宫主霍然转身,冷冷道:“你这一生,已注定要有悲惨的结局。无论你们谁杀了谁,结果都是一样。”
大门已经关上。小鱼儿坐在地上怔了半晌,身后缩在墙角的宫女却已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眼中默默流泪,又回到了她原先站的位置。
她一日未死,就要卑微地听命于邀月宫主一日;她一日未死,就要在移花宫出卖着自己的灵魂。
小鱼儿也不敢找她说话了。方才他和她一个字都没说过,邀月宫主已盛怒至此;他若和她说话,她定会冲进来一掌杀了她。
他就这样被困在了这个房间里。房中永远点着明灯,床头也燃着白蜡,小鱼儿分辨不出白天和黑夜,索性日夜颠倒起来。他每次练武会练上好几个时辰,然后一头倒进柔软的被褥呼呼大睡;等他迷迷糊糊地睡醒了,便有人送饭进来,或是押着他去茅房。宫女们撤走饭食之后,他又坐回矮桌前,继续钻研书卷上的武功。
这样的日子竟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天。有时他躺在松软的床上,思绪一刻不停地转动着;有时他却什么都不愿意想,他只要一想,就会想到自己像条狗似的被关在这里,心里便痛苦极了。
于是他还是爬起来练功。只有在满身大汗、疲惫不堪的时候,他沉重而紧绷的头脑才会得到几分纾解;只有在累得想不起任何事的时候,他才会梦到他最想梦见的人。
一日,小鱼儿又醒来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一个轻柔的语声。那语声低低唤道:“江小鱼,快醒醒。”
那清脆的语声朦朦胧胧地传入他耳朵,竟是个少女声音。
小鱼儿的心狂跳起来——他说不清自己在发了疯地期待什么,但这一刻他确确实实想起了江玉颜。他仿佛看见她清寒而锐利的眼睛,听见她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后,会不会看见她的脸?
江玉颜当然没有奇迹般出现。他张开眼睛,瞧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却是长久以来侍候他的那名少女。
那少女悄声道:“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睡得死过去了呢。”
她竟对他开口说话了,小鱼儿不觉骇了一跳。
那少女又道:“现在说话没关系,没有人会来的。”
小鱼儿心下奇怪得很,对她笑了笑,道:“那你……你是想在床上睡觉么?我这就下去。”
这些天他睡在床上,那少女就坐在一边的竹椅上养神。邀月宫主不下命令,他就不敢要她睡他的床,唯恐他好心却将她害死。
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睡饱了么?你可以再休息片刻,这两天,我们只怕都不能休息了。”
小鱼儿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那少女眼睛里射出了逼人的光芒,一字字道:“只因我们现在就要开始逃,在逃亡的途中,我们绝不能躺下睡大觉。”
小鱼儿跳了起来,吃吃道:“逃?你是说逃走?但移花宫主……”
那少女道:“现在正是她们每个月中唯一闭关入定的时候,至少在两个时辰之内,不会到这里来。”
小鱼儿道:“你能确定?”
那少女道:“她们这习惯数十年来从未改过。据说十多年前,也有个身份和我一样的女子,就是在这时候带一个人逃走的。”
小鱼儿恍然道:“难怪邀月那般愤怒,原来……”
他语声戛然而止。他猛然想起了他的父母——邀月宫主那样仇恨辱骂他母亲,又莫名其妙地骂他勾走了她的婢女,是不是因为十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正是他的母亲悄悄带走了他父亲?
他不再说下去,语锋一转,沉声道:“但经过十多年前的那次事后,她防守得必定十分严密,我们能逃得出去么?”
那少女道:“若是在移花宫中,我们连一分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但这里只不过是个古刹,是我们布置给她们临时歇脚的地方。这房间是我布置的,我才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跑。”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将床移开了半尺,墙壁上立刻现出了一道窄门。
窄门后,竟有一条曲折深邃的地道。一阵阴冷潮湿之气扑面而来,两人却皆是面不改色。
小鱼儿走在这地道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几年前和江玉颜走在一起的时候。他已记不清地宫里腐尸和白骨的气味,却记住了掌中那只冰冷柔滑的手,记住了她吓得躲在他背后时传来的幽香。
他胡思乱想地走着,手里还举着一盏油灯。那少女提着另一盏灯走在他前面,一语不发,脚下走得很疾。她苍白而清冷的侧面和江玉颜有两分相似,小鱼儿不觉也生出了些亲切之感。
他大步跟上她,忍不住笑道:“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叫江小鱼,你呢?”
那少女淡淡道:“你不妨叫我铁萍姑。”
小鱼儿笑道:“你姓铁?这个姓倒很少见,想不到我居然能认识两个姓铁的人。你认不认识铁心兰?”
