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的心腾地一下就掉进了深渊。他心说自己这次算是真的进了狼窝。
“我拒绝。”他本能道,“我有情缘了。”
“哦?是谁?”
“我情缘是个天策府军爷,脾气差得很,所以施主还是别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好。”袁峰开始信口胡诌,“他叫杨——杨——”
“杨旭日?”那人试探道。
袁峰当场便愣住了。他居然认识哈哈策?难不成……他也是个军爷?
薛归海看着他的神色再度变幻,像是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放开了揽着他肩膀的手。
“不会吧,”他讪笑道,“当真是他?”
“不……”
袁峰急忙否认,他想说的并不是杨旭日。但下一刻,薛归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太厉害,以至于袁峰以为他发疯了。
“大师,你真是连撒谎都不会。”薛归海笑道,“杨旭日个性的确差,不过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情缘,敢问你是从哪跑出来的呢?”
“……”袁峰顿时觉得自己蠢得像头驴。这家伙十有**就是个天策,而且怕不是跟杨旭日还熟得很。
“某的确是天策府中人。”薛归海显然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不过我同杨旭日可无甚交集,不过知道他而已。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声音极冷,听不出一丝感情。袁峰起先还对他有些猜疑,但此刻却觉得他十分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好了,既然解了你的困境,也就无事了。”薛归海甩了下手道,“举手之劳,大师也不必谢我。某还有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但袁峰却上前一步试图拦住他。
“喂,”他试探道,“你……”
袁峰觉得自己有话想问他,可却又想不出问什么。薛归海转过身,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怎么,大师舍不得我吗?”他道,“难不成,还真想做我情缘啊?”
袁峰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能不去回答。他看着那人的眼睛,觉得自己见过类似那样金棕色的眸子。但不同的是,记忆中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瞳孔中只存最后的麻木与怨恨。远不似这一双,丰神迥异,不怒自威。
“你……认识杨九天吗?”他问。
薛归海顿了一下。他看了袁峰片刻,点了下头。
“认识。”
“我情缘是杨九天,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袁峰盯着他道,“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已经死了。”
薛归海答得十分冷漠,冷得让袁峰心头发凉。他喉结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已经死了,”袁峰喃喃道,“我不该做他想……也许是我看错了……”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虽然知道自己笑得大约并不好看。
“多谢施主解围。”袁峰行佛礼道,“我就不多打扰施主了,就此告辞。”
“大师啊,”薛归海忽然开口了,“既然心里有人,就不要和旁人纠缠不清得好。否则你会寒了他的心。”
“我没有和旁人纠缠不清,”袁峰当即道,“我心里也没有人,我只是在查一些真相而已!”
“我不过随口一句,大师不必在意。”薛归海轻声道,“既如此,就不多打扰了。”
他说着,便径直转身走了。那一瞬间给袁峰的感觉居然像极了薛九霄,甚至袁峰觉得他二人容貌都有些相似。
“薛家人……”他咬牙切齿道,“又是个姓薛的……”
当真避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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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司雨石所说,天晚了车夫是不赶路的。袁峰没有办法,只能待在秀坊里,随便找了一处空无一人的柴房过了一夜。
他躺在柴火堆上胡乱睡着,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有个看不清脸的军爷一直在拉二胡,声音嘈杂,听得他心烦意乱。
“吵死了!”袁峰恼火道,“别再拉了!难听死了!”
于是那人真的就停了下来。灰色的影子一闪一闪,不可见的容貌却对着自己,像是有许多话要说。
“不要……和旁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袁峰的耳朵,“你……会寒了……心……”
“我没有……”袁峰又气又委屈,几乎要哭出来,“是他们说你是我情缘,我只是不记得,可这是我的错吗?还是说是别人在联合起来骗我?不然是怎么样?你来找我索命是吗?”
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摇晃着他。袁峰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看到面前半跪着一个黑影,隐在月色下,看不清面貌。
袁峰看着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他是谁。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第二个他。
“九哥……”
他朝那人伸出手,被对方握住,拉起来抱在了怀里。
“我很心疼你。”有人在他耳边道,“但我还不能将一切告知。”
“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袁峰问,“你能说句实话吗?”
“不算死了,可也不算活着。”那人道,“大师,别再问了。睡吧。”
袁峰抱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待到觉得阳光晃眼时,才发觉自己一觉睡醒,居然日上三竿了。
他躺在柴火堆里,身上盖着一条旧毯子,不知是何人看他可怜扔给他的。梦里的事他早忘了大半,只是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去唐门。
“唐门……唐门……”他爬起来去找水洗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在河边擦洗的时候,袁峰特意寻了一处离车夫不远的地方,预备等下就走。隐约间他听到了车夫与旁人的谈话声,像是在谈论近日之事。
“成都连日来地脉异动,往来的车马都停了。”只听那车夫道,“如今那边封了路,暂且不能跑了。也不知何日能行脚。”
“那里的人可都无事吧?”
