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心说,幸亏自己偷偷出来听墙角,不然的话,恐怕左枫明天凉了都没人知道。
因此他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心肠,将昏迷的左枫生拉硬拽,搬回了他的府邸。
那些仆役们吓得了不得,又请大夫又熬药,拼了命的救左枫。但后半夜的时候,左枫还是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
“无云!无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的手紧紧地攒着被褥,饶是这样,仍旧满心怨恨。袁峰觉得他心里大概很不好受,但可惜,又没人能救得了他。
他一直看着左枫,生怕他有什么不测,或者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气死了。所以他也就没有立刻离开,留下来煎药,以防万一。
薛归海来找他的时候,看到袁峰正拿着个蒲扇在煽炉子,很是专心致志。
“你照顾我都没这么尽心吧?”薛归海问。
“你吃醋了?”袁峰却问得很心平气和。
“不吃。你又不喜欢他。”
“是不喜欢他,但是挺唏嘘的。”袁峰道,“我看见无云了。他们两个……吵了一架。”
“为的什么?”
“不知道,好像还提到了太岁。”
“这些人啊,大多是性情中人。”薛归海道,“有些你救得了,有些你救不了。”
“那也不能看着他们死。”袁峰道,“至少,我今晚要是没救他,恐怕他现在后事都预备好了。”
薛归海只是笑,看着他在那里煎药。药熬好后,仆役们服侍左枫喝下,但他勉强喝两勺吐一勺,片刻清醒的时候,咳嗽得几乎要吐血。
之后他看到袁峰在屋子里,却暴跳如雷,抖着手指他。
“你!你!”他怒道,“出去!出去!我最厌恶的就是你们了!出去!”
薛归海以为袁峰会生气。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着气先回房了。
“果然,我就说,他都是装的。”
心里明明憎恨又厌恶,还非要逼自己做出温和宽容的样子来。
“我们明天就离开吧。宁可不买武器了。”袁峰道,“也不必在这里打他的眼睛。”
“好。”
薛归海坐在椅子里看袁峰。袁峰抱着胳膊,靠在桌子上垂头沉思。他想事情的时候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也冷,看上去……甚至还隐约有几分威慑力。
[他非是池中之物,只待风云际会……]
袁峰正想着左枫和无云的事,冷不防却被人抱住了。
“怎么了?”他拍着那人的后背问。
“没怎么。”
昆仑雪太冷,洛道火又太热。哪个也不是埋骨之地。
“你真的……都忘了是吗?”薛归海问。
袁峰心说我忘了什么,我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的确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在渐渐觉醒,但也都是些片段。
“说实话,我一早就觉得左枫对我有敌意,只是他没表现出来而已。”他又开始想别人的事,“早就说我们赶紧走,但你觉得没事。现在还是得走啊。”
“你怕他发疯把你杀了?”
“说不定啊。但是……”
但是袁峰觉得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伤得太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袁峰抱着薛归海喃喃着,“到底……”
他还没说完,就被那军爷猛地抱起来,让他坐在了桌子上。
“你想干什么?”
薛归海掰动他的膝盖,靠过去亲他的脖颈。袁峰想推开他,他却不让。
“不许想别人。”
“你是不是太霸道了?”
“我一直这样。”
“你这样我会打人的。”袁峰道,“我的腰是真的疼,你别又来折腾我。”
他一点也不想牺牲自己喂饱这头狼。但所幸那个人什么都没做。
“你心很软,”薛归海道,“但你并不是那种性子很柔的人。为什么你会愿意被我压一头呢?”
袁峰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一,我打不过你。”他道,“第二,我服个软,就能被你宠着,那我肯定不是傻子。”
“就只想被宠?”