铁萍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这里,我不认得移花宫以外的任何人。”
小鱼儿叹道:“你的确和移花宫外的女孩子有些不同,你很有头脑。现在有头脑的女孩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铁萍姑道:“你认得不少女孩,是么?”
小鱼儿眨了眨眼道:“虽然不多,但也总有几个。”
铁萍姑淡淡道:“你以为她们没有头脑,其实却是因为你们男人都不喜欢有头脑的女孩子。聪明的女孩子都会装得愚笨些,男人既然觉得自己比女人强,女人为何不让他们多伤些脑筋,多吃些苦。”
小鱼儿忍不住大笑道:“有道理,你说得倒不假……我有个朋友要是听见,一定会为你鼓掌的。”江玉颜是他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子,她岂非也喜欢在他面前装傻么?
铁萍姑像是笑了笑,道:“那你以后可莫要忘了给我介绍介绍。”
地道中已愈来愈潮湿,愈来愈黑暗。两旁不再是光滑的墙,而是坚硬、粗糙、长满了厚绒青苔的石壁。
铁萍姑打起火折子一照,这里果然已在山腹中。纵横交错的洞隙密如蛛网,狭隘的洞隙,举步艰难,有时甚至要爬过去。
铁萍姑的脚步,不知不觉已沉重起来。若不是小鱼儿始终在和她说说笑笑,她简直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小鱼儿自己又何尝走得动?但他却是天生的怪脾气,要他死,也许还容易些,要他着急愁苦,要他笑不出,却要困难得多。
铁萍姑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歇歇再走吧。”
小鱼儿沉声道:“绝不能歇下来,一歇,就再也休想走得动了。”
铁萍姑道:“但我……”
小鱼儿笑道:“你想,我们在这静无人声的神秘洞穴里一起散步,这是多么风流浪漫的事,别人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我们为何不多享受享受?”
他自己也早已累得手脚发软。他只有去臆想江玉颜在他身边,想到她轻轻拉住他衣角的手,想到她隐含嘲讽的温柔眼波,才能勉强走下去。
铁萍姑幽幽道:“只可惜我不是你心上的人。”
小鱼儿见她面色青白虚弱,眼见是撑不过去了,心下不觉大为怜悯,口中也言不由衷地笑道:“谁说不是,此时此刻,世上还有比你跟我更亲近的人么?”
铁萍姑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轻声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知道你这样对我,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我。你真正喜欢的人……在你的心里,你那日睡醒的时候,也许就把我认成了她……”
她那时竟敏锐地察觉了他睁开眼时的失落之色。小鱼儿心中一震,道:“你……你想得太多了。”
铁萍姑微笑道:“但我还是感激你的。但我……我也是真的累了……”
就在这时,突然“梭噜”一声,竟有一连串又肥又大的老鼠,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
铁萍姑大骇之下,身子缩成一团。小鱼儿却是满面喜色,大声道:“你不必睡,我们得救了。”
铁萍姑道:“什……什么?”
小鱼儿道:“这些老鼠又肥又大,绝不是在山腹里的,这里连一颗米都没有,绝对养不了这么肥的老鼠。”
铁萍姑眼睛也亮了,道:“你说这些老鼠是从山外跑进来的?”
小鱼儿道:“不错,这里必定已接近山腹的边缘,出路必定就在附近。”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鼠群窜来的方向走过去。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他们钻过这小洞,但见一道影如门户的石隙外,竟隐隐有灯光传入。
小鱼儿悄悄探出头去,果然发现外面一块巨石旁,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人身材魁伟,独眼发着精光,赫然是“恶赌鬼”轩辕三光;坐在他对面的一人一袭玄衫,男装打扮,身形纤细,却瞧不清面目。
那块大石头旁,摆着许多酒肉,但两个人却都没有吃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这块大石头。石头中间画着条线,线的左右两边各放着一小块肥肉。
这两人的眼睛,就盯着这肥肉,动也不动。
小鱼儿暗自皱眉,正思索着两人举动为何,突见一只老鼠自黑暗中蹿了出来,将轩辕三光面前的一小块肥肉衔了去,飞也似的逃走了。
背对他们的玄衫人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好,这次又是你赢了。”
他语声清脆柔和,听来极是悦耳。铁萍姑正有些好奇这人的真面目,小鱼儿却心神遽震,几乎叫出声来——
江玉颜,这竟是江玉颜的声音!
这章原著内容含量比较高,所以我就快点更了捏!鱼玉在这种场合都能遇到,不是我写的,是古龙写的,只能说是孽缘X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