“人大约都无事。只是山体塌方了几座,石头把路都堵死了。估计搬完了就能行路了。”
那车夫正同人说着,冷不防被一个人忽然揪住了衣领,吓了一大跳。抬头一见居然是个和尚。
“你说什么?”袁峰着急地问,“成都去不了了?这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就昨晚的事。”那车夫生气道,“亏得昨天无人赶路,否则十有**,命都得搭在半路上。”
“那唐门也去不了了?”
“别说唐门,五毒都去不了。你若是要去,且等日子吧。”
车夫扯开了袁峰的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袁峰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踉跄着走到一处回廊下,坐在了廊椅上。
“唐糠裳……”他苦恼道,“你到底还活着吗?你在哪啊?”
袁峰纠结地直掐自己的脖子。但这时候却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给用力拉开了。
“大师,好端端的你怎么掐自己呀?”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道,“说来,你情缘呢?”
袁峰抬起头,果不其然,正是那个小秀秀司雨石。他阴郁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又把头垂了下去。
“他不是我情缘。”
“我就说呢。”小秀秀道,“他那眼神比昆仑冰还冷,怎么看都不像温柔多情的人。”
“你说,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没病,可所有人都说他病了,告诉他已经病入膏肓,你说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病了?”袁峰问。
“我以为,有病没病,一问大夫便知道了。”小秀秀道,“他有他的理,旁人有旁人的理。可大夫是中庸的,会说实话。”
“若是无大夫可问呢?”
“那也可自行翻医术来查。”
“自行来查?”袁峰心中忽然一动,“你说得对,我可以自行去查。”
“大师是觉得自己病了吗?难不成去唐门是治病的?”
“唐门哪里懂医术。”袁峰苦笑,“如今也去不成了。今日……我可以陪你玩耍了。就当是谢你昨天救命之恩。”
小秀秀一下子便高兴起来。她当即扯着袁峰的袖子,要他先帮自己去拿多日前掉落在树杈上的风筝。
那一整日,袁峰都专心致志地陪她玩。兜里好歹有些钱,他在杂货商哪里买了许多东西,尽数都给了小秀秀。虽然买的时候老板娘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不过他只当是这里的人都太久没见过和尚的所以好奇得很。
“和尚,”老板娘趁着小秀秀在挑东西,凑过来悄悄和袁峰咬耳朵,“是你女儿吗?”
“不是。”袁峰汗如雨下,“贫僧尚未娶亲。不是……贫僧是出家人!”
“不妨事。男人一点,大方承认也算是有担当。”老板娘豪迈道,“不知何时还俗?”
“施主!她真的不是贫僧的女儿!”
袁峰知道,有这心思的大约不止老板娘一个。他起先还十分羞耻,到傍晚时居然有些麻木了。同时他跟这小秀秀也混熟了,到后来甚至允许她骑在自己的脖颈上吃糖葫芦。
“别吃到我头上啊。”
“大师放心!”
小秀秀坐在袁峰的肩膀上啊呜啊呜地啃山楂。说来也奇怪,有她在身边,昨日那些人竟都不再围上来了,只是远远地招手,开几句玩笑,但都与他保持了距离。
袁峰心道看来这个小秀秀绝对是闹人闹的厉害,要么就是她有什么背景,没人敢惹她。就连昨日那群仇家也没有再上门,所以自己百无聊赖,只能默默地带着这个肩部挂件漫无目地的在秀坊内乱走。
不过时间一长,袁峰的肩膀实在是酸得不行。他找了处凉亭,把小秀秀放下来让她坐在长凳上,自己则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大师辛苦了。”小秀秀站到长凳上,伸着小手试着给他揉肩捏背,“我来给你捶捶肩吧!”
她人小,拳头也小,没什么力度。袁峰示意她坐下休息就好,自己则试着舒展筋骨,毕竟确实有点累了。
但随即意料之外的,一双手忽然间按住他的肩膀,力度恰好地为他松泛肌肉。对方动作娴熟,有几下手上功夫,很快就缓解了他的疲劳。
“哇,真是巴适得很。”袁峰满意道,“你这是花钱雇了专业的来吗?”
他还以为是那小秀秀喊来的人。但谁知背后却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
“大师是觉得我手艺好吗?”那人笑道,“也难怪。毕竟每次事后,都是我来松泛你的腰。说来也怪我,来了兴致不管不顾,总是忘了顾及你。不过你放心,下次我定当缓和一些。”
袁峰毛骨悚然地转过头,看到薛归海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身后,双手还搭在他肩膀上。
“你有病啊?想打架吗?”他火冒三丈,“能别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吗?”
“你打得过我吗?”薛归海放开了手,“傻秃,你呲牙挥爪的模样,当真是可爱。”
袁峰咬着牙,凑近他耳边,用最小的声音对他说话。
这位军爷,我都不认识你,咱们能别这么亲密吗?
这不就认识了吗。薛归海也在他耳边声音极小地说,我看大师骨相清奇,躯体绵软,应当是一把好手。
袁峰硬是忍住想一拳打歪他鼻梁,再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的冲动。他觉得此时不宜动手,否则上述的下场,八分之八十是自己的。
不过袁大头自认为自己还是很聪明的,加上这些年没少和哥们兄弟乱开玩笑,应付这种程度的非礼不在话下。所以他转了转眼珠,忽然叹口气,非常老练地拍了拍那位军爷的肩膀。
“这里有外人呢,不好说话。”他放低声音道,“你跟我来,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
“真的?”薛归海笑道,“你若是仙人跳,跑了怎么办?”
