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诀别-一池净水

曾经对于唐魈而言,乌罗刹是疯狂,而唐凰冀是制衡。一个只有情绪,一个没有情绪,那两个人在唐魈看起来,就像两道坚固的壁垒。

[就好像父亲的手里有缰绳,牵制着另一个父亲。]

同为杀手出身,唐凰冀保持了作为人类的理性,而乌罗刹喜欢感情用事,随心所欲。两个人对唐魈的教导也截然不同。

唐凰冀会带着唐魈做机关,做火器。他教给唐魈如何在极端情况下保持清醒,以及用最有效的方法最快将猎物一击毙命,结束它的痛苦,继而达成任务。

但乌罗刹不一样。他会让唐魈保持饥饿,甚至切断他的五觉,只凭感知力判断周围环境。他说杀手要能够在任何条件下生存,不管杀什么东西,都必须残忍。

唐凰冀并不爱杀戮,只是达成任务,一丝不苟。但乌罗刹喜欢残虐和玩弄,等到戏耍够了,再结束恶行。

唐魈起初在认真执行唐凰冀的嘱咐。可逐渐逐渐的,随着他的长大,却开始慢慢靠拢乌罗刹。

“为什么?”乌罗刹问,“你一直亲近他,我一度猜测你会不会憎恨我。”

“因为我不是您的对手。”唐魈道,“您性格又太残暴。唯有顺从才会取悦您,您愉悦了,才不会有人因此受伤。”

乌罗刹喜欢听话温顺的人。越是乖巧,越是能够得到他的优待。

“这个道理,你一出生就明白。可有的人花了十几年,还是没学会。”乌罗刹满意道,“如果小凤凰一开始就能像你这么乖,他也不会白白浪费十几年的好日子。”

“他现在知道也不晚。”

“他学不会的。”

小凤凰心气太高。他只有两种情况才会求饶,一种是为了唐魈,另一种是他被乌罗刹索取得受不了。

他从没因为折磨和刑罚求过绕。

乌罗刹最喜欢他配合自己的时候。也只有这时候,那坚固的壳子会碎裂,露出柔软的五脏,看得见他恐惧和脆弱的一面。

但或许,这也是唐凰冀最不想让乌罗刹看到的。所以他会掐灭烛火,让周围完全陷入黑暗。

“还保持着你那点所剩无几的自尊呢?”

“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躲什么呢,好好享受不好吗。乌罗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保守,十几年了,都没变过。

“你到底在克制什么?”

乌罗刹搂着他的腰,摸着他腰身上的花纹。藏蓝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真的很衬他。

“不为什么。”唐凰冀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老鼠尚且有皮毛,为人该知道礼义廉耻。

但乌罗刹偏偏就不知道。他别的事都可以顺着唐凰冀来,但唯有这件事……他只图自己开心。

*********

唐凰冀在那一次大病初愈后,看着比以往更温润了。他还是有点不太敢接近唐魈,只是比较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近乡情更怯。他的弱点,藏都藏不住。

乌罗刹认为他就是心软好拿捏。唐魈从来不敢冷着自己,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他吃什么就吃什么。也就面对唐凰冀的时候,还会挑三拣四。

“我没有挑三拣四。”唐魈却道,“如果他厌恶我,我为什么还去亲近他。”

“他也讨厌我啊。”

“不一样。”

父亲太肆意妄为,无人能触犯忤逆。但那个人不一样。

“啧,”乌罗刹居然感叹起来,“有时候,我也算羡慕你。我用尽手段仍不能如愿,你什么也不做却得到了他所有的心。”

“您可以再温柔点对待他。”

“我还不够温柔?我对他宠的摘星星不要月亮。”

“给他他想要的,不是您想给他的。”唐魈道,“您这么多年,一直在犯这个错误。”

“哦……”乌罗刹若有所思,“似乎……是个方向。”

他觉得唐魈好聪明啊,没有人教过他,却能自己摸索出一番道理,维系着另一种平衡。父子二人正在说着话,却看到唐凰冀从门外走了进来,像是来找他们的。

“该用午膳了。”他问,“今天想吃什么?”

