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滚滚，碾过白龙口的沙土，徐徐驶向瞿塘峡。此行须得经过此峡，途径巴陵县至洛道方可到达。此时袁峰坐在马车上，手搭着挡板正转头看着风景。清风吹来，舒缓着疲乏的身体，说不出的惬意。
车子上还有车夫的货物。而薛九霄就坐在他对面，低着头靠在挡板上，抱臂睡得很沉。他衣服上的血迹犹在，袁峰也不知道他的伤究竟如何了。先前他高烧不退，自己还以为他快不行了，谁想却也好好地挺了过来。
“哎，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啊。”
马车一路颠簸，车上人随着晃动不止，马蹄声阵阵回响在耳畔。
袁峰一点睡意也没有。正午的阳光太好，晒得他目光迷离。他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觉得此刻天地浩大，一派祥和。路两旁尽是山石树木，杳无人烟，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显得空旷肃穆。
人悟性最好的时候，往往是心最静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袁峰觉得整个人都豁达了。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在意的，没有什么人是需要牵挂的。就像杨旭日说的那样，自己不过是沧海神州一粒粟，渺小得很。
佛家讲六道轮回。袁峰忽然就在想，我上辈子是谁呢，唐糠裳又是谁？前世的关系千丝万缕，有些就此消散，有些延续到今生。但其实一切都生不可带，死不能留。
这样想着，袁峰将手掌伸开，举到自己面前。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据说那能预知生死祸福。但袁峰看不懂，他也不知道一切是不是真的都注定好了。
放下手掌，看到眼前的薛九霄仍旧在睡着未醒。袁峰盯着他的眉骨出神。那种他想不通的感觉又来了。自己有点在意这个人。他是完全陌生的，但存在感却那么明显，明显的让袁峰觉得，好像穿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他。
话虽如此，可袁峰又觉得，自己根本抓不住他。他像一把沙子，抓稳了也会在指缝间漏下去。因为无法掌控也无法预设，所以他的一切都扑朔迷离。他是谁，他在做什么，他又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都不得而知。
“这不对劲啊，明明我才刚认识你。”袁峰轻声说道。
薛九霄睡得很沉，马车的颠簸对他毫无影响。日光不断变换，从各个角度照在他的脸上。袁峰越看越觉得他长得好看，这大军爷除了是个面瘫还寡言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死角。只是他的眼睛大部分时候还是只看地面不看人，袁峰老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撞到房檐上。
九哥要是能笑一下就好了。袁峰想。倒是挺想看看他笑起来什么样的。
好像是突然的，又好像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很想跟这个人关系再亲密一点，多听听他的故事，了解他更多一些。
袁峰靠在挡板上继续想心事。但随即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对经历的一切开始习惯。这种想法，其实仔细想想很危险。他不愿意去往太偏激的地方去想。所以就算很纠结，他也明白，自己应该离开这个人，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相逢一笑，就此陌路，或许是最稳妥的方式。
于是他立刻坐起来，在心里默念了几十遍周理国，告诫自己不可懈怠。
念着念着，就回忆起了不少在现实中的事。他想起来以前听过的一首歌，好像是《楚辞》里的。于是他一边回忆着，一边就哼唱起来。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他就记得这几句。唱完了，发现薛九霄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在看他。袁峰被吓了一跳，觉得有点尴尬，于是干咳了两声来掩饰。
“很好听。”他听到薛九霄轻声说，“你在哪里听到的？”
“我……我下山化缘的时候，听山下的砍柴人唱过。”袁峰胡诌道，“你知道这首曲子？”
“此为屈原的《九歌东皇太一》。”薛九霄道，“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唱出来。”
他将视线向下，盯着车底，不再看袁峰。袁峰叹口气，看来习惯果然是更改不了的。
“九哥，你为什么不喜欢看人？”
“人与人，有何不同吗？”薛九霄道，“若相同，看与不看，有何分别。若不同，人人不同，我为何要去看。”
“话不能这么说……还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呢。”
“不过这一世而已。我来前，我死后，都不相识。”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啊，”袁峰说道，“来都来了，这一世都不好好过，何谈前世来生呢？”
“这就是我不愿带你上路的原因。”薛九霄闭上了眼睛，“我与世人观念不同。而我向来不喜欢多做解释。”
袁峰心里一惊。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一开始就该当他是个陌路人，何必非要跟着他。比其他来，怎么看都是唐糠裳更适合当朋友。