“可能也不是。说出来我自己也不太确信,但我觉得……”袁峰沉思了一会,又道,“我觉得,征服和占有别人会有一种爽感的话,那是不是某种意义上,被征服和被占有,也许也会有爽感。”
“所以你喜欢被征服?”薛归海凑近他的脸问。
“只是被你而已。”袁峰平静道,“我又打不过你,我又对你有感觉。那有什么办法,我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小妖孽伶牙俐齿的,很会挑我受用的话说。”薛归海笑了,“你真是圆滑得很。”
“圆滑点不好吗?”袁峰勾住他的脖子反问,“为什么一定要说直来直去的话伤人,你宠着我,我自然也要宠着你。”
他面前的军爷凑近了他的嘴唇。袁峰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片刻温暖。
“你的心很软,又善良又软。”薛归海将头贴在他胸口道,“和你相处,伤口都会痊愈。”
“哥哥应该也有心伤,我知道的。”袁峰摸着他的头发道,“我希望哥哥一直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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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如此。暖的时候真的暖,寒的时候真的寒。
谁人能将你真正握在掌心。唯有将白纸染黑,据为己有,打上烙印。
“不管有谁在觊觎你,你都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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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的时候,袁峰推开门,发现门外放着两把武器。一把是禅杖,一把是银枪。
应该是左枫送过来的。
袁峰想了一下,问薛归海给钱了吗?薛归海说还没有。于是袁峰收下禅杖,问薛归海借点钱,拿去托人给左枫。
“跟我也说借?”薛归海掐了一把他的腰,“回头用身体还。”
“行,我愿意以身相许,那你多借我点吧。”
“哈哈哈,你真是坏透了。”
袁峰跟他厮磨一会,就出了门去找左枫那些仆役。他将钱交给他们,要他们带给左枫。仆役们也就领命去了。
那之后袁峰没有立刻回去找薛归海,而是去了断桥,在那出了一会神。他趴在桥墩上朝水下看,想看看能不能看到游鱼。
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却有人喊了他一句。
“大师,外面冷,小心着凉。”
袁峰转头,看到左枫正举着一把烟雨伞站在桥头。他右眼包着黑色眼罩,面色苍白,但看着恢复了一些神智。
湖边隐约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下下坠落在水中,荡开层层涟漪。
“施主好些了吗?现在就出来了。”袁峰道,“应该再休息休息。”
“兵器是我送你们的。不用付钱。”左枫却道,“我已差人将银两奉还了。”
他走过来,站到袁峰旁边,将伞也罩在了他头顶。
袁峰想了一下,觉得他既然过来,大约是有话要说,就静静等着他先开口。
“大师不问问无云的事吗?”左枫问。
“你想说自然会说的。不想说我不勉强你。”
“大师的头……好些了吗?”
“比先前好多了。”
“那就再休息几日吧。”左枫道,“容在下确保你无恙再离开。”
“你不是很讨厌和尚吗?”袁峰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只是心有戚戚。”
“你觉得无云是蛇?”
“无云是冷血动物。暖不了,至少我暖不了。”
左枫抓着桥墩,紧紧地抓着,袁峰觉得他的指甲都要抓出血来了。
“施主,我能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道。
左枫眺望着湖面,出神了很久,好半天才动了一下。
“我想一下吧。”他艰难道,“我想一下,要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
*********
我跟他只是好友。从来都只是好友。
“公卿。”
他常常喊我的字。别人都叫我小枫或者左枫,只有他喊我公卿。
“公卿,今日去哪里赏花?”
他亲手做云绕花送给我,清明雨时戴在我头上,笑容何其温润。
“公卿。”
左枫觉得自己病了。
他躺在床榻上,拿着已经枯萎的云绕花一直看,一直一直看。
有多久没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了,左枫也不记得。守着他的那些年月,一心一意希望他能好起来。这份友谊,堪比知音。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公卿。”
左枫攥紧了那串云绕花。他就静静地躺着,又开始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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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云坐在扬州城的码头边,远远地眺望水天一色。
他的异色瞳有些黯淡,远不如先前有精神,像是很疲倦,但又无法休息。
太岁抱着一杆枪,站在不远处寂然看着他。过了一会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朝他走了过去。
“该吃药了。”他将瓶子递给了无云。
“好。”
无云摊开倾手掌,太岁倒出三粒药丸来给他。无云放进嘴里,苦得他直皱眉。太岁给他水囊,他却不要。
“很难受吗?”太岁问。
“一直都是。”
“还是放不下?”
“毕竟是我的好友啊。”无云道,“被我伤成那副样子。他说的对,他不原谅我,我如何惩罚自己都是无用的。”
太岁也坐下来,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眺望水面。
“那,我呢?”他轻声问。
“溯徊,别这么问。”无云笑道,“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药。”
“可你在吃药的时候,却也会在想另一个人会不会原谅自己。”
“溯徊……”
太岁忽然伸出手来,揽住无云的肩膀,接着手指一转,猛地扣在他脖子上,指尖抵着他的命门。
“如果哪天你停药了,又会变成一个疯子吗?”他问。
“会的。”无云道,“会很疯。”
太岁掐紧了他的脖颈。无云没有挣扎,被他掐得微微仰头,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来。
“他恨你就恨你。过去的就过去。你只要想着我,就可以了。”
“那我就是彻头彻尾的罪人了……”
“难道你现在不是?”太岁反问,“你觉得自己杀的人还少吗?”
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厉鬼了,无云。就别再想着还能求得偏安一隅。
“为什么不干脆坠落深渊呢?”太岁问。
“我……”
无云想辩解,但又无法言语。接着他的头就被强行转过来,捏着他的下颔骨逼着他靠近。
“别想逃。”
湖面跃起一尾鲤鱼,咬住一只半空徐徐飞过的蜻蜓,又迅速沉入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