乌罗刹无所谓,他不挑食。唐魈沉思着,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唐凰冀看着唐魈,勉强笑了一下。

“不然……吃火锅吧?”他问,“阿魈爱吃羊肉,我切薄一些。”

唐魈点了下头。乌罗刹看着唐凰冀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一把抓住唐魈的肩膀,把他推了过去。

“他和你说话呢。去回答。”

唐凰冀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唐魈。他有些不高兴,但唐魈却迟疑着,还是猛然抱紧了他的后背。

他有力的手臂抓得很紧,让唐凰冀很触动。他感觉到,那诡异的僵局终于破冰,迎来了新的暖阳。

乌罗刹站在他们身后,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笑。

真好。你们都是我的。真好。

吃锅子的时候,唐凰冀夹了羊肉放在唐魈碗里,示意他慢慢吃。桌上有一罐陈醋,是他自己酿的,味道很香。

乌罗刹盯着他的侧脸,端详了好半天,连菜都不吃。

“中原有句话,说娶妻娶贤,娶妾娶色。”他道,“小凤凰贤和色都有。”

“滚蛋。”

唐凰冀懒得理会他那些不知哪听来的浑话。他夹着菜,低头默默地吃。

“不过老看着家里一个人,有点腻了。”乌罗刹叹息起来,“我回头出去一趟,找个年轻漂亮的开心开心。”

唐凰冀毫无反应,根本不理睬他。锅子冒着热气,一半清汤,一半洒满辣椒。他挑着辣味的香菇放入碗中,吃得津津有味。

“不行。”唐魈却道,“只能有他一个。”

“你不懂。只守着一个没趣儿的。”

美人越多越好,多多益善。

唐凰冀盛了一碗汤,仍然不搭理他。

乌罗刹看他喝汤喝得鲜美,却取来一个小碟子,将陈醋倒了一些在上面。

“喝了。”他把碟子递给唐凰冀。

唐凰冀只顾着喝汤吃菜,根本不睬他。

乌罗刹却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搂过来,把碟子送到他嘴边。

“喝嘛,小凤凰。”

唐凰冀看了他一眼,接过碟子,将那点陈醋喝了下去。

“阿魈你看,他吃醋了。”

乌罗刹哈哈大笑,就连唐魈也笑了。唐凰冀白了他一眼,夹了一块羊肉,用手托着塞进了他嘴里。

“吃吧,还堵不上你的嘴。”

羊肉燥热,虽然很补,但不能多吃。乌罗刹却故意吃了很多,到了晚上,便将唐凰冀抵在了木柜上。

“小凤凰,给我吧。”

“不行。”唐凰冀却道,“我要休息了。”

“小凤凰……”

“你不是腻了,要去多找几个美人?我可求之不得,你去吧。打今天起,我们两个就断了这件事。”

“哪有美人,你就是美人。”

他捏着唐凰冀的手腕,按在木柜上,看着他握紧又松开,再扣进指缝。

这个怪物忽然一下,又变得很专一。不知道是他转了性,还是他的新把戏。

*********

“我打算回唐门看看。”

唐凰冀和乌罗刹说这件事的时候,后者正赤着膀臂在院子里习武。夕阳将他照成了金红色。

“哦?想家了?”

“不算是,只是有些事比较在意。”

上次受了刺激,心智不稳,已经如乱石一样在唐门搅出了水花。这次他想回去看看近况如何。

“可以啊。”乌罗刹却答应得很痛快,“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可以啊。”

既然打算远走高飞,不然留下点印记再走吧?

唐凰冀出门的时候,腰疼的像散了架。始作俑者在背后对他挥手,他却头也不回。

王八蛋……

“你不带唐魈一起回去看看?”