袁峰喉结蠕动着，喉咙里竟莫名有些堵得慌。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他道，“我会……找个时机，尽快回少林。”
“如此甚好。”薛九霄道。“我本江湖独行人，跟着我并非上佳选择。你愿意回少林，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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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在傍晚时分赶到了瞿塘峡。薛九霄在官道上找了处驿站休息。袁峰站在道边，看着碧波粼粼的江水，远远眺望白帝城。
他忽然想起了杨旭日，还有他那柄二胡，以及那绑在二胡上的画卷。他们说自己曾为一人在白帝城画像，深情款款，缱绻难离。
但袁峰却觉得，说不定只是那一天要画天策成男，所以就随便找了个人画而已。
“吃饭了。”蓦地，他听到薛九霄在后面喊他。
袁峰走进驿站。薛九霄递给他一双筷子，两个人对坐着，相顾无言。袁峰不知道该说什么，薛九霄更是不愿意多说。晚饭吃的沉默寡言，好像两个哑巴，气氛实在不怎么样。
最后还是袁峰忍不住了，率先打破了这寂静。
“九哥，你做过美人图吗？”他问。
薛九霄点头。
“采仙草呢？”
薛九霄又点头。
“那……在白帝城外……可有人给你画过相？”
“有。”
“哦？”袁峰吃着饭，假装问的心不在焉，“是谁呢？”
“我心爱之人。”
袁峰忽然觉得心里一沉。他一口饭卡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薛九霄看着他，却抬起手来递给了他一杯茶。
“可惜我心悦之人，对我无情，也无心。”他道，“纵然我现身在此人面前，大约也认不出我究竟是谁。”
袁峰喝了口茶，觉得喉咙酸楚，但是能说话了。
“她一定是那种……”他搜肠刮肚地想词，“惊为天人，惊鸿一瞥，惊才绝艳之人吧？”
令他意外的是，薛九霄忽然笑了。他抬起头来，竟极为专注地看着袁峰。
“很美。不可方物。”他盯着袁峰道，“行事干脆，作风果决。我极爱他眼眸，偶然回头看我，便可让我为之沉沦。”
“嗯，甚好。”袁峰冲他灿烂一笑，“这人如今在哪呢？怎么没娶回家？”
“死了。”
薛九霄说着，将饭碗端了起来，低下头吃了一口。
感情这是个鳏夫啊。袁峰忽然又同情起他来，他想了想，就给对方夹了点菜。
“九哥，你别难过。”他安慰那人道，“有的吃就是极好的。你要朝前看，还有更好的等着你。”
“但愿吧。”
薛九霄抬起左手来，轻轻拂上袁峰的脸颊。他的拇指按在袁峰右眼角外，轻轻摩挲。
“他这里……应该有一颗泪痣。”
袁峰看着他，忽然眼神就冷了下来。
“不要拿我来比她。我是出家人。”他拨开了薛九霄的手，“我吃饱了，先去休息。”
他起身就走了，留下薛九霄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那天策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却微微有些出神。
“都一样傲，都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淡淡道，“性情如此。”
薛九霄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袁峰剩下的半碗饭，慢慢拨到了自己碗里。
两人吃饱之后，稍作洗漱，各自在瞿塘峡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朝辞白帝，乘马车离开了瞿塘峡。除了中途在巴陵休息一番，更换了马匹和车夫外，其余的时候都在赶路。
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没有再交谈。黄昏时分他们抵达了洛道。马车停在驿站边，薛九霄先跳下来，再回身接应袁峰。袁峰却推开他的手，自行跳下了马车后。
之后他张望四周，嗅到了一股烽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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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道，任何时候都充斥着战乱和烽火。举目皆是一片血红，民不聊生，妖孽横行。枯树焦黑腐朽，道路高低不平，残破和盔甲和战旗丢的到处都是。沿途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后被焚烧的红衣教信徒和伤兵败马的尸体。袁峰看着那战乱后的萧条景象，觉得无论大唐多么太平，世道总不平。这些阴暗的角落，被掩盖在金碧辉煌宫殿之下。
一些逃荒逃难的人携妻带子，步履蹒跚地经过他身边，袁锋马上拿出铜钱给他们，他们却摇头问大师有吃的吗？给口吃的就行，不要钱。
袁峰看着心寒，将干粮都掏给了他们。薛九霄对此无动于衷，也并未制止。驿站里已经没有了车夫，他给了驾车人几文钱，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然后他走进树林，四处搜寻，找到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他将战马牵出来，告诉袁峰等下只能骑马赶路。
袁峰表示不介意。薛九霄翻身上马，转手将袁峰拉上马背。袁峰坐在他后面，踩稳马镫。他感觉到战马用蹄子刨了刨地面，小跑几步后开始沿着道路奔驰。
薛九霄的骑术甚好，只怕是个驯马奇才。这匹马速度很快，尸横遍野的场面一瞬即逝。袁峰觉得薛九霄是故意的，为了不让自己看太多这样的狰狞景象。
因为满腹惆怅，袁峰便轻叹一声。忽然战马一个颠簸，袁峰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抱紧了前方人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