“我往哪跑?”袁峰摊手,“你看四面全是虎视眈眈的美女,我能跑哪去。”
薛军爷想了想,觉得有理。他放开了袁峰,示意他带路。一旁的小秀秀正拿着一个小袋子吃蜜饯,一边吃一边不住地打量着他们看。
“你们要去钻小树林了吗?”她饶有兴趣道。
“小巷子也可以。”袁峰道,“敢问哪里有?”
小秀秀指了指不远处一片回廊。袁峰谢过她,便示意薛归海同自己过来。
他在前面走着,绕过一处有一处亭台楼阁,直至来到一处僻静之地。果不其然,这里有一条小巷,里面堆了些杂物,像是还未来得及搬走。
袁峰没有回头,径直朝巷子里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那人居然真的就跟在后面,看这样子,他还当真了不成?
“我看这里不错。”袁峰道,“军爷以为如何?”
“我也觉得不错。”薛归海道,“够宽敞,想来施展得开。”
“军爷这么有兴致?”
“大师难道不是?”
“当然。”袁峰将手抬了起来,顺势打了个般若诀,“我自出关以来,还没试过呢。”
他蓦地回身,直接拉开了架势。薛归海正在巷口处抱着手臂看他,脸上浮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般热情,真让我却之不恭啊。”他笑道。
袁峰倏地朝他冲了上去。如今这具身体,武学心法虽已运用自如,但尚未实战,正需一个练手的机会。但袁峰其实并不擅长与人对战,到底该怎么打他并没有把握,但他决定挨个试炼一番。
“在下出手向来全力以赴,阁下留心了!”
“身经百战,从未避战。”薛归海道,“多多指教。”
他手臂一抬,瞬间银枪在手,朝袁峰急刺而来。
袁峰心法乃是易筋,非是洗髓。薛归海的速度比他要快,只能勉强躲避。袁峰试图控他但抓他不住,只勉强一记捕风挥出。薛归海闪身避过,肩上传来钝痛,但仍旧持枪疾冲。袁峰当即罗汉金身护体,侧头一躲,枪尖擦着面颊呼啸而过,一道银光映在他眼中,着实锋利。
“切,腿长了不起。”他嘀咕道,“你最好小心别被我抓到……”
袁峰说着,忽然手指一勾,运起内功猛地去捉薛归海,起手便要挥出一掌摩柯无量,欲将他击倒在地。薛归海被他猛扯过来,眼见对方来者不善,当即将银枪狠狠贯入地面,风月上手,御敌后跳接迎风回浪避开,接着反手就是一记断魂刺。
但袁峰已是预料到他会用此招,当即扶摇跃起,双手持起棍子狠狠将韦陀砸了下来。薛归海仰头见他从他而降,却反映奇快立刻跳开。袁峰一棍砸在地上,竟砸出了一个深坑。
“内力倒是不浅。”薛归海笑道,“可惜,经验还差些。”
袁峰持起棍子,在手中舞得呼呼生风。他还欲再动手时,薛归海却忽然停了。
“大师,同我一道去打名剑大会如何?”他问。
“先赢了我再说吧。”
“是吗?”薛归海忽然兴奋起来,“那我就从命了。”
两人在那巷子中大打出手,彼此全无保留,直打得巷子内杂物凌乱不堪。数回合之后,袁峰的棍子被他一枪挑飞,枪尖抵住他的喉结,将他贯在了墙上。
“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薛归海道,“换个好武器吧。”
照规矩来说,自己这是输了。不过袁峰却笑了。
“照着路数打,当真是限制颇多。”他道,“看来须得突破限制,才另有际遇。”
袁峰说着,忽然双手抓住薛归海的银枪猛地一转。薛归海未曾防备,瞬间脱手,被袁峰上前一掌按在墙壁上,随后一记重拳打在了他腹部。
薛归海闷哼一声,竟是没躲,硬生生受了他一掌一拳,却连眉头都不挑。
“你要是以为我是个镴枪头,那你就要吃亏了。”袁峰看着他道,“行走江湖,没点底气也是不敢走的。”
他放开了薛归海。后者却捂住腹部大笑起来,那模样也是和杨旭日有的一拼。
“好,你赢了。”薛归海笑道,“在下武学,有待磨练。”
他又大笑起来,笑得袁峰越发觉得他很不正常。
就在这时,一串糖葫芦从巷口探进来晃了晃,随后便是一颗小小的脑袋。只见那个小秀秀歪头看着他们,不住地打量着周围。
只见巷子里满地狼藉,墙壁上残留着许多抓痕,而那两个人正喘着气,看起来方才颇为激烈。
“哇。”小秀秀由衷地感叹道,“真是厉害。”
“不敢当。”薛归海道,“还是大师更热情些,既生猛又青涩。”
袁峰咳嗽了一声,接不上话,只能捂住了脸。但薛归海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腰。
“我渴了。”他道,“走吧,去找点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