“先不带了,以免有什么不测。”

“那你要小心,别有不测。否则我这个怪物会找借口大杀四方的。”

唐凰冀走得很远了,回头看时,他却还在门口站着。

“王八蛋。”

*********

他乔装了一下,换了一身墨色的劲装,戴着蒙纱的斗笠,再度踏上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石子路。两侧皆是竹林,四周亮着石灯。阔别多年,仍觉怀念。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伪装被人识破。蜀中唐门一直是豢养刺客和杀手的堡垒,这里的人装束简单利落,遮蔽容貌者屡见不鲜。他的装扮在这里并不显眼。

走回唐家堡的时候,他四处看着,隔着沙环顾左右。这里看起来仍是旧时模样,却又起了许多变化。有些人还在,有些却已经不知何处了。

有风将竹叶吹落,从他面前飘过,被他抓在手里,摊开在掌心。那叶片绿绿的,很是鲜嫩。

唐凰冀低头看着,又缓缓放下手,让它落在了地上。

清晨的露水滴在石子路上,靴子踩上去会印上浅浅的脚印。他沉默地走着,与一个又一个昔日同门的身影擦肩而过。

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沉默又狠厉的刺客。年轻,纯粹,每日接受着上级指派的任务,活着的唯一目的和唯一准则就是如何将精准而快速地完成。

[他缺乏自我。曾经一成不变的,就只是那多年训练所练就的淡漠眼神,和不成功便成仁的执着心。]

现在呢……唐凰冀扪心自问,现在又如何?

事过境迁,时移世易了吗,他不知道。

“你听说过唐凰冀吗?”旁边忽然有个声音道。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唐门的后辈在闲聊。

“听说过,都说他已经死了,但是前段时间突然又出现在唐门,还说什么……带来了一个什么罗刹鬼的人头。”

“哎呀,那都是假的。上级查清楚了,说应当是旁人的伪装,为了混淆视听的。连那人头都不翼而飞了,不是假的是什么。”

“这个人是十几年前的人了吧?听说当年的名头在唐门盛极一时啊。”

“是啊,但是很可惜,最后一次任务被打成了废人。之后就再没有他的下落了。”

唐凰冀听着他们的感叹,忽然有些心酸。原来还有人记得他,只是已经不那么真切了。

他不打算去接触任何熟悉的人,或曾经认识的人。他低调地在人群中走着,所去的地方,是他曾经住过的一处竹林小屋。

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还在。

黑色的靴子停在一处静谧的竹林深处。唐凰冀仰起头,看到了一座竹屋的废墟。它已经很破烂了,像是被拆毁过,显然已经多年无人理会了。

这里是他旧时休憩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顾,大部分时候,他都独自坐在竹林中整修机关,研制机栝。那时候的他才二十岁,年轻……朝气蓬勃。

让现在的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欣羡。

推开那落灰的坏门,唐凰冀看到屋子里已经杂乱不堪。许多摆设已经被拿走或打碎了,曾经的图纸也泛黄腐坏。卡住的千机匣,只剩骨架的小猪,还有不能再用的滑翔翼,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过去遗留的废弃之物。

唐凰冀半跪下来,在那废墟之中翻找着,最后找到了一张带着划痕的唐门面具。

【独当一面】。

他攒紧了面具,将它放在心口。冰冷的温度传递在他掌心,而后他闭上了眼睛。

还有人记得我吗……不,那不重要了。还有一份牵挂……仍未忘却。

唐凰冀在集市上买了一些东西,捧着一个盒子,缓步走向了唐家集。不断有唐门弟子谈笑风生地从他身边路过,有人骑着马,也有人前呼后拥的,既热闹也清冷。

“让一让!唐若叶回来了!”

有人在桥上撞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了桥墩旁边。众人转过头,看到一队唐门弟子缓步而来,为首的一个冷傲英俊,持着千机匣大步流星地赶向唐家堡复命。

唐凰冀看着他,觉得他似曾相识。那么傲气又漂亮的一张脸,莫名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也曾像他一样,出色的完成任务,昂首阔步地回程。]

“那个好看的大哥哥是谁呀?”有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问。

“他啊,他可是唐若叶,唐门佼佼者。厉害着呢。”

一代又一代才人辈出,不断更迭,而他是新的皇牌。路过唐凰冀身边的时候,那个人瞥了一眼这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又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他比当年的唐凰冀如何?”有老人在问。

“唐凰冀都多少年了。你不提,我都快忘了。皇牌都换过好几个啦老爷子,早没他什么事了。”

已经不再有多少人还记得他。

是吗……是这样。唐凰冀想着,慢慢垂下了头。

“原来,早就不是我的年代,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他只是一个归乡的落魄游子,一个自远方而来的旅人。不着痕迹地回来,也会不着痕迹地离开。

可……那个女孩子如今怎样了?是否有再嫁得如意郎君,有孩子承欢膝下,忘却伤痛,过着平淡的日子?

唐凰冀心有挂碍。他仍然缓步赶向唐家集,哪怕这步伐越来越沉重。

他来到一户人家前,没有扣门,只是远远地看。他向旁边的人打听那家人的下落,得知他们还住在这里,似乎唯有这里……还是旧时模样。

“他们家有个姑娘,养到很大,一直都没有嫁人。说是那姑娘自己不愿意,整天就在那里纺机针织,也不怎么出门。不过有人看到她,说她还是漂亮得很。”

问她为什么,她说……在等一个不归人。

唐凰冀沉默了。他仍然伫立在门前,许久后,有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他手里的匣子上,而他的手指在慢慢攥紧。

你非良缘,我亦不是良人。

他将盛满珠宝的匣子放在那户人家门口。随后当着众人的面,他忽然跪下来,摘下斗笠,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与匣子一同放着的,还有一支枫叶形状的玉钗,还有那张唐门面具。

唐凰冀离开了。他觉得……大概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萧索的背影随风而逝。木门被打开,有人远远看着那远走的背影,又慢慢关上木门。

人们依旧来来往往,那匣子也消失不见。而这一切的波澜壮阔,在他人眼中,都不过是一片落下的竹叶。

松开手,就消失无踪。

*********

有风吹过旷野,将野草摇动,掀开斗笠之下的面容。一道身影伫立在巨石上,远眺着无边的原野,缄默着,像是失语一样。

直到那劲风刮走他的斗笠,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他也仍旧没有缓过神。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觉得累了,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一道身影落在他旁边,背后的双刀微微发亮。

“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唐凰冀道。

“想过去?”

“不。我从来不回头看。”

既然不能重来,转身也无益。唯有掌控当下,才不会再未来受人摆布和蚕食。

乌罗刹看着他,发现他扎起了高马尾,就像当年初见时一样利落,美丽。

他没有那么年轻了,但他看起来比从前还漂亮动人。

唐凰冀仰起头,迎着风闭上眼睛。他能听到风吹拂树梢的沙沙声响,也听得见旷野对面鹿群的嘶鸣。

“我该怎么做?”他茫然地问,“没有容身之所,没有目的……我该怎么说服自己活着?”

“你从前问我,怎么才能脱离绝望。我想到了一个答案。”

乌罗刹的手按在了他的腰上,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微笑着蛊惑他的灵魂,蛊惑他陷入自己的迷局。

“堕落,沉沦。”他轻声道,“认同那些不合理,踩着鲜血肆意妄为地活下去。”

成为绝望本身。

“唐门不要你了,你变成了孤家寡人。”乌罗刹抱着他道,“我可怜的小凤凰,除了我,谁还会收容你?除了唐魈,谁还会这么尽心尽力地爱你。”

没有人要你了,你是只落单的小凤凰。你只有待在我们身边,才能被好好对待。

只有我才是那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人。

只有我。

“唐凰冀,没有人爱你,只有我爱你。”

把心给我。

唐凰冀被他抱着,那样温暖的身躯,让发抖的他获得了暖意。

“好。”

反正是没人要的东西,你要就拿去。

*********

在离开唐门前,唐凰冀曾经去了一趟悬赏铺子,要查一卷多年前的卷宗。

“我想知道,十七年前那场委托,是谁下达的?”

“这个嘛……”

“我有钱,多少都可以。”

“那……我查查看。”

是来自西域的密令,而且指明了要当年的精英人物唐凰冀亲自前往。

悬赏指令都没有任何署名。唯一的线索,是一张水墨画,绘制的是一只正在撕咬鲜鱼的小白猫。

“哈。”

*********

我这个人啊,无论跟了谁,都能跟他一辈子。无所谓是否有情,不过责任使然。既已命定,就会认命。

“陆云归。”

或许……我知道该怎么把你攥在手心里了,乌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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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佛穿越]携我小僧走长安(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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